阿合却故作深沉:“也未必。我看这身大哥穿也合适。”
三个人盯着这件衣衫,一时竟尔陷入沉思。冷不防少年提衣的手背叫人打了一记,一惊才见是老掌柜。“还不放下,你再乱碰,一会儿你沈大哥回来,折了你手信不信!”老掌柜危言提醒。
“没事。”那少年显得胸有成竹,“我跟了沈大哥几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与他做新衣来。”
“哦?”老掌柜显然不大相信,口气揶揄,“然后呢?他都准你们胡摸胡扯?”
“什么胡摸胡扯。他都不大穿,都送了我们。你没见他一向穿的灰的——姑娘家送的必都不是这般破败颜色,好看是好看,他偏偏不喜欢。这件白的,若真是给他的,我打赌他也不会要。”
老掌柜“嘿”了一声,“你想打赌?”
少年稍稍犹豫了下,随即坚定:“赌啊。赌什么?”
老掌柜慢悠悠坐在柜台里,“若是我输了,我往后准你们敞开在我这喝酒。”
阿合闻言面色就变了。老掌柜宝贝自家的酒哪个不晓,竟这般敢拿出来赌,莫非是晓得些什么内情,这般笃定。他当下里忙道:“我没要赌,是阿义一个人要赌的。”便向那叫作“阿义”的少年道:“你还不放下!”
阿义大是不解,手上虽放下了,口里却道:“阿合哥,这有什么,与他赌啊——沈大哥你还不晓得?”
老掌柜已是笑眯眯道:“还没说,你若输了,给老头子什么好处?”
阿义想了一想,“我也没钱,也没酒,要是输了——只好叫你一声‘爷爷’了。”说着已是大笑起来,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你倒便宜,输了一点不亏蚀,还白得一爷爷?”老掌柜十分不满,不过一转念,“也好,我女儿那么多,儿子却一个没有,我也不占你那么大便宜,你输了叫我声‘爹’,给我当小儿子好了。”
阿义立时拍手,“就这么定。”向一旁阿合和另一个少年道:“你们真不赌?大口的喝酒啊,往后可别羡慕我?”
阿合犹豫了一下。适才慌忙说了不赌的,此时再贴上去不免有些虚伪——他倒不是对输赢又有了把握,只觉得——即便输了也未必有损失。他与阿义都并自小无父母,便如老掌柜所说那般——若真得了个‘爹’,当真一点不亏蚀。
“赌了赌了。”另一个少年老早迎凑上去,“我们仨都赌了。”
阿合便没出言反对,含含糊糊地混在其中应了。
老掌柜笑了半晌,稍许敛起神色,“我说,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的,沈公子待秋姑娘那般殷勤,难道便看不出什么来?”
阿合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只是看他殷勤。便笑道:“那掌柜的你就不晓得了。但凡生得好看些的姑娘,沈大哥一向是这个样子,全不必大惊小怪。秋姑娘那般样貌,他若不去撩动,那才是奇了。”
“是么。”老掌柜若有所思,“我却没见过他去撩动别人?”
“那还能让你老见了。”阿义道,“这一醉阁里还有谁给他撩动?先前只有‘大嫂’在这住过,他总不能去撩动吧?那——无影他娘,他总不会去撩动吧?也就只有秋姑娘在这留了几天,你老就觉得沈大哥待她不同,我看——”他说着摇摇头,露出一副老成的评断表情,“未必。”
“是啊。”另一个少年帮腔道,“若真要说——掌柜的你真没见?方才来的那布庄老板娘,生得也标致,沈大哥待她便也笑嘻嘻的,一口一个‘阿姊’的叫。可不就一贯是这般。也是当了你老的面,不大好意思。”便向外看一眼,“这会出去了,还不知说些什么呢。”
老掌柜依旧申辩:“他前些日子为什么去见那个叫朱雀的,你们不晓得?便是因了秋姑娘……”
“那是朱雀都惹上门了,指名要沈大哥去——沈大哥如何肯丢份?”阿义回辩道,“是啦,定也是有秋姑娘的缘故——沈大哥可不就是这个性子,哪肯叫女人晓得他竟往回退的?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过——为了看上眼的姑娘走些什么险,哪怕不是他相好,也便如与我们讲义气那般,都不出奇。不然哪里得许多人要喜欢他、送些东西与他?——我们都羡慕不来!”
“你倒是晓得这个理呢?你们几个若有沈公子十中之一的胆量,也莫担心寻不到相好了。”老掌柜笑骂两句,看了眼桌上静躺的衣衫,又收敛语气:“照你这么说——他小子相好应该不少了?”
三个少年哄然一辞,“不少啊!”
“——只是没长久的。”阿义补上。
“没长久——是多久?”老掌柜不动声色。
………
(为……庆国庆,强行发布酒馆八卦番外……假期快乐,虽然我还得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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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六 相去迢迢(三)()
“这我没算过。”阿合道,“但没长久也是相好啊,哪怕——好个三五天?”他丝毫不掩饰艳羡之意。
“那就是了。你们看他与秋姑娘认得多久了?”老掌柜立时笑眯眯地道。
三个少年一怔,阿义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久,可他们又没一始就好上——我瞧秋姑娘也是冷心冷面的,这趟出远门之前,对沈大哥也是爱搭不理,不就是这一个月一道出去了,沈大哥定又使了什么手段讨好她,才刚刚——都送了衣裳来了。”
他说着,再次老成而惋惜地叹了一口“送衣裳来——照我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往日里有人给沈大哥送衣裳,两个就好不了多久了。”
“不送也好不了多久。”另一少年镇静总结,也不知算附和还是更正。
老掌柜不以为意。“那你们说说,他上一个‘相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个问题令三个少年不约而同静了一静。三个人顿然互视了几眼,惊讶于——竟没有事先想到这个问题。“有……”阿合掰动起手指,随后震惊于竟不够数透月份,以至于要回过来重算一遍,“……一年多?快一年半了!?”他与两个少年交换了眼神,那换回的目光里果然亦尽数都是将将发现什么般的不可置信。一年半!哪怕之于他们跟随沈凤鸣的年岁,都已不能算短。怎么竟不曾意识到——所有的那些旧事记忆,都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印象了?
阿义好像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动摇。沈凤鸣没有与他们多提过秋葵,他们便不知她与他有过什么样的仇事、恨事、憾事,甚至死生之事。他们都没有去三支之会,虽然在七月和所有人一样耳闻过“云梦神君”和“云梦仙子”的传说,但沈凤鸣的旖旎故事何时又少过?果然那“传说”也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和他们意料之中一样,不多久便淡落偃旗,不再江湖嚣上,以至“双琴之征”出发前在这一醉阁真见到秋葵,三人就只当她是从朱雀那借来的帮手。夏琰的朋友。朱雀的女儿。云梦的高手。美貌的女子。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此时老掌柜的问题如有暗示,三个人不自觉要记起——沈凤鸣应该就是在一年多前的鸿福楼之围那天,认识了这个生人难近的秋姑娘。这之后黑竹历经种种变化,沈凤鸣也有过种种际遇,只有——莫非——这个女子,还一直盘桓在他不曾明言的期待里吗?
一切只是巧合吧?至少,在阿义的感觉里,沈凤鸣还是那个沈凤鸣——待他们和旧日一样。那么,他待别人,也应是一样的吧。
“我……我倒要看看。”阿义道,“要是真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沈大哥当真的样子。”
“亏你们还跟了他这么多年。”老掌柜慢条斯理“你们啊,也真是傻。难道你们真觉得你们沈大哥要一辈子一个人,便不会有一日有个不一样的姑娘了?唔,你们三个几年了也只会天天在他边上睁眼看着,背后说着,莫非也是觉得一辈子要这么过了?”
三个少年顿然面红耳赤,应不出话来。若从久远来看,自非如此,可若要信一个人当下、眼前立时要与过往截然不同,却又是另一回事。
阿合哼出一声,“输赢还不晓得呢。就看沈大哥回来要这衣服不要。”
“他若不要,还与那么多钱买下来?”老掌柜嘿嘿笑着。
“是不是给他的都不晓得……”另一个少年强撑住心气。“拿的还是店里的钱……”
可是这心气很快就塌陷下来。沈凤鸣已经回来,一阵风似走得轻飘,便是什么都不说,几个人都感觉得到——他连人带这颗心,大概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沈大哥,什么喜事……”阿合站起来看着他,言语就变得有点明知故问。沈凤鸣径直走向无影,伸臂往他肩上一勾,“小子甚事都不晓得,要你跟着人有什么用?”无影僵着脖子不敢动弹,瞥眼却见他其实春风满面,心下一宽,“沈大哥……”他待开口解释,沈凤鸣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打断道“听说你爹回来了,我与你去看看,你等我一等。”
无影愣一愣神,沈凤鸣已经松开他,就在这前堂里伸手就将身上灰衣解下来,捞起桌上那件新衫一口气伸穿、整顿、系束毕,冲了柜台里老掌柜道,“你看看?”
几个少年老早就呆了,愣怔着一句话说不出,老掌柜倒是笑着点头“不错,好得很。”沈凤鸣便越发得意,也不多说,与了无影个眼色,“走。”
那白色的背影出了门去,三个少年才颓然一个个坐落下来,阿合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了。堂里默然无声了良久,还是老掌柜十分自怜地叹了一声“多了三个傻儿子。”近前捞起沈凤鸣旧衣,往里头去了。
……
新衣其实没有看上去那般合身。这也难怪,布庄原不是依着沈凤鸣的身形量的,想必是予了个大概尺寸,或是就便寻了个高低差不多的人依照。可即便是看起来差不多,各人肥瘦处终不大一样,多少有些差偏。
幸是外衫,差偏些也就罢了,至少看起来还算匹配焕发,恰搭趁着沈凤鸣此时焕然面色,看在一旁无影再是懵懂的眼里,也觉今日深冷低沉的阴天都被焕成了个万里无云的艳日。无影原是来附近给受伤的吴天童等抓些药、配些外用材物回去,路过那布庄时给老板娘见着面熟,提溜进去了,却还没及去药铺子里。说与了沈凤鸣,他便道“要配些什么,你与我说,我与你去抓。”
无影受宠若惊,小声道“我爹说不用去看他们的……”
“我高兴。”沈凤鸣心绪显然甚高,不论做什么都兴致勃烈。
许久以前,他刚刚长到半大,能勉强撑得起彻骨留下的那几件灰色布衫的时候,其实也有过无比的欢欣——一种,终于能接近些心目中那个大人的欢欣。于是翻筋斗、打虎跳——哪怕被过长的衣裳绊倒也觉必须庆祝。而后他越发长大,衣衫越发合身,直到有一日——竟觉有那么一点小了。虽然他不在意穿着稍嫌紧张的衣裤招摇过市,可那是动不动便要腾挪飞闪的黑竹会——他极少有换上夜行衣的习惯,当然毫无意外地在每次任务后都要发现衣衫的裂口,于是每每在独自黯淡的缝补中,通过眼前灰衫的轮廓,模糊勾勒出彻骨的模样,一遍又一遍督促自己重忆起他的高矮肥瘦。
原来彻骨比我还要瘦那么一些。他在心里说。原来——我有一天,也能长成他那样的男人。
他终于不得已开始做了适宜自己的新衣,除了尺寸之别,布料样式光色都与旧衣一模一样。他在许多地方花样百出,唯有这一样——从不变化。直到今年才有一次例外——只有三支之会被关非故胁迫时,他穿过一次白衣。以魔教身份现身江湖时,将骇人之血洒入洞庭时,以七方双琴与人相和时,用虚无之镜反取敌人时——那些众目睽睽的时分,他却穿着一身白衣,以至于这个江湖记住的云梦教主竟偏偏不是那个真实的他。
可此时——彼时——哪个又堪称真实?他自己都不想去分辨,那个灰暗了十八年的外壳,是否也不过是——因藏埋了旧人的魂骸?
……
吴天童断了半口牙,欧阳信中了毒伤,石志坚少了一手,三个受伤各有不同,都不甚好过。即便如此,无影引着沈凤鸣过来的时候,三人六目都瞪大了半晌认不出来人,仿佛伤的不是别处而是这双眼。沈凤鸣穿了一身白色。好像就只有这一点不同,就完全消抹去了他往日里水隐于墨、葭隐于苍的印象,变得跃然出众,丰神朗快。
几人由是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伤重的颓丧,不自觉咧开些笑才敢去迎他。“凤鸣公子怎么来了?”石志坚端着手腕,笑说。
“听说你们回来了。”沈凤鸣将手中药材尽予了秦松,“怎么不与自己人住一处?”
“我们……自来了临安之后,一直就住这里。”吴天童说话漏风,不得不捂着嘴,显出些自惭形秽。
“与我去一醉阁。”沈凤鸣道,“秦松、无影——他们两个也住得惯了。住那我也好叫人接应照料你们,不是好过就这么在外面?”
吴天童又待说话,被秦松止住了,替他道“老吴说——他们三个给公子你赶出黑竹了。这还怎么住一醉阁。”她口气倒是十分不客气。
沈凤鸣抱臂往椅上一靠,“是啊。但那程方愈又没死。那些个谋划统统都没见实现。你们现在走,那不是白走了?我可没当你们走了。”
三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沈凤鸣又挺身坐起,“就算走了——那你们再回来呗。要杀那个人——除了你们,没人帮我。”
吴天童这下才道“公子还要杀他么?我听阿印说公子回来当日与大哥好像大是争了一架,是不是——为着此事?”
“也不全是。他倒也确问起你们——你们是他带回来黑竹的,真要走他还不肯呢。”沈凤鸣说着挥挥手,“不消管他,他就算知道我要杀程方愈,也拦不住。只不过我这一回累得你们仇没报成,却受这般重伤——”
“在黑竹哪有不受伤的,况这次任务艰巨,公子待我们三个已是尽心,若再这般说,实是……愧受不起了。”欧阳信道。“若能留在黑竹自然再好不过……”
。
四五七 相去迢迢(四)()
一旁石志坚却已忍不住道,“先前始终没有机会具问,你究竟……为何也要置程方愈于死地?是不是也与我哥有关?他那把匕首……”
沈凤鸣左手一抖,“彻骨”从袖中滑入手心,看似无心地一抛,光泽已失的匕身不知为何在空中划出一道亮色来,不及霎眼,银弧已没入右袖。右手的手心却显然还着着力,指尖微一挑动,匕身迅速翻转,自反手转入满握,随即又是随意地一抛,匕首又没入左袖。如此这般玩耍两回,沈凤鸣才将刃柄倒转,置于桌上向石志坚推过去。“你哥的匕首,这么多年,也不大好使了。你若想要回去,我正好换把新的。”
石志坚却已失神般看着,一时忘了继续言语。这几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从他记事起,他的哥哥就在把玩匕首——滑出,握住,抛起,接下,从反手玩到正手,从左袖玩到右袖,惯常就是这么几个来回。这些动作并不难,即便匕上功夫远逊彻骨的自己,练上一段日子也十分顺溜了,可重要的是——知晓彻骨这个习惯的人,原也只有那么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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