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一时沉吟不语。前些日子他派人守在夏府附近,忽听人报说东水盟派使来到夏家庄,来意不明。因早几天有人买夏琛性命在先,他多少有点似惊弓之鸟,当下便设法打听了这东水盟的底细。临安城里消息灵便,说起这东水盟,正如宋然所言——虽然人人都知它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但要具言它有什么建树功绩,却确实说不上来,就连盟主姓甚名谁,也一时打听不到。相较而言,东水盟的前身“江下盟”名气更为响亮,甚至——夏琰还得知了——江下盟与夏家庄本有极深的渊源:三四十年前——建炎年间,旧都开封失陷,中原不少武林人士南下,与闻讯北上接应的江南武林义士会合,在建康附近一个叫东水的村子就地起了一次武林大会,结成一个组织,誓要夺土抗金,因集会之地处长江下游,当时称为“江下盟”,首任盟主也便由集会的发起人——当时的夏家庄庄主夏吾至与一名江北义士——联袂担任。其后数年,两人一剑一枪,时称“江下双雄”,率众多次直面金人交战,可谓身先士卒,夏家庄的“江南第一庄”名望正是从那时得来。
三八六 东水江下(二)()
夏吾至。夏琰将这个名字默默于心中念了数遍。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姓。
可惜那位江北义士去世得早,夏吾至独任盟主,因为身在都城,多有掣肘,也受了朝廷瞩目,后来受旨司防禁城,只能让出了盟主之位。传闻里说,他感念旧友牺牲之奋勇,力排众议,硬将那江北义士唯一的弟子推上了盟主之位。这曲姓弟子虽然人品武功出众,毕竟是晚辈,夏吾至担心众人心中不服,便对他极尽指点佐扶。这位继任盟主也未叫他失望,威信日盛,不出两年,处事渐也已不须再倚仗老盟主情面。恰在此时,夏吾至出生未久的孙儿患了重病,庄里上下甚为不振,他无暇兼顾多处,自此才下定决心,真正淡出了江下盟。
夏琰知道——这个重病的孩子正是自己。据说当时江下盟主也出面找了不少名医来看,虽然并没什么起色,不过也足见这继任盟主对夏家庄、夏吾至感激之诚。今日的盟主若是他的养子,想必也不该作出对夏家庄不利的事情来吧。
“君黎公子认为——我说得不对?”宋然见他沉默,开口探问。
夏琰摇摇头。“下次然兄再去建康,若是便利,也带上我——我总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结识了这位神秘的盟主。”
宋然大笑道:“我劝公子不要有这个念头。今日武林,黑竹首领可比东水盟主神秘得多了,公子可得自重身份。你若与他见了面,保不齐反成了他出名的机会。”
虽是在笑,不过夏琰也听出他话里是有一半的认真,只好默默然,不再多提。
天色已十分不早,两人当下里按约分头回城。宋然暂时是借住在太学友人家中,告辞了加快步子先行;夏琰独自一人,便走得漫不经心起来,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总还是记挂着前几日刺刺从夏家庄回来时,提到夏琛看起来似不甚喜欢东水盟来使。纵然知道东水盟与夏家庄有那般旧情渊源,纵然今天宋然一番话也不无道理,他还是消不去对此事的疑虑。
二十多年了——祖父和那位继任盟主都先后过世,他们之间的叔侄之谊在身后还留存了多少,没人能保证,甚至,江下盟连名字都已不复存在。“东水”二字固然也是来自最初盟约缔结之地东水村,可盟约的抗金本义早已失去了——大宋偏安江南渐已日久,谁都知道单靠几个武林中人结盟早已扳不回颓势,后辈子弟即便武功造诣能胜过前人,对盟约的执着却远远不如。先前的打听中已经得知,江北、中原人士早就次第退出了东水盟,只剩下江南武林还能借此盟稍许互通有无,与其说东水盟是江南正道之盟,不如说——是没有了其他作用而沦落为此。宋然说那新盟主无所作为,可此事想来也非他一人能力挽。国之都城本就在江南,这些武林世家倚仗的利害已非仅草莽江湖般单纯——一个失去了本义的松散联盟,原无法在他们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盟约之所以还未解散,或许只不过因为江南武林的确没有其他能承载这一些联系的组织,谁也不愿开口提起退出罢了。
他漫漫走到南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不觉,竟还是往一醉阁走来了。来了也好——这几日大多都在泥人岭,说起来——就连刺刺,也好几天没见了。
他吸了口气,整了整乱绪,往阁里踏入。小小的地方已掌了灯,可依旧暗沉沉的,与往日一样冷清非常。大概是太晚了,阁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掌柜的、连阿合、连秦松——都不在堂上。
柜台旁的门后忽传出一阵众人的大笑。他吁下口气来。这些个小子们——不知聚在后廊说些什么,竟至于这样开心。
他走近往那后堂的门一推,只见众人都围在刺刺那间屋的门口。一个站在靠外的少年先看见了他,叫了一声:“大哥来了!”
几个人连忙掩了笑意,互使眼色,屏息低眉。阿合叫了一声,“干活了干活了。”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便往前堂赶,掌柜的夹在其中,也笑眯眯地向外走去。
夏琰也不拦,待几人出了堂门,这边刺刺早就迎过来,“君黎哥,你怎么来啦,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从城外回来,就来这里了。”夏琰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过来看啊。”刺刺不答,只拉他到自己屋里,“今日我和秦姐在街上逛了好一阵,你瞧这些好不好看?”
夏琰已见得了铺开的红缎与金线——就算刺刺不说,他也猜到了她是在准备着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大婚时的嫁衣。他忽有些莫名的愧疚——他这几日几乎全然不曾想到过这件事。
“你们方才……就在说这衣裳?”他有点讷讷。
刺刺咯咯笑道:“我刚才想了几个吉服上的绣样,打算先绘下来,看看哪个好。本来就我跟秦姐两人在这里,阿印却把人都叫了来,说要帮我一起选。他们哪里懂得这些绣红的事嘛,当然就围在那说笑话。”
“说什么笑话?”夏琰皱着眉头,“他们倒闲得很。”
“你别生气嘛。”刺刺吃吃笑道,“还不是见着你要成亲,在说——那天要怎么捉弄你。”
夏琰回头,一群人早就跑空了,只有阿印还躲在门边窃窃发噱。刺刺越发抿嘴笑道,“他们还天天与我打赌你会不会来,我还以为今天又赌赢了,刚把钱收进来呢——你却来了。”
“你——你就这么希望我不来?”夏琰有点意外,“你每天都赌我不来?”
“不是啊。”刺刺挨近他,娇俏笑道,“你来了,我赌输了都高兴。”
她的样子令夏琰心头酥暖地动了一动,所有的烦躁不安才忽然沉静下来,如轻尘被细雨濛落。不过,当着秦松和阿印的面,他不似刺刺什么样话都肯说出口来,只能转开了目光,指着那红缎低低道:“你——你这么辛苦做什么,叫人来做不就好了,何必要自己裁缝。”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刺刺挤了挤鼻尖,“你忘啦,我可是‘金针’的传人——叫别人缝衣裳,也未必有我自己做的好。”
她说话间取了桌上金线,抬手与腕上金钏一碰,道:“你看,这颜色与你送我的镯子是不是很相配?”
她的面容焕然而灿,像发出了光来——夏琰知道,她是真的雀跃欢喜,为着自己今天来了——为着终于要与自己成亲。
“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他看着她,像是自语。
秦松到此时才总算想起该回避,连忙拉了阿印出去了。刺刺倒是不觉,取来量尺,“正好也给你量一量,待做好了我的,也要做你的喜服。”
夏琰只好由她比量,口中道:“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么?”
“来得及——你的厚土堂一个多月都要建好了,我这两件衣裳有什么做不好?只要沈大哥、秋姐姐他们能来得及赶回来,就万事大吉啦。”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凤鸣说过,十月头上,也就回来了——他那么好热闹,还肯错过了这机会?”夏琰笑道,“他还与我说,将来——他若与秋葵成亲,我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跟你在东海西域、南荒北莽游山玩水,都定须给他到场——他又怎么敢先误了你我的日子。”
刺刺忍不住嘻嘻笑道,“那就好啊。”一停,却又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可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传来。”
夏琰心中知晓,沈凤鸣等人应该才刚刚抵达洞庭未久,此时自然没什么消息传回。但这份担心总是不可免。不过,这一趟行动胜算并不小,也确不必忡忡悲观。退一万步讲——十月廿六的婚期如今已传出去了,即使真有什么样的事,怕也改变不了了吧。
室内暖灯映着霞帔,对面相望、情愫涌溢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一场他们分明都没有参与的洞庭之战,又会怎样左右了这段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姻缘。
……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可惜,岳阳楼二十多年前损于大火,至今不曾修缮。
秋葵独坐窗边,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岳阳楼在夜色之中黑憧憧的残影。这间小屋——是武陵侯风庆恺为她特意安排的临时居所。
三八七 月夜岳阳()
“你们的来意,我已大致明白。”风庆恺头一日便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幻生界亦是风某在这荆湖路上的心结,既然沈教主此番有心,风某自当与诸位同心合力,更不要说——那日三支之会上,风某还说要向秋姑娘请教琴艺,如此算来,与云梦教早就不是外人了。”
他的话锋却随即一转,“只是——其他人倒还好说——沈教主、秋姑娘、净慧师太几位,都是在三支之会上抛过头脸的人物,倘行动之前就叫幻生界的人看见了,恐打草惊蛇。”
沈凤鸣早在临安出发时就将黑竹会大多数人叫几个银牌分头带领,散开前往,到了岳州城外各自等候命令,防得引起注意。他自己只与秋葵、净慧、贺撄及黑竹会中少数几人同行,一路也车辇以遮、易装以饰,十分小心。不过风庆恺似乎比他更为谨慎——虽然暂时赶走了章再农的纠缠,保住了岳州城的地盘,不过岳州形势大不如前,风庆恺担心城中多有江陵侯或是幻生界的细作,唯几处由心腹之人把控之所能有把握绝无纰漏,便将其中一处名为“武侯园”的别苑让给了几人作为这几天的落足之地。
沈凤鸣当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到了岳州城里,有借口先将秋葵保护起来倒也合他的意——几个人里,最需要隐藏踪迹的便是秋葵。他自己昔日出现于洞庭山三支之会时,是以魔教之后的身份——着白衣,披长发,掩平素随性颓落之意,现一时翩翩优雅之态,其实是用了少许阑珊一支形面之惑的心法,故此形质神气与那个常日的沈凤鸣大是不同。距离七月初已过去了两个月,洞庭一带对他的热衷也稍许平静了些,他如有心叫人认不出,只要穿件不起眼的灰衣,加上“阴阳易位”的帮忙,当可以办得到。净慧、贺撄也同样谙熟此心法,更不要说贺撄原本就未曾在人前现过身,不须刻意。唯有秋葵,既露过面,亦不懂得易容或形面幻饰之法,偏偏又容貌出众易引人注目,要在城中活动便大为不易了。
昨日风庆恺与沈凤鸣谈了一夜,今早沈凤鸣带了轻功颇佳的欧阳信,去幻生界驻地附近探查;风庆恺则带了口才出众的江一信,同净慧师太一起离开岳州,前往衡山,要将衡山派这个帮手先游说下来以为后援。贺撄虽然没什么任务,白天也自扮作了游客,在岳州城中街市、郊外村落探听消息,估摸形势。
秋葵并不至于为独自一人留在武侯园而沮丧——她深知此来洞庭,需要自己的地方很多,绝不该急于此一时。她与净慧师太同居于东楼,沈凤鸣等男子都被安排在南楼,两座小楼以长廊遥遥相连,半抱着一处庭院。东楼里这一整日也无有旁人,她便在屋内继续习练魔音——为谨慎故,她用的是空弦而非七方,以防出声。
风庆恺等四人此去衡山少说须两三日,但沈凤鸣几个天黑之前总该回来了,未料晚饭时分一个也不曾有消息。秋葵不得不独自用罢晚饭,也少了习练的心思,稍稍有些担忧起来——窗外,岳阳楼的残影渐渐也看不见了。
天色全暗时,她才见有人穿庭而入——不是沈凤鸣,却是贺撄刚刚回来。
有人回来总比一个都不回来的好。她暗自舒了口气,待要起身下去,忽眼前一花,好像另有个人影也入了庭院。她有一霎的恍惚——那是个瘦削的、轻色衣衫的身影,飘一般跟在贺撄身后——底楼廊上的灯正在次第点起,庭院里花木茂密,光影闪动,一时间直有几分真幻难辨。
心头忽机伶伶一阵打颤:她好像认出那是谁了。
“咦,师姐好像不在嘛。”似乎是为了确证她的怀疑,她听见那个人开口说话。
她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因为晚饭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出神,她屋里并没有点灯,从下面看来,好像整个东楼都黑漆漆没有人似的。
“应是不会外出。天色晚了,我看秋姑娘多半是休息了。”贺撄道,“沈教主看来也还未回来,娄师侄赶路辛苦,不如今天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再见他们也不迟。”
娄千杉。秋葵心中默默念着。贺撄与娄千杉素不相识,可正如自己初遇娄千杉时认出了她的同源幻术,贺撄与她同为阑珊传人,当然更能一目识之。奇的并不是贺撄为什么会带她来,而是——她为什么会来岳州?她怎么——怎么竟还敢如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她难道还认为我会再相信她?
她心中一时愤懑得如要满溢,又终究郁堵得难发一言。自金牌之墙得知真相以后,她始终避开不去回想与娄千杉有关的旧事,可那些欺骗到底还是郁结深埋在心,偶尔触及竟也若身在深潭,呼吸维艰。她自视甚高,朋友本不多,但也正因为此,她对朋友之爱惜远逾常人——娄千杉留给她的心痛之甚,绝非三言二语可说清道明。
可娄千杉看上去哪里又有过一丝忏悔与抱歉的模样?到头来,躲在夜暗里、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竟反是自己——这个自诩快意恩仇、爱憎分明的自己。与其说自己是始终不肯接受娄千杉本是个骗子的事实,不如说——是不肯承认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直觉与眼界竟是错了——视作朋友的,却原来一心想要自己的性命;而视作仇敌的,却反而肯为自己去死。
她握紧双拳。娄千杉此来是不是敌人她不知道,但她应该不再是个朋友了吧。她知道若此刻现身去阻止贺撄留下她也许大约也是徒劳无益。若是沈凤鸣在这里就好了。她忽然这样想。
“这一位是……?”南面廊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秋葵辨出来人是李文仲。风庆恺临走特意交代过李文仲,无论如何要将秋葵照料妥当,是以他这一日也便留在这武侯园里,晚饭时还曾来看过秋葵一看。贺撄与娄千杉闻言回身,李文仲已走到了庭中,仿佛怔得了一怔,方拱起手来,“……娄姑娘?姑娘怎么……哟,大变了样了?”
他不说,秋葵还未太在意——娄千杉因为时常扮作男装,所以衣着发式时常变化,并不奇怪,但今日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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