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瞥了一眼,“谁要你的东西。”
沈凤鸣知她脾气,只将小瓶放在桌上,掩上门,走了。
他回了南楼屋里换了身衣,于窗前重又向东楼秋葵的房间望了一望——窗已闭起,她该是休息了。他心里知道,与其说秋葵是因了被他口上这般占便宜不快,不如说更是因失了一身武功,失了一贯的倚仗而心怀怏怏。他知道——她一路绝口未提此事,看似不在意,可到底是心高气傲惯了的,就算身体能渐渐习惯,心里又怎么能真放得下。可是一时之间——他也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所以甚至无法开口安慰她。“失了武功有什么要紧?有我在不就好了?”——若是对着别个女子,他或许早这么说了。可秋葵偏就不是别个女子,沈凤鸣很清楚这一句话说出口容易,却不啻于将刀子剜她的心。
也只能继续慢慢回想——回想云梦浩浩心法之中,是否能搜寻到一星半点让她回复功力的希望。这却也急不得。即便是有——经脉受损,这数月之内,终也是只能静养了。
他顺手理整了下自己物事,见到先前娄千杉留下的那张十四个字的纸笺,不觉拿起,又看了一看。
——上午单疾泉走后,娄千杉也来向自己辞行。“不管怎么说,那恶魔是死在你手上。”她这般说,“我总要谢谢你,替我和无意报仇。”
可她话锋随即一转,“既然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此时的沈凤鸣也不想再视她为敌。
“那个杨敬,你能交给我吗?”
“杨敬?”沈凤鸣皱眉,“你要他做什么?”
“带他回宋家。”娄千杉的吐字很清楚,“宋三公子当初死在幻生界手上,就是杨敬对他下的毒。我若带了杨敬回去,总也不枉了宋家这一次派我前来,自此——他们总会越发信任我。”
“你你还要回宋家?”沈凤鸣有点不敢相信。这一整夜,娄千杉几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始终是那么沉沉心死的样子,他以为——无意的死,谢峰德的死,终于令得她再没有理由留恋这个满是伤悲的过去,会想抛开这个污浊的江湖。
“千杉,我最后劝你一次。”他还是道,“不要再回去了——你放过你自己,不好么?”
娄千杉不语。
“你若担心宋家那边,我可以想办法替你遮掩应付。谢峰德已经死了,你完全可以忘记那些不快,去个陌生的地方,不要再想什么仇恨——更不用逼迫自己继续做不喜欢的事。”
娄千杉的嘴角却在此时露出一丝惨笑,“‘忘记一切,做一个好姑娘’”她喃喃道,“无意临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她抬起头来,一些儿湿润从她双眼中涨了又退,终归于那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最后、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沈凤鸣没有再说话。他很想说,人生那么长,她总还会再遇见一个能像无意一样的人的。可他忽然无法说出口。他无法断定娄千杉到底是太在乎单无意,还是太不在乎。那个她不曾珍惜的单无意。她嗤之以鼻的单无意。她肆意玩弄的单无意。如果活着,也许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默然回想一晌,他觉出几分唏嘘,松开手,由得字笺斜在桌面。杨敬,他最终同意交给了娄千杉。如果这个女子定要选择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也只能希望这一点“帮忙”能令得她能走得轻松一点。可他也不知如此做对不对。娄千杉回了陈州,依照归宁拜帖的说法,不久后就会与宋客同下江南,与宋然、与君黎、与自己再次相见——他不知道,明知她对执录家别有目的却又替她隐瞒,是否也是对宋客与黑竹的不公?
担心时辰要晚,他起身出了门。傍晚的南楼不知为何越发静谧了,沈凤鸣从廊上向下看了看——楼下没有半个人影。
这样的安静反让他感觉不安——按理说,楼下守值的两人总该是在的才对。他回屋再眺了眺庭院和东楼——东楼脚下倒是一切如常。
因了秋葵要独留此间,他不免多出几分小心,沿曲廊再往东楼走去察看。还未转过了弯去,忽听那边有人“啊”地叫唤一声。他心中一提:东楼是女客所居,且此际只有秋葵一人,如何会有男子的声音?
念还未定,身已先动,倏忽掠过长廊,男子呼叫之声还在继续,赫然正是从秋葵屋里发出——屋门紧闭,可沿廊的窗却开了一半,显然人已越窗潜入。他一颗心提至了咽口,疾步闪到窗前,喊了声:“秋葵!”不料秋葵正背窗而立,闻声猛一回头,一整片红色粉末已撒了过来。
沈凤鸣忙闪身避开,可那粉末来得纷纷扬扬,手背上还是沾到了少许,顿时奇痒难耐。“是我!”他有点无可奈何——这屋中景象更令他哭笑不得——一名园仆打扮的男子显然也是着了赤蛛粉的道,正在榻前抓挠翻滚。他自没有沈凤鸣这么好运气,粉末该是侵了头脸脖颈,也难怪他号喊不止。
“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沈凤鸣道。
秋葵的声音却僵硬着,“你看清楚,他是谁。”
沈凤鸣收敛了神色。那园仆面上赤红点点,可此际仔细去看,赫然竟是众人遍寻不着的江陵侯章再农。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跃入了屋内,“你没事吧?”
秋葵摇摇头,看了眼他的手,“你——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他还有同党”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沈凤鸣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她适才定是心中紧张已极——新失了这身武功,陡然遇敌,惶惑自不可免。说话间一目更瞧见她是赤着一双足站在地上,显是在休息时遇袭,虽所幸将赤蛛粉放在了触手可及之地,及时洒出,却也不免惊慌跳下榻来。
“你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喊我?”他上前封住章再农肩胸要穴,“我单听见他喊了,你遇了敌人,却不出声?”
“喊你做什么,我又没事。”秋葵哝哝,手里握紧了那药瓶子,“你——你不是要走?还不快走,这人一会儿我交给武陵侯处置。”
“走?你房里这么容易就叫人潜了进来,我还能放心走?”沈凤鸣大是不快,“不走了!”
此时楼下仆妇与东楼几名园守也已闻声上楼,赶至屋前,见状亦是失色。沈凤鸣免不得将几人很是数落一番,众人面面相觑,那为首的只得连连告罪,随即令人去四下里仔细查看。
沈凤鸣心里清楚,定是章再农昨夜事败后,乘乱乔装脱逃,随后蒙混在武陵侯人马中入城,偶尔听人提起此处的园子,便设法潜入,换上了园仆的衣服,伺机而动。东南楼之间本有长廊可通,东楼未曾被惊动,可南楼下的人若被他引了开去,或是干脆暗中除去了,他自能绕到此间。
他也不便多言,只叫人将章再农暂且带走关押,一面叫人去通知风庆恺、江一信、净慧等。赤蛛粉甚是折磨人,他不过手背触到些许已是十分难受,想来章再农得了解药之前亦不能再作怪。纵如此也终是有些心惊——章再农还算不得一流高手,且多半不过是想捉了秋葵以要挟风庆恺,并无怀了十分杀心,否则——单凭一把赤蛛粉末,怕是也难保得了平安。忽又想起昨夜也不过是离开了秋葵片刻就生了变,他越发暗自后怕——除了自己的视界之内,又哪里还有什么真正安全心定的所在?
“你真不去东郊了?”秋葵见众人都退了,伸手推他,“你不去,黑竹的人怎么办?”
“我去了,你怎么办?”沈凤鸣回过头来,“我是发现了,你现在是片刻都离不得我——我就不能走开那么一会儿。”
“谁”秋葵欲待反唇相讥,下巴已经抬起,忽见他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不论说出什么来只怕都是正中他的下怀。心里忽然酸了那么一酸——他虽然是调笑,说的或许也正是事实——这个自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的确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底气十足地目空一切了。
“你休息吧,”沈凤鸣没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只道,“我已叫人带口信过去了。留在这里,正好——早点给君黎写信。”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将裙摆掩了脚背,小心走到榻边坐下。他在此间,她究竟觉得有些别扭,不好就此躺下,只道:“你手那个样子,还能写信么?”
沈凤鸣不答,将屋角的烛台搬来点起。天色还不暗,秋葵不免有点奇怪,道:“这么早点烛?”
沈凤鸣已经将右手伸向火苗。焰舌舔到他手上赤蛛粉,“毕剥”两声爆响,他似是觉得一烫,抬手躲开,秋葵已见他手指手背上竟燃起了一层火光来,不过——在她大惊失声之前——很快渐弱、灭去了。
“你”秋葵想起他昨夜左手指尖的灼伤,犹疑不定,“你是”
“我没带着解药,不过这东西亲火,一烧就没了。”沈凤鸣将手背翻与她看——因着中毒未久,沾上的粉末也不多,这一次手上没留下什么灼伤的痕迹。他随即吹熄了烛火,搓了一搓手,“现在能写了。”
四二三 云梦之血(五)()
信上写了些什么,秋葵没有问。
沈凤鸣是为着单无意的死匆忙去信的;除此以外,当然也理应告知君黎黑竹此次的胜负死伤;但会不会还有余裕提到她的景况?——她不知道。
风庆恺回城之后,得知章再农潜入之事,少见地大发了一番雷霆,这夜武侯园的巡逻格外地勤。净慧师太这晚也回来了,沈凤鸣方肯回去了南楼。可秋葵反而辗转未曾睡好,到了天亮,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在次日沈凤鸣很忙,没来扰她。风庆恺带了衡山派的仁觉同来武侯园,寻他商议洞庭湘南一带往后情势,说穿了便是要当面约定这一块地盘该如何分法——仁觉算是衡山的二当家,此次掌门方宽肯默允他带人来帮忙,他虽是出家人也不得不前来讨价还价,要了说法,回去好交代。
幸是三人于此早已心中有数。风庆恺在水面的买卖不算多,三支之会后将幻生界赶离了洞庭湖,原是有赖沈凤鸣、净慧等的帮忙,现今也便应允将洞庭湖连同湖中洞庭山在内的诸岛皆归于云梦,只是周围澬水、沅水、湘水等河流是他生意往来的通路,是以除靠着洞庭的一周由云梦支配,其余则仍归武陵侯——唯独湘水,因衡山近湘水,故此衡山与武陵侯约定地界,南北划清。不过——三者所辖水路也好,陆径也罢,皆许诺不得互相为难就是了。
这荆湖路地方甚大,挖去洞庭、衡山,武陵侯俨然依旧此地之掌。李文仲提议该继续往洞庭以北扩张,不过风庆恺思索之下,还是决定暂息。一是大战之后,总要安稳一阵;二是北面若那么好经营,江陵侯也不至于孤注一掷地南下此间。
章再农自然是要审的,此事只交武陵侯,沈凤鸣与仁觉不加过问。仁觉得了约定之后便先自带人返回衡山去了,沈凤鸣却还消等上几日。
给君黎的书信虽已递出,但沈凤鸣心知自己与秋葵还是愈早回去临安愈好,便打算将净慧、贺撄留在此处,将云梦教在这洞庭的根基放稳——只是在此之前,总要替他们将幻生料理干净了,方无后患。摩失为了自家性命,办事便自觉得很,但要抄完关非故的一应蛊豢家底,将幻生人手尽数整顿,也非一夕可结。这是他等的第一件事。
黑竹众人内外伤势轻重不一,沈凤鸣既为本次行动之统领,总也要留出些日子缓冲,确定大多数人情形已稳,伤亡之数已定,才可告“双琴之征”结束,放人散去。这是他等的第二件事。
幻生一众门生的投向沈凤鸣其实不甚担心。那些大多因受了毒蛊要挟方听命于关非故父子的弟子,原难言忠心。关非故死后,众弟子被暂压在心脉的蛊毒当然不会立时致死,可幻生蛊虫是活物,一旦无有蛊主压制,时日一久必不安分,发作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沈凤鸣此时是他们活命唯一的机会。虽也知要他似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再以魔音来解蛊未必真正可行,但如今秋葵功力已失——这些弟子若还能有任何生之乞求,也唯有寄望他一人,非但不可能对他存了杀心,甚至还定须想方设法护他活命。
若说还有什么该担心的——也只有关默。
关默未受蛊毒所制——但他的弱点也很明白。早在仙霞岭初次打交道时沈凤鸣就拿关代语要挟过他,如今关非故、关盛都已丧命,关代语却还在,若不杀关默还要他听命于己,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带走关代语。
只是,故伎重施不免显得促狭,况威逼胁迫之法治标不治本,与关非故也便无有分别。沈凤鸣在离开东郊之前看过两人的伤势——关代语的伤势不算轻,他虽然受魔音的心念激荡比旁人要小些,毕竟是个孩童,醒来之后,晕眩、耳鸣、呕吐、头痛,一样都不曾少;关默伤势主是控制蛊人的那一只毒虫之死施于他身上的反噬,此外外伤颇重——沈凤鸣当时未想好如何处置二人,就暂且交在黑竹众人手里看管;不过与摩失打过交道之后,反而心中渐有了主意,这日送走了仁觉,便托武陵侯派人将关默、关代语两人带回城里来。
掌灯时分,两人带到,报说因关默伤势仍重只能半躺,暂且停在前厅未动。沈凤鸣才刚刚得暇来看了一看秋葵,闻讯便叫上秋葵同往。
“叫我去做什么?”秋葵大是不满,“与我有何干系。”
“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啊。”沈凤鸣笑,“云梦难道不是你的云梦么?”
秋葵哼了一声,“我现在武功全无,再不可能做什么云梦教主了——真是对不住,遂不了沈教主你的心愿。”
“武功全无怎么了,能有‘圣血’在身就够。”沈凤鸣早就捉了她手腕往外走。秋葵挣不过,不得不跟出来,口中犹道,“怕是你想得太美——你现在一身剧毒,‘圣血’传给谁不是必死无疑?就连血蚕都不敢咬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稳自己做这教主的好。”
她听沈凤鸣不出声,只道他已没了辞,悄然再一挣满拟能甩得脱,哪料腕上还是紧紧的不曾松开半分。她不觉愠怒:“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若我说你身上本来就有‘圣血’呢?”
“别胡说!”秋葵被他一句话弄得惊疑,“我怎么可能有!”
沈凤鸣不答,咳了一声:“那好,那我是教主——我叫你来就来,你有什么不服?”
秋葵这一回语塞。她从来认理,一时还真的反驳不出,不觉满面憋闷。
沈凤鸣瞧她表情,暗自发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湘夫人,你可知,我就是喜欢你什么事都那么认真的样子。”
“你又”秋葵方知他大约又是信口诓她,愈发愠怒,恨声道:“常人都是如我这般,似你那般不正经的才是少见!”
“冤枉得很。”沈凤鸣果然露出冤枉之色来,“这话若还不正经,那当真是没有什么正经的了。”
言来语往丝毫不耽误行路,手上是越发紧,脚下也是越发快,这般拉拉扯扯,也便到了前厅。李文仲带着几个人在此处戒备,关默躺在一副担架之上,被关代语扶着方能半坐,想来也无力惹事。他似没料到秋葵也会同至,将一双眼睛盯着她,如要喷出火来——幻生界这一次铩羽大败,伤亡惨重,连父亲兄弟都不幸身死——要论罪魁,除开沈凤鸣,当属这个关非故称作“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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