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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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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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千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夜色降临得那么突然,仿佛一片乌云掠过湖面与山坡。只那么一刹那,可知与不可知的边界模糊了。

    “无意?”她屏住呼吸,轻轻叫他。

    只有静默。

    痛还没有来得及从心底溢出来。什么话都还没有开始说。娄千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而已。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见他的血与泪都凝结成了再不会变化的死痕,遗落在那对和初见时一样天真的眼角上。涕泗一刹那交迸而出,那些痛突然就钻出来了,像最恶毒的蛊虫要从眼鼻,从咽喉,从七窍从每个毛孔钻出来。无辞的呼号从她的齿缝一寸寸漏入黑夜,变成一断断怆然而凄厉的悲嘶。

    她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痛。她在悲嘶之中望见身周的这个世界,那么空茫,那么孤独,那么黑。

    只有夜色。只有夜色。没有山河与她同悲!

    …

    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黄昏落入了黑夜,湘水、澬水上的厮杀之声越发震耳,远远听着,如众人在齐唱着挽歌。

    关非故十指皆赤,赤的是敌人的血。

    他指甲中藏有毒物,沈凤鸣有“魔血”傍身,更吸入过可解百毒的纯阴之血,毒物对他效用极弱,可欧阳信已然委顿一旁。

    谢峰德放出来之后,关非故曾从他口中打听来一些“阴阳易位”的机要,知道阑珊以形面之惑为核的心法在昏暗之中效用大是减弱,是以天愈黑,他忌惮愈少,渐渐放手用出杀招。纵是“一源”再有厉害禁法,便似三支之会上的“虚无之镜”这等反噬之术,没了光亮,他料想沈凤鸣根本难以施行。

    沈凤鸣如何不知处境艰难,可用之招式的确越来越少了。不过,“阴阳易位”,终须有阳亦有阴,不会叫他走投无路。

    阴阳易位心法总分六篇,是为青丝之舞、赤袖之舞、墨云之舞、白夜之舞、黄泉之舞,以及末篇“万般皆散”。其中“白夜之舞”便是专为黑暗之境而设。若说平日里的形之惑,是在光中造出了黑影以成其幻,那么“白夜之舞”就要在黑暗中造出了光。

    彻底的黑天很少碰到,而且,“白夜之舞”限制甚多,所以,这一篇中的招式,原本极少有机会致用。但今天不同——前晚落过大雨,今日一整日都是阴沉沉的天,入夜更是星月皆无——阴阳易位最无力的是半明半暗的光景,却不是现在。

    沈凤鸣寻了空隙跃后丈余,伸手及怀,摸到一瓶赤蝎粉。这原是他为程方愈准备的——当然不是想用这毒粉让他痒上一痒便罢。此种赤蝎原本生长于炎火之山,体内多含硫磺类物,炼蛊研粉过程之中又有特殊处理之法,是以粉末另有一奇处:易燃。

    他原希望——要程方愈也试一试似那十八年前般烈火灼身的滋味。赤蝎粉倘大量附上了身,可没那么容易摆脱,只要有一星火光,便足以让他身陷火海。

    此际虽然寻程方愈之仇已不可得,但赤蝎粉无疑还可以在这夜里造出光亮。沈凤鸣暗自将左手数指在药瓶之中蘸了一蘸,以食指在短匕刀身上迅速一划——热力轻易地将火花擦了起来,一滴火苗随即立于了指尖之上。

    火灼的痛感并不十分强烈,与赤蝎粉的奇痒之感稍许抵消,还可忍受。关非故的掌风堪堪追到跟前,他在黑暗之中原是眼耳并用,火光忽起,他眼目一烁,手下竟顿了一顿。

    那火苗随即飘摇,似灵火般舞动起来,残光未消,新光又起,入了眼底如幻化成了图案画卷,远近难辨,沈凤鸣的灰色身形潜藏在这光影之中,也如化了鬼魅,待关非故再第二掌跟上,竟打了个空,细看之下,彼处的火光已然消失,显见适才所见不过是残光残影。

    他立时已知内中关键。此时要与沈凤鸣比拼这对光影的驾驭,强猜他的身法去向,怕是以己之短对了敌之长处,他当下里干脆闭上眼睛,只以一双耳朵听风辨他所在。哪里料得一将心意都放在了听觉之上,却又觉出哪里有些不对。

    一种奇怪的低鸣声充斥了耳鼓,完全掩住了他的判断。

    这是魔音!?

    关非故省悟过来,猛地又睁开眼睛。目视之光,耳闻之音——三支这二者都非关非故所长,自是唯有任沈凤鸣掌控。魔音本应附着在乐曲之上,但亦可——是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若是他不将全数心意专注在耳力之上,或是内力稍逊,只怕也无法听见,可此际——这声响偏就是令自己无法听风辨器。

    这扰乱自己听觉的魔音,也许是从湘水那边交战之地传来——虽然眼下因为距离之故,琴声未必能清晰传至此地,可是附于琴声之上的魔音,其穿透之力却比乐音本身更强;也或许——这声响根本就出自沈凤鸣?若他以喉间发出极低的噪声,魔音依附其上,伤不了人却也足以扰乱敌人的听觉。

    关非故自在心中猜测设计,略作静止,沈凤鸣也便缓下火光之形,口唇之中,微微气喘。“白夜之舞”多是身法,用来伤人的并非这一篇幻术本身,只不过对手判断错误或心神恍惚之际,任何杀招都更易得手罢了。难就难在关非故亦懂得幻术,绝非易与,他虽封住了对手的耳目,可消耗极大,自知只能维持短时。更不要说方才已经受了关非故掌力之伤,强撑至这天色全黑,内力只怕很快难继。

    他只寄希望于对手比他更为着急,便会生出急躁,露出破绽。湘水之战已开始多时,纵然关非故不在意幻生界那些徒子徒孙的死活,总也要在意自己的亲子亲孙,希图早些返去。

    “怎么?”他有意出言挑衅,戏谑道:“找不着我?”

    快行与掌风都不曾令火焰熄灭,此时它静止着,在暗夜之中看去,有种别样的奇诡。关非故如何不知这一掌出去多半仍要落空,可究竟不愿久战,当下里仗着内功深湛,暗凝一口气,还是向光影交错之处连番击出数掌。

    沈凤鸣在荷荷掌风之间穿闪,这一次觉到了四面八方已皆是重压。他咬了咬牙,食指微动,火光流向其余数指,遇着赤蝎粉,“嗤嗤”一支支都点燃起来。数道光亮愈发交相错乱,随着他的行走四下游动,就像幼童在暗夜挥动起烟花,流光溢彩。

    迷离惛惚之中,关非故似乎身处火光之围,早已无计得知沈凤鸣的位置——他的掌力越发向四面八方击出。这般打法固然气势极强,但露出破绽的机会反而多了。沈凤鸣晃动白夜之光,觅着缝隙,悄然已掩至关非故身后,那匕首抬起,向他颈上破绽之处刺落。

    “呲”的一声,脖颈却忽然转动——匕首在关非故后颈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横痕。血色还未及溅湿了利刃的脊背,沈凤鸣已觉一股巨大的阴冷之气逼近了自己。

    他心头一跳——关非故不知何时已回转了身来,那双掌此时正全力齐出,击向自己胸口。他忙收起匕首,向后疾退,这一霎时他忽顿悟起关非故掌上阴寒之气与朱雀、君黎师徒的寒性内劲路数完全不同,似乎是冰蟾之属的寒毒之凝,并非全然是经修炼而得的内力。可那又如何——掌力如冰川倾崩,全力涌来,自他胸口侵入身体,将他重重向后击出。沈凤鸣一个灰色的身影忽然就在赤蝎粉的照亮之下现出形来,像鬼魅被镜子照出了模样。

    他在跌落的瞬间明白过来——关非故那些破绽,原来不过是有意露出。必是他自知无法寻到自己的踪迹,便作出情急之下胡乱出掌之相,以后颈的空门诱他近身。可笑诱敌本是自己常用的伎俩,这一次却竟反着了对手的道。

    他跌落于这江边泥泞,呼吸已艰。左手的火苗被湿润拧去,右手的匕首陷落进淤泥滩涂,剧痛与恶寒一丝丝侵蚀去他的内息与神智——这场苦战其实自己一直落在下风,借着幻术的百般花巧,到最后,还是败了。

    “沈教主还有什么话说?”关非故抹了一把颈后的血,这一刀显然只伤到了他的皮肉。

    沈凤鸣有几分收不住自己的心智,只觉神识涣散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离体而去。他抽着最后几分气息冷笑,“你以为——我死了,你的幻生界自此能得安宁?你就是没单疾泉聪明”

    “临死还不忘挑拨离间!”关非故轻易看穿了他的图谋,“只要杀了你,我关非故又怕过谁!”

    他再不欲多言,抬起一掌,便向沈凤鸣头顶击下。

四〇七 夜色如山(三)() 
沈凤鸣已经雾意昏沉,甚至没有伸手去挡。

    寒冷的劲风距离自己那么近,可只在这一刹那却来而又走,如凛冬拂过面庞。有几声细响传来,非丝非竹,非金非铁。沈凤鸣看不清是什么纠缠住了关非故的手,只听到他暴喝了一声,那手臂渗出鲜血来。

    直觉让他睁大眼睛。澬水的一丁点儿反光映出了一个人的形影,从那么远的地方足不点地般地漂浮而来。他以为是发了梦。直到人影如飞般切入了他与关非故的战阵之中,停了下来。

    “你怎么样!”虽然是将脊背对着他,人影却显然是在对他说话。

    “我很好。”沈凤鸣努力回答着。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个背影,好像这黑夜也都因之变得透亮而温柔,变得“很好”。直觉没有错,那个阻拦了关非故出手的——是她的琴弦。秋葵的琴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全部努力的声音还是太低太低了。秋葵什么也没有听见。

    “沈凤鸣!”她着急起来,对峙之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夜太暗,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目光有种不祥的迷离,伤势显是不轻。

    “葵儿,你怎么来了?”关非故运力崩断长弦,言语倒很亲近,只是脚下趁着她的分心暗自上前了半步。

    “你别动,别过来!”秋葵不无警惕,回过头一手抬了琴弦,一手抽过腰间一支竹笛,将他阻开数尺之距。

    “葵儿,你最好是让开,别要伤了你。”关非故面色冷峻下来。比起不想伤了这个“外孙女”,他更不愿放过取下沈凤鸣性命的机会,只是秋葵也没那么好对付——他已见她身携不止一支竹笛,若以魔音应对自己,哪怕自己内力远胜,在不懂魔音窍要的情形下只能强行裂去她的乐器,一支支轮转过来只怕也颇为耗时,而湘水那边怕是已经拖延不起了。再者,秋葵既然能找到这里,云梦或是黑竹的其他人也随时会来,到时胜负是如何光景,怕也未必掌握在自己一人之手。

    他目光转动,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摆摆手,当真转头纵跃离去。

    秋葵还有几分不信,待到关非故的身形全然消失在影绰林木之后,她方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回转身去瞧沈凤鸣。

    “你你要不要紧?”她矮下身,黑暗之中虽然还能看见他一双醒着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面色。她伸手查了他颈上脉搏与身体气息。万幸,他神识虽有几分不明,性命应该无忧。

    “能起来吗?我看你的船还在,我们先去船上。”她试着要叫醒他的昏沉。

    沈凤鸣却始终这么迷迷离离地瞧着她,仿佛眼里便只剩了她,连关非故都不再重要。这当然是身受内伤之相——但凡人在伤病之际,心智便难似常时完整,若定要坚持醒着,所有的心思便只够牵挂在一件事上,再难顾及其它。沈凤鸣当然是将残余的神智都牵在她的身上了,可听到她的问话却也未闻般不回答,痴了般顾自将手向她的颊边伸过去。

    秋葵下意识侧头躲避,“沈凤鸣!”她有了几分不快,“说好了在湘水会合你不来,一个人私下行动,现在还还在磨蹭些什么!”

    她却也没躲得开。沈凤鸣的手指从她空空的耳垂上抚摸过去,“怎么没戴呢?”这么近的距离才够秋葵听到他有点失望的微弱语声。她心神恍了一恍,一时不明白他是不是清醒着,又是不是认真的。

    就在这微微怔忡间,沈凤鸣的手忽然落下去了,就连眼睑都垂落了,仿佛失去了知觉。“喂!”秋葵忙叫了他一声,他却不应。她心头一慌。沈凤鸣本非意志薄弱之人,今晚对云梦和黑竹如此重要,他就算受了伤,强撑到船上总可以吧?只要上了船,他尽可以借舟行之际休养调息,哪怕不能再战,也比两个人都徒然留在这僻静阴冷的地方要有用得多。

    身后同时也传来一阵悉嗦之声。“是秋姑娘吗?凤鸣公子怎样了?”她听出是石志坚的声音。

    石志坚先时也受了一掌,幸好掌力不重,此时已缓了过来。秋葵闻听稍许心安,“是我。他不知道怎么了。这里太暗了,你那里有没有火折子?”

    石志坚稍一摸索,将火折子点起,走近过来。这一眼看到正被秋葵半扶而起的沈凤鸣,他吃了一惊,差一点要跌了下去。

    “凤鸣公子,他怎么会这样!”

    火光的映照下,沈凤鸣的面上浮着一层陌生的黑气——一层淡淡的,却又很清楚的黑气。颈上的血管在蠕蠕而动,仿佛什么活物钻入了他的身体。

    秋葵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一霎时就消失殆尽。对石志坚而言陌生的景象,她却再了解不过。

    ——幽冥蛉!

    难怪——难怪关非故肯这么轻易地就走了。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摸过沈凤鸣颈上脉搏,并无蛊虫的踪迹,定是关非故离去之后,趁着她不备,在暗处将蛊虫放了出来。幽冥蛉的可怕在于一旦事先记住了目标,便绝不会找错了人,比起暗器之属,它连个准星都不需要。沈凤鸣清醒时,他心知不能得手,自是不敢动用——可是沈凤鸣神智昏沉之下,无力辨识,更无法逃脱,正是幽冥蛉得手良机。

    她咬紧嘴唇。我该想到的,怎么却竟忘记了——却竟没有替他防备关非故还有这最后的手段——黑暗之中,自己甚至连蛊虫的来而复走都没有抓到丝毫踪迹!

    “秋秋姑娘?”石志坚见她面色苍白,料想不妙,“现在怎么办?”

    秋葵定了定神,“你去看看欧阳信怎样了,他这里——我我想想办法”

    石志坚应了,取了些杂草细木,简单堆起,点亮了固定在秋葵附近,自己到另一边去看欧阳信。秋葵却其实没有办法。她能想到的,只有昨夜看过的那张幽冥蛉的方子。

    关非故想来不知上一次的幽冥蛉是被用在了她的身上,只道娄千杉私藏了那只蛊虫,不曾施用。单从成虫身上决计追看不出炼得幽冥蛉的半分痕迹,是以他丝毫未曾想过幽冥蛉的配方竟能叫沈凤鸣推测了八九不离十。只是,即便如此,在昨晚的苦思冥想和百般试验中,秋葵也已得着一个结果——以魔音对付幽冥蛉,或可杀死幼虫,对解毒却无能为力。这也是常理——幼虫也许有听觉,即便没有,只要知道幼虫之性——只要知道任何活物之性——魔音都能因之形成固有之振动来将其杀死;但幼虫已经释出的毒素,即便是同源的魔音也极难消除。

    却也正因为如此,她片刻也不敢再耽搁。她知道幼虫在长成之前会一直释出毒性,虽然只是一分毒性也已烈到足以致命,可早一刻杀死幼虫,毒性至少能弱一分,沈凤鸣所受之痛,总也会少一分。

    …

    如果不是吴天童的报讯,她不会知道沈凤鸣正身陷重围。

    “彻骨”飞来的刹那,吴天童来不及躲开,只能张口去咬。单疾泉的手劲自非他能轻易接住,匕首割裂了他的口颊,震碎了他一半牙齿,但总算没能穿过他的头颅。借着暮色的掩护,他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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