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之色,“恐怕就是想解释也没时间了。”便回身去了廊上。李文仲见了他,快步赶来:“沈教主,你要的车马备好了,就在园口,是不是现在出发?”
“我一会儿就过去。”
李文仲掉头去了。秋葵不免冷嘲:“怎么,既然让人备了车,却又叫人等?若是赶着要与什么人厮会,可别要耽误了时辰。”
沈凤鸣只余失笑,“湘夫人,你再这般模样,我也只当你是在吃味。”
秋葵冷冷道:“你做什么勾当,与我有何干系,你要去便去,少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也好。”沈凤鸣摊了摊手,“你先消消气——等我回来再听我说。”
秋葵正待再反唇相讥,沈凤鸣又道:“这样吧,你先去欧阳信那边。我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我去欧阳信那边做什么。”秋葵面色不豫。
“你是真对我们昨天的事情毫不关心啊?”沈凤鸣不免苦笑,“欧阳信昨天中了毒,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最好还是看着点。”
秋葵方吃了一惊,“你们与幻生界动手了?”
“没有,只是惊动了几只蛇虫。”沈凤鸣叹了一口,“但也费事得很。”
秋葵咬了咬唇,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
待沈凤鸣离去,她慢慢转去南楼,廊上先见着了贺撄,与他点首算是打了招呼。
“秋姑娘是去看欧阳兄弟?”贺撄道。
秋葵点了点头,“贺师叔也知道他——昨天的事?”
“早上听沈教主讲的,方才我已去看了他一看——毒是解了,也醒过,不过受的罪不少,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活动不得。”
秋葵默然不语。沈凤鸣看来是在来寻自己之前,与李文仲、贺撄几个都碰过了面,却说什么一回来就先来寻自己,实是不眨眼的谎话。
可是转念又一想,他要瞒着自己娄千杉的事,当然要与他们二人先串好了言语。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恍然还是愈发忿忿。
“秋姑娘……怎么了?”贺撄见她忽然不说话,不免奇怪。
“没什么。他……欧阳信他……没事便好。”
“真是料想不到,这青龙教竟会到得比我们还早。”贺撄喟然。“也不知沈教主于此有什么安排。”
秋葵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贺撄见她已知晓欧阳信中毒一事,自然料想沈凤鸣是与她说了昨日详情,她当下只能含糊应过。
两人去看了看欧阳信,见他果然又昏睡过去,便回到廊上,再谈了几句。原来昨日沈凤鸣与欧阳信去往幻生界驻地途中,却先发现了青龙教之人驻在附近——青龙教此番由程方愈领头,竟带了约摸二百人之众,已到了洞庭,就落足在距离幻生界不远处的澬水西岸。
沈凤鸣虽不是没想过青龙教会来援手,可如今这架势远在意料之外。按理说,拓跋孤自视甚高,关非故老奸巨猾,虽然结盟,也绝非毫无隔阂。而且青龙谷距此地甚远,拓跋孤的人多年来不离淮南之地,不可能派出大量人手常驻于关非故的地界——若说非为常驻,那么青龙教定须知晓沈凤鸣正要在此时来犯——否则这时机和人数就未免太巧。
其时两人一是为了探清幻生界地形,以备黑竹各组分头行动,二是为窃取蛊虫,以为研究解法,纵使有了青龙教的意外,此计亦不可废。是以沈凤鸣便留下欧阳信探听青龙教虚实,自己独去了幻生界驻地。却哪料青龙教的驻地之中亦布了毒虫为防。欧阳信虽轻功卓绝,毕竟敌不过飞虫走蛇之敏,不防之下便着了道,幸亏青龙教人不识蛊讯,他撤出及时,还未被察觉。倘换作是在幻生界的地头,只怕早已难逃。
秋葵远远望着廊下园中几株花草。在她看来,两人分开行动原就是个错误——本就是为了互相照应方由二人同去,倘若分开,倒不如一个人去还更安稳。
好在欧阳信虽然受伤,还是带回了不少青龙教的消息。除了领头的程方愈之外,青龙教排得上号的还来了他的左右手之一庞晔,以及左先锋单疾泉麾下的向琉昱。单疾泉本人倒是没有来——粗想有些奇怪,毕竟拓跋孤一向更习惯用单疾泉。不过细想之下,一是青龙右使刚刚身故,谷中不可无人,二是上次单疾泉和幻生界之首关非故似显不睦,而程方愈却是关非故的眷亲,两人共处想必更少龃龉猜忌。如此,派程方愈来而留单疾泉在谷中,也是合理。
饶是如此,秋葵胸中还是涌出万般疑问来,李文仲着人来请二人早粥,她全无食欲,摇手婉拒,只待沈凤鸣回来问个清楚。
廊上很快只余她独自站立。怔忡间忽依稀听见些熟悉的步声,她不自觉抬头望了一眼——辰时已是过半,沈凤鸣回来得很准时。
“听说你耍脾气,不肯吃饭?”他笑得不像有一丝沉重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你不是叫我在欧阳信这里等你。”秋葵的口气没了先前的讥讽高锐,纵然还是反问却也显得低低沉沉的。
“这回怎么这般听话。”沈凤鸣走近,与她并肩向廊外漫漫而看,“欧阳信醒了没有?”
“一直睡着。”秋葵道,“你去哪里了?”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她竟问得认真。
这一路共处,得与她认真说几句话,似乎也是不易。他便也正色道:“替欧阳信完成他本来该做的事。”
秋葵大致明白过来——黑竹会众人分为六组,正藏身城郊,虽然各自任务早已确明,却独缺一份详细地形与布守图。如果是以往的大任务,黑竹会多半会派一组探察者先行,查明地形后绘好地图,其余各组再行出发,不过这次,幻生界不比其它——蛊虫为讯,乃是天然的司防屏障,若非懂得其蛊术窍要之人,身手再是灵敏,怕也难以与虫蛊相比,极易触弦,只能由沈凤鸣亲去。而之所以带上欧阳信,一是他轻功出众,二是他擅长记忆地形,三是若条件得利,他能顺手带些什么回来。欧阳信本该今晨于约定之时去往约定之地,将地形图分交于各组,哪料他却受了毒伤,是以那连夜绘图、一早秘会之事,当然只能由沈凤鸣来完成了。
她勉强一笑,“看来你早上还算顺利。”
沈凤鸣吐了口气,“顺利啊。”
秋葵沉默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是娄千杉走漏了风声?”
“你也觉得此次是走漏了风声?”
“否则青龙教怎么会来得这么坚决。”
轮到沈凤鸣沉默了半晌。“没有。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秋葵一伸手握紧了扶栏,“你怎么确定不是她?”
“我给你看样东西。”沈凤鸣随手将归宁拜帖抽出来。
秋葵接过,读得将信将疑,末了,抬头看他,“什么意思?她……和宋客成亲了?”一顿,“但这与我的怀疑有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大婚的日子,是戊戌日,也即八月廿八。”沈凤鸣道。“哪怕她是成亲第二天就出了门,也只能勉强赶在前两日来到洞庭;就算她径直去往了青龙谷,也决计来不及让青龙教赶在我们之前就到了这里。”
秋葵寻思了下,“可你发出召集令的日子却早,或许她得到召集令之后,在成亲之前,就已经出来过呢?”
她却又将那帖子看了看,“也不对。”
“是啊。”沈凤鸣道,“我发出的是早,不过这帖子里说,她是下旬才得知此召,这么短的时间,按理是来不及往返。况且,这字里行间的看起来,她一直都在宋家照顾宋客。”
他一顿,“先不说这个,倒是你——往日里你那么回护她,怎么今天却怀疑起她来了?”
秋葵转头,直视住他,“幽冥蛉是她放的——她与幻生界有瓜葛,我难道不该怀疑她吗?”
沈凤鸣一时怔怔望她,“你……早知道了?”
“君黎一直没有告诉你么?”秋葵道,“你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么?”
沈凤鸣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道士果然误事——早知如此——我还费那么大事,担心你见了娄千杉的面!”一顿,“不过,你的事为什么老要他告诉我——你就不能……就不能自己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秋葵淡淡地说着,听不出一丝心意的起伏。
“难怪——你看了这帖子,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沈凤鸣喟然,“老实讲,我这一向也是不敢与你提起她——说得不好听点,我有时候宁愿你念着君黎,都不想你挂念娄千杉。”
“是么。”秋葵转开目光,表情镇静。
沈凤鸣却笑,“君黎虽然烦人得很,不过至少不会背后害你,也不会……想尽办法离间了我和你……若没有她,说不定我和你早就……”
他说着“我和你”,脚下悄然走近两步,那手昧昧伸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搂向秋葵的肩。
秋葵当然不是神鬼,早已觉知,暗自移开去,却也并不发怒,转开话题:“如果你说不是娄千杉走漏的消息,那又是谁?只能是你这一百二十人里的了。”
沈凤鸣探而不得,悻悻放下手来。“黑竹会规矩甚严,君黎和我对此次任务又很看重,一百二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新手,按理是不会有人无意中泄露出去——但若有人被收买或是出于别的目的有意泄露,那便很难说了。不过除了几个银牌,大多数人直到出发前,才知晓是去洞庭。”
秋葵忽然想起一事,“那你——你早上把设伏的地形图给出去了?那岂不是……若那几个银牌里有问题,就有可能将全盘计划都暴露给了幻生界?”
三九二 凡心区区(三)()
“我分头给了他们六份稍有些不同的地图。”沈凤鸣道,“动手的时间还没到,这几天里我会再去一次青龙教和幻生界的地头——看看他们的布防有什么变化,或者就能找出泄露消息的人是谁了。不过——我实不觉得是他们几人。只不过以此证实,求个安心。”
“会不会真的是凑巧——幻生界也正打算在此时对武陵侯动手,先夺取岳州的地盘,邀了青龙教来做帮手?”秋葵猜测。
“我也这么想过,昨天夜里已经让李文仲帮我打听——他在江陵侯章再农那里埋有眼线,我叫他看看章再农那边有没有近日动手的打算。岳州是风庆恺的大本营,幻生界如果要主动出击,定会联合江陵侯合围。今早我已得了李文仲的回话——他都打听过了,江陵侯那里并无动静。”
他见秋葵沉默,不觉一笑,“此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就是了。”
秋葵将手中帖子交还给他,“宋家的口气好像很是坚决,一意要你留下娄千杉参与这次行动。”
“他们是急于为宋矞报仇,可自己又不便插手。”
秋葵欲言又止。杀死了宋矞的是拓跋孤而非幻生界的蛊毒——她亲眼所见。不过现在,向幻生界寻仇与向青龙教寻仇又有什么分别?她还能记得宋矞的眼神与他最后的哀求,也能记得自己那时一腔想要不惜代价保全宋客的决心。就让宋家以为事实是他们想的那样也好吧——她虽然也恨宋客曾重伤朱雀,可比恨更多的却是可怜。她不想他下次又去行刺拓跋孤,遭了与他弟弟同样的命运。
“想什么呢?”耳边沈凤鸣道。
“想……既然这样,你用什么办法——让娄千杉肯走了?”
“她也算不上是走了,只不过离开武侯园,不在你面前出现而已。——她还在洞庭。”
秋葵有点惊讶,抬头看他。沈凤鸣这一回却低着头——他只有在对自己不那么有信心的时候才会如此——这种时候很少。
“你是说……你还是会让她参与我们这次行动?”
“昨天在青龙教的驻地,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人。”沈凤鸣却扯开了话题,“按理说,他不该来这里的。”
“奇怪的人?”秋葵实想不出青龙教有什么人当得此称,“谁?”
“单无意。”
“单无意?”秋葵依稀觉出了一丝其中的关联,不觉失声,“你难道是让千杉去……去接近单无意?”
话方出口,她已觉自己想得太多,面上顿然一红。娄千杉已经成了亲,当然不会答应做这样的事;无意又是刺刺的亲哥哥,沈凤鸣倘若当真用这种方式来欺骗他,怕是君黎那里都不好交代。
可是沈凤鸣闭着唇,竟没有出言否认。
“不……不会是真的吧?”秋葵怔住,“你……你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你真的没有想过单无意为什么会来?”沈凤鸣才道,“他的武功智识若与他父亲相比,差得太远,要能似向琉昱、庞晔那般对此战有大用,想来也谈不上;若说是跟着来历练——上次洞庭一行,单无意已经身心俱损,不要说单疾泉不肯,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快回来同一个地方。倘若这次是单疾泉带人来,他跟了来还能有三分合理,可明明领头的是程方愈——你真不觉得单无意在这里,奇怪得很么?”
“那你认为是怎么样?”秋葵听得有些燠闷。
“我有两个直觉,都不大好。”沈凤鸣苦笑,“我猜,单无意是因知道了娄千杉会来,才一定要来的。你也见过他,你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娄千杉怎样待他,若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是会不惜一切要见她。可他如何一早知道娄千杉会来?唯有因我在发往总舵和据点的金牌令中,点过娄千杉的名——这原本只有会中的银牌能看见。”
“那就是银牌之中有‘内奸’之事——这事方才已印证了。另一个直觉是什么?”秋葵追问。
“另一个——还更可怕。”沈凤鸣道,“我怀疑单疾泉也来了,只不过他没露面——他懂得易容,两百多人,他随便藏在哪里都行。”
他摇了摇头,“这是最坏的猜测了——我不怕关非故知道我要来。我也不怕青龙教来多少人。程方愈是关非故的亲眷更好,他是晚辈,必只能听关非故的命令,带来的两百人就成了幻生界两百个不识幻术的手下,不足为虑。可是你觉得青龙教会出这样的昏招吗?单疾泉比程方愈更了解洞庭,也更了解我们一源三支——派他来才对青龙教、对此战真正有利。”
“所以——你是要娄千杉从单无意那里问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来?”
“当然不止要两个答案。”沈凤鸣道,“若只为这个,也未免浪费了她这番前去。我昨天去幻生界那里看过——现如今关非故十分小心,虫与人层层护卫,我们要靠自己去偷盗他的蛊虫,或是对他加以行刺,即使有成功的可能,也必有去无回。但单无意就容易多了。如果他能代替我们偷到些有用之物,问到些有用的消息,遇事做个内应,我们便不必去正面相拼,你死我活。”
“可是——单无意能办得到吗?他是青龙教的人,又不是幻生界的人,你让他去做这些,是不是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这就要看娄千杉的本事了。”沈凤鸣道,“单无意看起来好像不够聪明,但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没有主意,并不是真的笨拙。只要娄千杉能让他听话——只要给的指令够明白,他不见得做不好。退一步说,现在这种情境,就算失败了,大不了还是按原计划动手,于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这难道不是在利用他?”
“是啊,原本不就是如此。”沈凤鸣笑起来,“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修习幻术的‘魔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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