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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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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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到孟微凉与宋然。孟微凉是绍兴末年的三甲,可惜他没有家世背景,那一年恰逢僧多粥少,就未排得上官职,只得候缺。既不想冷清回乡,孟微凉也便干脆一直在太学里进修,几年来钻研学问渐有所得,在学生之中名望日隆。至于宋然——

    司业说到宋然的时候,宋然仿佛是有点不习惯被众目所注,不无腼腆地笑了笑,低低向同席三人自嘲道:“实在惭愧,宋某大概是‘六士’之中唯一不曾考中进士的了。”

    一旁礼部官员已笑道:“宋学士太过谦了——哪里是考不中,是学士不屑去考罢了——倘若有宋学士在,这殿试魁首自是非你莫属的。”

    宋然连连摇手,不过司业的陈述却没给他谦逊的机会。原来他这个“三试魁首”不同于其余五士的字号,非是自取,乃是坊间所赠。宋然很早便参加过州试、省试,皆为魁首,在家乡一时声名鹊起。其后他便到临安入了太学,准备绍兴二十七年的殿试——也就是大约十年前。那一年他方二十出头,初试时就被取为了头名,太学生之中奉为标榜,有看过他昔日在州省之试中文章的,皆称此次状元也定非他莫属——哪料便在入殿复试前几日,家中忽传来消息,母亲过世,他不得不立时回乡守丧。

    与那杨廷秀类似,宋然这一守也是三年——官场文人与武林中人不同,尤重形面礼数,即便当时他并未返乡,殿试夺魁,怕亦难以出士为官。虽然当时是约定三年后定卷土重来,但绍兴三十年的殿试月份稍早了一些,宋然的孝期差了月余未满,终于还是参试不得。众人扼腕之余,再等三年,到了隆兴初,宋然不知何故又未报考,京城里有惦念着他的,去信问了,说是父亲也去世了,心情低丧,无心求取功名。在一众旧友的劝说下,宋然总算还是于又三年后报了名,还参加了初试——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可是到了复试——也即是今年春天——宋然却因病再度缺了考,只能在后来得了考官送来的题目,于殿外自行作答。

    那一份答卷书写文采皆斐然出萃,只可惜已不能按同试来算。如此,十年过去,宋然终于未能真正参加一次殿试。曾几交好的太学同僚不少已入士多年,谈及宋然总是颇多遗憾,今年太学里忽然流行起“绍兴六士”的提法,不少人都赞成要将宋然加在其中,给他个“三试魁首”的称谓,也算是坊间给他一个交待。

    夏琰虽然是第一次听得这故事,不过举目四看,众人大多不是惊奇,想来在文人圈子里——至少在京城太学里——宋然已称得上大名鼎鼎,绝非什么后起之秀了。他心里不觉有些失望。如此听来——宋然或许真的不过是个读书人,而不是那个我在等的执录世家公子?

    司业说毕,众人渐已起了话题,开始高谈诗文。宋然显然兴致也颇高,与众人交换了好几首近日的回文诗作。夏琰不免觉得有点无趣,顾自喝茶。未几,茶也换了一轮,泡开了桂花,阁间一时充满香气。他手中不自觉转着那杯子,忽然再向宋然瞧了眼——后者正望向厅右说话之人,嘴角不时露出会心之笑来,显是听得十分专心有感。

    夏琰咬了咬牙,暗自运起三分“若虚”内劲,不动声色地往外延释——杀气推涌,向宋然处铺排而去。

    ——若他真的只是个不识武艺的普通书生,便该骤觉呼吸艰苦、胸口沉闷,不是面色大变,便是咽噎难言,随后定要咳出声来。

    可宋然头也没回,依旧听得专心,仿佛半点也未有知觉。

    夏琰不得不将劲力加至了五分——五分杀意推至宋然近前,若他未有内力修为,定要耳首轰鸣,眼前发黑,当即晕去也是不奇。可这一回的劲力却仍如泥牛入海,杳然无迹——只除了宋然案前的茶杯耐受不住,晃了晃,发出了些立足不稳的声响。

    宋然这才若有所闻,回过头来,与夏琰目光一遇,冲他礼貌笑了笑,顺手将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拿在手中不再放下,恍如无事地还是转看着厅右。

    夏琰收回手来,心中已是了然。昔日初遇宋客时,他就曾这般试探自己,而自己也曾暗自消抵他的内劲,面上装作一无所知——这样的没有回答,其实却已是最好的回答。那一天他和宋客并无明言什么,唯有一只茶碗的破裂昭示着两人暗流潜涌的较量不平;而今日——宋客换成了宋然,昭示着答案的器物,从茶碗换成了那一只茶杯。

    宋然比自己更早求和——他若不将茶杯拿走,那只茶杯的结果自然会与当日的茶碗一样。夏琰知道,他费尽心思将身份隐藏得这般辛苦又这般巧妙,好不容易与自己碰了面,自不是希望两人对面不识,徒然浪费这一次相见;可他更不想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惹人注意、多生枝节——对执录来说,隐在暗处大概重过一切。

    夏琰心中暗自笑了笑。当着同席两个礼部官员的面,他当然只能暂且缄口不言。恰席间正在依太学博士的提议,每人赋两句诗词,要旁人来猜知他的家乡。宋然虽然坐得偏些,但众人当然忘不去他,此时正俱转到他这头来,道:“该轮到宋学士了——宋学士家乡何处,也说给我们听听?”

    宋然笑道:“我的家乡,诸位大人、学士早都知晓了,哪里还敢请猜。”

    厅心里孟微凉笑:“原是求个热闹,随兴好玩——我们是知道,但总有人不知道吧?”

    宋然便又笑道:“微凉兄说得是。在下的家乡——好,那便请借前人雅句,有诗云:‘昔年尝羡任夫子’……”

    他才刚说了半句,众人都已会意,拍手齐声笑接道:“‘卜居新息临淮水’!”

    宋然连连向孟微凉和众人叉手,笑道:“借光,借光。”

    原来新息乃是淮水边上一个小县,这两句是前人苏轼路过新息所作,而孟微凉恰恰十分喜爱苏轼,在太学中时常与人讲苏诗苏词,宋然自是借了个光。众学士被勾起兴来,有的说起他人写新息的诗词,有的说起苏轼写别处的诗词,顿时争相评论,说得热络,夏琰这一头越发难与宋然有私语之机,只好继续默默。大概在场也唯有他知道宋然并非新息人——执录宋家乃是陈州名门,金牌之墙距离新息怕也有着三百多里,宋然当然是为了尽可能减少旁人猜测他身份的可能,才隐瞒了自己出身。不过,他对自己这“宋学士”的身份总是已经营多年了——“家籍新息”、“父母早亡”、“未经殿试的‘三试魁首’”——到了今日,已没有人会怀疑这些是事实,也更不可能有人能猜得出——这个他们公认为“绍兴六士”之一的宋然,竟会是黑竹会中人。

    待众人好不容易将注意力转去下一个人身上时,他才不免冷笑低语:“宋学士原来是新息县人?”

    宋然微笑侧过头来:“未知夏公子此前可念过苏大学士的这首诗?”

    “惭愧。”夏琰道,“方才是第一次听闻,还未得知诗文全貌。”

    “此诗虽未见得惊才绝艳,不过苏公对新息可谓三沐三熏,将我故乡自下至上,写得是颇具风情画意。待今日席散,我定要将全诗诵予公子一听。公子听了,必会感同身受。”

    夏琰觉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奇怪,想必话里有话,也不便追问,只道:“期待之至。”

    一时不再闲谈。司业好不容易觑得机会,抛出了科举的话题来。夏琰于此稍上了几分心细听——以朱雀的意思,此事当与太子的想法有关。不谈诗词谈国政,同席两个礼部官员发言勤快,宋然反而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嗅着茶中桂香,少言寡语。

    比起“三士”,太学生对科举殿试还更关心几分。这一些太学生多是已考过了二试,只差殿试,自是不愿此时礼部将科举又给改革了,多出了不测,是以对此话题也多委婉虚与,不甚积极。司业与几个官员交换了数次眼色,颇露出几分失望难办之意。

    席在午前就散了。三士与众官员都受邀留下一起用午饭,夏琰虽然也得了一句邀请,但他心知这不过是出于礼貌——别说是他,除礼部以外,其他官员也大都婉谢了,各自归去。

    两个官员起身待陪宋然去内厅用膳,“宋学士放心,”夏琰听得一人对他低声宽语,神态间显得很有些殷勤,“学士虽说没有参加殿试,但‘三试魁首’才名远播,我听祭酒大人说了,太学府有意邀请宋学士留在京城,教授众学生——以宋学士的才能,还不是绰绰有余?待这边安顿好了,便能将令正、令弟、弟妹接来京城了。”

    宋然连忙叉手道谢。“多谢大人多方周旋安排。”

    夏琰对宋然实是有了十倍的佩服——不过眼下他也没空细思所谓的“令正、令弟、令弟妹”有几个是真的几个是假的,他只是觉得宋然既然有备而来,总应会告诉自己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寻他——哪怕是个暗示。可现在——宋然与两个官员窃窃私语着走向内厅,好像是将自己忘了,竟是一次也没再回过头来。

三八二 淮水新息(二)() 
“咦,夏大人可还有事?”田丫谀谔鲅灾鹂停幸馇康髁恕跋拇笕恕比鲎帧

    “哦,我倒一时忘了。”宋然接话,转过头来,“我方才答应了夏公子,今日要将苏公写我家乡新息那一首诗诵予他听——想来公子是为了这个,还不肯离去。”

    他此时的语气尽是歉意自责,不过这一句话当然是将奚落夏琰的又一由头轻轻松松地送到了田啊L铿果然笑得打跌:“什么,这诗他都没念过?武夫到底是武夫——这又何须劳烦宋学士——哪个还不会背苏公的诗?”当下喊住个已走到门口的太学生,道:“你,你送夏大人回去,记着路上可得好好念给夏大人听听,也叫他多学点儿文墨,下回不必坐了从头至尾,连话都应不出一句。”

    那太学生连忙恭谨应了。夏琰也不生气,笑道:“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目光与宋然一遇,他此时已知,宋然想告诉自己的定必就在诗中。

    宋然还在连连告疚,一时几乎有点口齿拙笨:“今日实是怠慢公子,原是我自言今日要诵予公子,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如此云云,表情诚恳已极。夏琰未作理会,自与那太学生走了。

    这个宋然。他心道。我倒真不用给他担心——看起来,他不但是懂得掩饰隐藏,连逢场作戏的本事也算炉火纯青,单是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让田枇宜鹕弦凰穑蕴铿那般简单脾性,怕是立时便要与他亲近起来。太子本来就有意拉拢绍兴六士,宋然如能借了田Γ谡饽诔窍氡胤堑苷镜米〗牛挡欢ɑ购苣艿锰拥男湃巍诤谥窭此怠舻闭婺茉谔由肀甙膊逑乱桓稣饷蠢骱Φ娜宋铮袢罩芭率窍攵疾桓蚁搿

    出了外面,夏琰便向那太学生道:“在下愚鲁少学,那一首诗是当真没念过,还盼学士能说予我听听。”

    那人知道他在内城亦有身份,又见他举止有礼,也不敢轻视,便道:“那是昔年东坡大学士路过新息时随写。大学士诗作极多,这一首也不算十分有名,大人不考文试,不曾听过,也属寻常。”咳了一咳,开声而诵: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

    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

    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

    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

    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

    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

    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夏琰口中假意跟诵着,听他又将诗意讲解了一遍。实际上,他在听到第三句的时候就懂了。宋然先前说苏轼对新息十分看重,特意用了“三沐三熏”这个词,现在看来,也便是为了提醒他念这第三句;除此之外,他还说——此诗将他的家乡“自下至上”地写了一番——寻常自该说“自上至下”才对,想来也是要提醒他,将这一句首尾颠倒着吧?

    “竹陂雁起天为黑”,取了首尾二字颠倒,当然便是“黑竹”。宋然没有说谎——此诗的确写的是他的“故乡”——他所说的故乡不是新息,正是“黑竹”。

    若是在书纸之上读诗,“黑竹”二字在其中固是扎眼,但若仅仅是听人背诵,有时便不免前后失联,难觅真意。为怕夏琰想不到这一节,他甚至方才席间还与人谈了许久的回文诗,颠来倒去,总算是用心良苦。

    不过,夏琰于此又有了些疑问——即便没有这一首诗,他也已试出宋然的身份。他如此煞费心思地定要自己念这首诗,总不会只是来表一番忠心?

    与那书生道谢告别后,他在路上独自寻思了一会儿,尤其将第三句又喃喃念了几遍——是了,这小竹陂、桐柏庙听来如此耳熟——暗示的难道不正是群竹环绕的厚土庵?

    莫非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我将黑竹总舵建在了庵里。夏琰暗道。临走时他还一再说了好几遍“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是不是想约定今日去厚土堂私见?

    不过,“厚土堂”尚未建成,这几天尤其人多,宋然若前往,不免叫人撞见。幸好——他暗示的时间应是“天为黑、山半紫”的黄昏时分——我下午早一些往去路上等他便是。

    他念及至此,长舒了口气,快步先往朱雀府走回。

    在朱雀面前,他当然略去了有关宋然身份的一切细节,只将上午清谈所见与他道来。朱雀凝眉思忖,口中缓缓道:“尤廷之、陆务观、范致能、杨廷秀、孟微凉、宋然——此为‘绍兴六士’。”

    “嗯。我看司业他们对来的三士很是尊敬,对其余三士也多是赞扬——范大人前阵虽然辞官回乡,但依今日所见,仿佛有重新出士的可能;孟微凉一直都在京中太学府,未授官职,但今天他与太学博士——还有田嗵干趸叮姨铿偶尔说漏过一两句,叫他‘孟大人’,想来就算他尚未出士,也已不远;至于宋然,他没有进士出身,也从未在京中任职,但据今日所见所闻,礼部给他在太学中说了项,想来也不必担心前程——师父料得不错,此事背后确应有太子的推动——他就是想拉拢这些人。”

    “孟微凉和宋然——那两个原本没有做过官,也便不牵扯什么利害,起用他们倒是容易的。”朱雀道,“范致能——我倒要看看太子能将他用到哪里去。”

    “师父觉得这些人成不了气候?”

    “这些人成不成得了气候,还不好说。”朱雀哂笑了笑,“不过——你见着没,太子是在‘六士’之中挑了三个软柿子:孟、宋两个自不必言;范成大说是罢官,其实是不得已之下,自己请辞的,不像没来的那三个——起落都是圣笔钦点。大约——太子具列这‘绍兴六士’的称号时,原是想将六人都囊入麾下,但当真动作起来,那三个可没那么好动。”

    “他先从易的入手,也属寻常。”夏琰道,“如果这三人的起用都能如他所愿,那么他或许下一步会再动手拿下另外三个。”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如愿了。”朱雀冷冷一笑,表情却不甚以为然,又道,“今日还说了什么?”

    “还有——关于科举之事也有提及。”夏琰道,“都如师父所料,这也应是太子的试探,以现场应者寥寥的景象来看,想必这件事他们暂时也难以有所行动。”

    “试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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