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这件事?”俞瑞显得有点意外,“你知道残音镇?”
“我去过那个镇子,听说过当年那件事,不过,此前不知道镇子的名字。”
俞瑞磔磔怪笑起来,“你当然不知道——‘残音镇’,是我那一群幸免于难的小子,给这无名的镇子起的名字。那镇子很不好找,不在官道上,寻常人不会去到那里——是谁带你去镇上的?——总之不会是凌厉。”
夏琰想了想,“第一次带我去的人——的确是凌大侠。”他看了俞瑞一眼,“凌大侠不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他从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对谁赶尽杀绝,更没有刻意隐瞒回避什么。很多事情黑竹的后辈的确都不知道,但那只不过因为逝去之人本就会慢慢淡去,他没有再刻意提起而已。就连他自己都离开黑竹那么多年——都快被这个江湖遗忘了,不是么?”
“若你真这么想,为什么你今日想知道彻骨的事情是来问我,而不是去问他?”俞瑞冷笑着,“你不是无论什么事,都会先问过凌厉?”
夏琰一时盯着他,不知该不该出口反驳。
俞瑞笑了笑。“这些日子,神君常常来我这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我虽然人出不去,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叹了一口,“之前神君不会如此,我知道他越是与我说得多,越不可能再放我出去。”
夏琰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进来时,门口的守卒毫不惊讶了。在他们眼里自己大概正是替朱雀来的——虽然实际上,他今日之来是背着朱雀。
“毕竟留下这本手记的是俞前辈你。”夏琰便解释道,“我当然……应该先来问过前辈。”
“彻骨最后是怎么死的,我也没有亲见。”俞瑞道,“几个侥幸逃脱的小子,多半也是受了惊吓,说来说去,都说不清楚。我调查了许久,才有点眉目:当时镇上情形的确十分诡谲,大战之中,忽有琴声传出,源头不辨,敌友不明。按照大多数人的说法,其后青龙教仿佛亦是因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干脆在镇上放了一把火。那火烧得很烈,烧塌了一处屋子。有人说曾在那屋子附近见过彻骨。那应是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这之后,再看见的便是他焦黑的尸骨。”
“他是被那把火……烧死的?”夏琰有几分不敢置信。
“很奇怪,发现他的地方,距离那起火之处有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很远,但应该不至于让他受到火伤。可是当时他面目与周身都被火烟熏炙得漆黑——虽然不是被烧死的,我还是怀疑他死了之后,曾被人挪动过。可惜,我当时不在,几个小子自身难保,顾不上查看推敲得那么细。我回到镇上已是好几日之后,彻骨的尸身都已入殓,是我强开了棺要验尸——我发现他身上还有许多刀剑之伤——是不同的人留下的,想来他死之前,曾与许多人搏斗过。我再仔细检查,他的致命伤是两处,一处在胸胁,是长剑洞穿之伤,一处是咽喉,是擒拿手的用法,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对手。如果你本就知晓当年这事——那我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到杀死他的人是谁了吧?”
夏琰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一个是顾世忠,你的义父。还有一个是程方愈,青龙左使。”俞瑞替他回答。“那一天带头来残音镇的便是他们两人。这两下出手都极为干净利落,其中任一都足以致彻骨的死命了,可偏偏两个人都对付了他一个——彻骨不过是个杀手,哪怕他比别人难对付一些,可青龙教的人应该并不识他,混战之中,怎么会两个人都来到同一处,对同一个人下狠手?又怎么偏偏就是那间屋子起火,偏偏将彻骨的尸身熏得燎黑?我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青龙教其实发现了琴声的源头,他们齐聚于此,不是因为彻骨,而是因为那琴声就是从此地、从他背后的那间屋子发出的;他们放火,也不是因为找不到人,而是因为找到了却没有办法对付!”
三九六 残音彻骨(三)()
灯火因为俞瑞的高亢晃了几晃,差一点熄去了光亮。夏琰没有说话。他突然有点恐惧——每一次他发现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面前揭开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顾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杀了彻骨,也是因为彻骨阻挡了他们寻到琴声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里,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过许多血腥,可是当那血腥这样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仿佛这整个人间都不再真实——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该信任的真实。
“为了确证这个猜测,我细细检查了那件焚毁的屋子。”俞瑞续道,“那屋子早已烧成一片废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里奏琴,那样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尽数化了飞灰。但我还是在那里收集到几件不曾完全销蚀的东西,后来见了神君,与他说起时,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小块被熏黑的物事的形状——那应是支起一具长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镶玉的质地,那金已被熔尽,只余坚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说,那屋子里确实是那个弹琴之人,青龙教发现了他之后,可能是对付不了,就放火烧死了他?”夏琰显得不甚相信。“我见残音镇的屋子多有后门,如果真的起火,那人当然早就走了,不会坐以待毙。人走了,当然也不会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这件事的真相究竟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后来我也从未将这个发现告诉黑竹会的人,包括彻骨的亲弟弟。毕竟一小块琴足也不足以证明什么,更解释不了残音之谜——每一个人都与我说,亲耳听见琴音绕梁不去足有两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应该烧毁了,难道它真是地府派来的乐师,还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后来,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问问她——柳使最擅乐器,说不定对此有些看法。只可惜,我却失手重伤了她,最终也不曾来得及问……”
夏琰黯然坐了一会儿,“这样说来,这世上现在……只有程左使一人知道当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时,一口带过,神色丝毫无异。当然——换作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此事不足与外人道。
“听说程方愈与你还谈得来,不过他毕竟是青龙教的人,多半也不会承认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觉得不必舍近求远——还有一个人,说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迟疑,“可是我义父他已经……”
“我说的是沈凤鸣。”
“凤鸣?”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阵我在黑竹的时候,为什么肯将沈凤鸣带在身边?”俞瑞道。
夏琰又迟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与凌大侠、张弓长都不太对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还看得出来他与凌厉不对路。”俞瑞呵呵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与凌厉不对路?”
夏琰沉默。沈凤鸣的父亲死于苏扶风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报仇,也不可能对凌厉夫妇有什么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轻提。
“因为他认识彻骨。”俞瑞已经自答。
夏琰才惊了一惊,“你说凤鸣——认识彻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还小,也还没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彻骨,不过……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兵刃?”
夏琰仔细回想。很少看见沈凤鸣动用兵刃,除了偶尔的、那隐于袖间的……
“匕首!?”他脱口而出。
“没错,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彻骨的匕首。他为了叫我拒绝不得,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将那把匕首给我看了。我当时追问他与彻骨是何关系,他不肯答,却说将来若某一天我让他成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他……他真这么说?”
“我也觉得他很大胆,大胆到敢这样与我说话,这样与我谈条件,不过我当时手头也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应了。他倒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只是,眼下看来,我是帮不了他了——不知你们两人的交情,可能让他开口对你说实话?”
夏琰愣怔怔地坐着。他忽然发现,自己何其不了解沈凤鸣——那些自以为已经探知了的秘密,原来也不是他隐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说,早就对我说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认识彻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来,“打扰前辈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俞瑞仍在迫人地追问,“如果沈凤鸣的匕首功夫是传自彻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带人在鸿福楼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拖住青龙教众人,还是想趁乱杀了席上的顾世忠与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凌厉偶然出现,他们两人说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龙谷——即便如此,你义父还是死在黑竹会的手里——最后杀他的人固然是马斯,但你认为沈凤鸣是真的拦不住马斯,还是不想去拦?甚至——他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利用马斯……”
“你想证明什么!”夏琰面色苍白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俞前辈,我有点弄不清你的立场——你口口声声希望彻骨还活着——如果你当真认为凤鸣是想要给彻骨报仇,那他所做应该也是你心中所愿吧?你与我说这些——难道你希望我阻止他?还是说——你说了这么久,不过是找机会挑拨了我与他,让你还能乘虚而入!”
“我还能怎么乘虚而入?”俞瑞冷笑起来,“神君想来是准备将我关到老死,纵然你们斗个你死我活,与我又有何干系?老夫只不过想求得一个真相。我想知道——彻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你难道就没有想到,魔教、魔音——沈凤鸣、残音镇——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不错,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凤鸣,可他是魔教传人,十八年前他的长辈应该还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辈,偶遇了那一场大战,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何必又要绝口不提,还是说,那一场大战,正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今天是你来寻我问起彻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难道就不想弄清楚,沈凤鸣到底是想隐瞒些什么!”
“嗤”的一声,灯灭了,不知是灯油耗尽,或是受不住了这般抑压的气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来这天牢里,终究是这么黯淡的。
良久,才听到夏琰开口,“那些事本是出于前辈的臆测——前辈可能无法明白凤鸣立足之难、处境之艰。数月之前,世间还无人知晓所谓魔教的存在,如果当年那事真与魔教有关,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来的地位。就我所见,至少,这么多年,凤鸣从没有对不起黑竹,那么黑竹又缘何要因为一些臆测,独独逼问于他?”
俞瑞一时没有说话,仿佛已经对这场争论不再抱有希望,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还记得——岭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么?”
“救命之恩,从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没忘——那你就还老夫个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还我一条命,也不为难你要放我出去,不过是要你弄清楚残音镇一役的真相——难道你身为黑竹之主,连这一点事情都不该做?你不必诸多借口,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沈凤鸣当你是朋友,绝不会因你一句问话就反目;如果他心里没鬼,他自然会回答你。”
夏琰没有出声。他不知还能如何反驳。
他于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礼,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沉默地离去了。外面的天日还亮,乱风忽地就扑面吹来,吹得他束起的长发都要纷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该因这世上任何一句言语对沈凤鸣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这一颗心中此刻竟也纷乱如风中苇草。他与其说是不想答应,不如说是不敢答应——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样早有所图?彻骨当年是不是已与魔教勾结才背叛?即便这些往事都已与今时今日没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时,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点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与蛊术遗物,会不会也如匕首一样,落在了沈凤鸣的手里?那个始终无迹可寻、连单疾泉都束手无策的神秘人,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想,夏琰已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认这个猜测。不是,至少不会是凤鸣——那神秘人到处挑拨是非,结果不过是令得青龙教联手太子,与朱雀和云梦教为敌——沈凤鸣怎会自己去给云梦教招来青龙教这个敌人?何况,霍新在青龙谷被人暗算时,沈凤鸣一直好端端地留在临安——那个神秘人,当然不会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从金牌之墙回来的时候,沈凤鸣中途突然离队,折去了一趟徽州。时间很短,不过一两日,他后来说——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云道长的书信。当时就曾觉得这理由不免牵强,可因为那是沈凤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在回想,那短暂的离去竟也能成为这个可怕的猜想的证据——若他那次其实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释不过了。沈凤鸣本就懂得蛊术,易容术对他来说也不会难——他是否易容成了谁的模样虽然未知,他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与太子联手,甚至一度决定舍弃单疾泉吗?在自己陪着刺刺前去青龙谷的数日里,沈凤鸣如果也悄悄离开临安,抢先往返一趟,自己当然也是浑然不觉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间,脑中不断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沈凤鸣的言语。那一时三支之会上,单无意跳起来高声大喊:“骗子!他就是个骗子!”——又一时秋葵与自己谈起他的过去:“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他是胡言乱语。”——更早时在京城巷里,刺刺在耳边将信将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连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
而在这一切纷乱回忆之中,反复萦回难去以至于深刻于心的却是那一个片刻——曾几何时在南下路上,沈凤鸣举着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头,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闪回会在一瞬间,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义。
三九七 万事俱备()
武侯园的庭院,沈凤鸣正与风庆恺一起清点人手与资备。
秋葵站在净慧的窗前看着。听说李文仲当真按照沈凤鸣的吩咐悄悄收运准备了三十来只大公鸡,现在正藏在城中别处的稳妥据点。风庆恺认为此事简单——只要将公鸡分开了仔细装在网袋之中,这两天在喂食时稍许掺些镇静之用的辅料,就能免去大战之前的扑腾。
一行人昨天刚从衡山回来,这东楼终于不是只有秋葵一人居住——她不便向风庆恺打听此行详情,便到了净慧屋中,向她询问。
虽然风庆恺在这荆湖南北路面子大,江一信又甚是能讲,但那衡山掌门方宽仍然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净慧师太说着摇头。江湖中人对魔教的成见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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