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你写的啊?”刺刺笑他道。“这么难看,我还以为别人冒了你的呢。”
君黎愈发无奈,只好与她解释那字当时是如何难写。刺刺却只是吃吃而笑。她当然记得——临安城里凌厉的居所里,后院里也曾被君黎写得快满了的。
她偷眼去瞧那说话之人,悄悄道:“好像人家也就是看你们黑竹会最近有些风头,借机赚点花销。也对。倘我不认得你,遇到这般地方,我也要进来看一看的——黑竹会嘛,谁不好奇。”
那男子已经借了满天井的痕迹将凌厉如何教君黎功夫剑法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就连君黎自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真的,虽然他在这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只是双臂将书从早平举到晚。心里倒也并不觉得这男子十分可恶,只是他不喜被人这般关注和评头论足,终归还是有些不快。
三五一 落雨小镇(二)()
大概这营生在附近徽州城里也有了一点名气,所以有些人便会从徽州有意转来此地看上一看。不过,毕竟还是荒凉小镇,天色暗了,人还是少了下去。君黎与刺刺是最后进来的,那黑衣男子看渐已没有旁人,便叫门口胖妇收拾了先回家做饭去,这才转向两人,笑容可掬道:“适才的故事二位可都听得了?可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么?”
君黎笑笑,指指后面的厅堂,“我想到里面看一看。”
脚步才刚迈出,那男子身形一闪已挡在面前,“里面可不行。”
“为什么?五钱银子,就只看天井里那几个乱写乱刻的字?”
男子嘿然道:“公子也是江湖中人,黑竹会是什么样的所在也该知道的。我们夫妻两个在此做生意,就已是冒了天大的险处了,倘真叫这两个老大给知道了,怕不要丢了性命?这么一算,五钱银子已是便宜得很了。”
“这与我要去里面有什么关系。”君黎道。
男子看着他,“老弟,你怎么听不明白?老实与你说,要不是实在没钱,我也不干这买卖。我也就打算赚他一两个月便收手,这里头,连我都不敢去,要不然给他们回来发现什么不对,倒揪出我来,我往哪里逃去!”
“说的也是啊。”君黎自言自语起来,“这确实也不是我家。”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刺刺,又看了看那男子,“那这镇上还有别的可落脚之处吗?”
“公子要在这镇上落脚?”男子道,“这里可没有客栈,此地离徽州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的路途,现在赶去还来得及——适才那许多人都是赶了去徽州的。”
“这小镇为什么如此荒凉?”君黎四顾道,“夜了也不见几个灯。”
那男子面上又露出丝神秘来,道:“公子当真要听?说出来吓死你!这镇上现在住着的活人,连我们夫妻两个在内,都不超过十个!”
“那这些都是无主空屋了?”君黎指着外面夜色憧憧中的屋檐。
“都空了十几年了。”男子的表情突然像是有些喟然,“当年……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留下来的……也便没几个了。”
“十几年前……你真的曾是黑竹会的人?”
那人拍着胸脯:“那是,骗你作甚!”
“那么……你可认识慕容?”
君黎的语气既轻且慢,好像不过是随便问起的,可男子的表情却一瞬已僵住,目中得色转为愕然,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分惊恐,“……你是什么人?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只方才还拍着胸口的手已经不自觉颤着指向他——君黎的目光正在愈来愈浓的夜暗之中闪动,像极了当年的那些不速之客。
“我想打听些往事。”君黎说。
男子神色却突然转厉,一咬牙,忽地一道银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夺向君黎眉间。事出突然,刺刺才来得及呼了一声“小心”,却见君黎早已有备,侧身轻巧避过。她松下一口气,那男子身形急退,袖箭、蝗石、暗镖、飞刀竟是不断,大约是一口气将身上能掷之物尽数向君黎掷了过来。
他暗器手法竟是不差,只是君黎闪避过苏扶风的手法,应对他自是犹有余裕,让过第一口气,他手中剑已抬起,准备速战速决。
剑还未出鞘,那男子双目却忽然直了——直勾勾盯着他这一柄狭长的剑身,竟停了动作。他到底是在此说了许久的故事的,虽然只是第一次亲见,却不妨碍他辨认出这柄与许多人都说起过的“逐血”长剑。
拔剑出剑都只是倏忽刹那。不过电光石火,剑尖已轻易停于距这男子咽喉三寸之地。
男子目中映着剑上暗红之色,身体竟微微打着抖。“你……你是……”
“你说了这么多我的故事,却偏偏认不得我。”君黎的语气听起来有一半失望,一半无奈。
男子双膝突然一屈,通的一声跪了下来,叩首低呼道:“大哥,大哥!”竟一时不知再要多说些什么,仿佛也是明知——借他之名敛财,当面不识他的身份,对他诸般杀手相向——哪一条都足以令这个“大哥”要了自己性命,什么巧舌如簧都再没有用处。这一瞬认出他时的惶恐,怕是只能用绝望二字来形容。
但君黎并没有应声,左手陡地一抬一挥,一枚似是适才从那男子诸多暗器之中顺手抄下的飞蝗石“嗖”地朝着门头暗处飞去。只听“呀”的一声,门头上一个白影应声而落。
刺刺和那男子还未及反应,这“呀”的一声竟是个有些柔嫩的女子声息,君黎亦吃了一惊——他在方才与那男子动手时忽觉门头上似乎有人,才悄悄藏了一枚蝗石在手,只是他不算练过暗器,手法不免简单,原也没想这么轻易将人打下来,只不过想逼人现了身,不要鬼祟躲在暗处。哪知躲着的好像是个女子,看这一打便中的架势,料想功夫竟是不怎么样。要知那门头甚高,一个普通人若是如此被打落下来,定然是要受伤,他当下不及细想,“逐血”顺手展出,虽然内力未曾尽复,还是全力运起了“流云”,借剑尖方向化为剑意气息,直冲落下的白影而去。
距离甚远,“流云”难以托得住那落下的身形,好在白影仿佛甚轻,总算于半空受力翻了个身,把落地之劲消去了几分。“扑通”一声,这落地的声音,与方才男子跪地之声倒有了几分相似。
君黎与刺刺一时也顾不得了那个男子,便先去看这白影。到得近前,只见原来是个淡水蓝色衣衫的女子,全因天光暗了,才显得那身衣服像是白的。女子这一下跌倒自不免弄得有些狼狈,可一抬头,君黎已见她长相竟很是清婉温秀,眉目娇柔,十五六岁光景的,年纪比刺刺还小上一些。
正皱眉要问,不料身边刺刺低低惊呼出一声:“小雨!”
他心神一震,依稀记起,在那昏黑地牢之中,单疾泉曾告诉过自己,拓跋孤唯一的女儿就叫作“小雨”。
果然那被唤作小雨的女孩子一双眼睛也望了刺刺,轻轻喊道:“刺刺姐姐!”
君黎眉间动了一动,没有说话,转头去看了眼天井中央。适才那男子倒是老实得很,依旧伏在原地动也没动过。
他料想若叫旁人知晓青龙教主的女儿在此总不是什么恰当之事,又更不能当着这个姑娘的面再去问这男子什么事,当下走去那男子边上,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男子一时还未省过他是在与自己说话,直到君黎又问一遍,他才慌忙越发叩头,口中道:“我叫吴,吴天童。”
君黎点点头。“吴天童。那好,晚些我来寻你问点事,你先回家去吧,回去以后——在窗边点支烛。”
吴天童怔了一下,连连说好,也顾不上收拾行当,起身忙不迭地便走了。
“有没有受伤?”此间刺刺早已试着扶那少女站起身来。
少女抬起手,低声道:“没事,就这里擦破了。”袖子微微掀起,细玉般柔白的肘臂上,果然有几道明显的擦痕。
刺刺轻轻“啊”了一声,“我瞧瞧。”待要仔细去看,少女却先悄悄指了指君黎:“刺刺姐姐,他,他是谁啊?”
“他是君黎哥,是我的……”
她毕竟有几分面薄,说到一半,一时也说不出来,只得改口道:“……他与我一起来的,不是坏人,你不用怕他的。倒是你怎么……怎么也会到这地方来了?”
少女正要说话,君黎已转身回来,与她目光一遇,她慌忙将袖子一放,抿紧了嘴,一时竟不敢言语。
刺刺知晓她为何紧张。在她印象里,小雨一贯受管束甚严,恐怕一次都没有离开过青龙谷,甚至在谷内也很少走动,说过话的人大概不超过十个,更不要说在外人面前讲话了。
“君黎哥,这个……是小雨,是我朋友……”她便开口道。
“拓跋姑娘与你当然是朋友了。”君黎笑了笑。虽然实在不愿相信这娇柔美貌的少女竟会是那不可一世的拓跋孤的女儿,可世上难以相信的事情本来就太多,就像——他原本也不能相信单疾泉会从背后插自己一剑的。
两个女孩儿都怔了一怔。刺刺原是特意不想当面说出拓跋雨的身份,不料他竟猜到了,也只得嘟了嘴道:“小雨都跌伤了,你别为难她了。教中那些事情,她都不知道的……”
君黎目光将拓跋雨又淡淡扫过。他对拓跋雨无甚好感,多是因拓跋孤不想将她嫁去太子府,反而打起刺刺主意之故。不过,想来这小女孩儿自己倒的确是无辜得很。只是此事大是蹊跷——拓跋孤既然爱女心切,这当儿总应越发将她保护起来才对,绝不可能让她独自外出,怎么她竟会一个人出现在此荒僻小镇,身边半个教中护卫也没有?她的身份可不比刺刺,看这娇滴滴的模样,身手只怕也大是不如,恐是想从谷中偷跑出来都不太可能。
当下里也只道:“她只消能说明白来这里做什么,方才为何躲在上面,我当然不为难她。”
三五二 落雨小镇(三)()
拓跋雨求助似地向刺刺看了看,见她点了点头,才开口小声道:“我……我只是看到这个院里有许多人,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但是……又进不来……”
“你先说你来这镇上做什么。”君黎道。
“我……我没打算来这镇上……”拓跋雨微微发窘,“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走到这里来,现在……想回去,但是……找不到地方了……”
君黎见她苍白着一张脸,模样不似说谎,只是紧张之下颇多语焉不详。她一身淡色衣上已有了几泼污处,原本以为是从门头上跌落下来之故,但此时看来,有些灰土却不似此间泥泞,应是先前便已沾染上了,料想确是走了许多路,只是,若要说她从青龙谷随便走走就能走来这里,实也难信。
他想了一想,道:“你们先跟我来吧。”
拓跋雨不明所以,见君黎往这屋子厅堂里走去,便也与刺刺跟了过去。此地又是一年无人居住,果然早已灰尘满布,不过天已黑了,总也只有落脚在此。君黎寻着了灯,所幸灯油尚有一半,稍许擦了一擦便点了起来,又草草将桌椅理净,道:“反正也晚了,今晚你总回不了青龙谷了。坐着慢慢讲吧。”
拓跋雨闻言面色有些惊慌,“不行,我……我今晚定要回去的……”
君黎皱眉。“这里距青龙谷……要借徽州绕行,怎么也有四十里的路途。你们谷外那树林也不甚好走,你这般路都找不到的小姑娘——就算走到了,怕都是明日了。”
拓跋雨瞪大眼睛,“有……有这么远?我记得……我没走这么久啊。”
“小雨,你先坐下来再说吧。”刺刺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就……怎么就跑出来了,是不是白天大家都不在,你就……也不对啊,你娘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吧?”
拓跋雨坐了下来,轻轻摇头道:“没有,我……三天前,爹和娘就将我送到谷外了。”
这句话让刺刺吃了一惊,“送你到谷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拓跋雨与刺刺说话似乎顺畅些,“他们只说最近谷中有些事,叫我在一个隐密所在暂住几日,说过两天就接我回去,是个……嗯,不太好找的地方,不过离青龙谷也不远,像爹和娘的功夫,翻过谷里顶北边那个风霆绝壁好像就能到了,只是我武功不济,就不能那样往返。那地方……不但隐密,路也十分难行,我去的时候也费了好大的劲,而且,娘也派了身边好些人守在外面出入口附近,虽然在谷外,但常人怕也去不得……”
“翻过风霆绝壁……”刺刺若有所思,“难道是……”
君黎心里倒有了几分“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拓跋孤大概是知晓这几日太子要派人来,那联姻一事固然没人能强迫得了他,但爱女心切之下,为求万无一失,他便在这几日要将小雨藏去隐密所在,不使在谷中露面,却不料弄巧成拙,竟给她跑了出来。
想着冷笑了一声,心中竟然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刺刺已经附到他耳边,轻轻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先前韩姑姑就是被藏在那里的,只是之前没人看守。”
君黎点点头,向拓跋雨道:“既然那么多人守着,你怎么跑出来的?”
“我没跑出来。”拓跋雨的回答却又出乎了两人意料。大概是说开了几句,她言语间不再那么紧张,低头娓娓:“那里虽然是个山洞,可是什么都有,一点也不比家里差,我也……我也没打算跑。只是今天……今天……我自己犯了些傻……”
她说着,文静的面上忽然掠过一丝红晕,咬了咬唇,“因为前几天都没下那么大雨,我都没发现,一下雨的时候,山洞旁边就会落下一道瀑布来。今天雨大的时候太黑了,我就点了灯起来,那灯映在那落瀑上的时候一闪一闪的,我还以为……还以为瀑布对面那山壁是另有一个房间,后来雨停了,我……我怎么都觉得对面山壁后面还有人,就……我就摸过去了……”
刺刺笑了起来,“你老是这样。”拓跋雨从未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但凡见到些新奇的未知之事,总是只能以自己以往所知来解释,就算后来恍然大悟,当时却是不知的。听刺刺言下之意,似乎她这般“犯傻”也非第一次了。
君黎亦有些惊讶,却是惊讶于这个看来温顺的少女,原来竟也并不是那么胆小的。不过这样想来,倒也不难理解她怎么会爬去了那高高的门头之上。
拓跋雨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却并没有笑,反而微微蹙起双眉,轻声道:“哪知道过去以后,那里没有房间——嗯,当然没有的,但是……但是……那山壁之后,却真的给我发现个地道。”
君黎与刺刺同时愕然。“地道?”停了一忽儿,刺刺陡地站起,“小雨,你,你不会是说,你是从地道里,走来这里的吧?”
拓跋雨抬起一双光芒跃动的眼,那闪跃的灯火仿佛是新鲜与开心般,“我就是从地道里走来这里的。”
一时间的沉默仿佛重得要将这空气凝滞。大概,只有什么都不明白的拓跋雨,才会不曾意识到此事有多匪夷所思。
——一条从此间直通青龙谷的密道?就算还有“风霆绝壁”天险为隔断,这也已足够让人震动了。
地道的出口在此镇,这么长的山中通路绝不可能是自然之力,要人力挖掘也绝非少数几人、悄无声息可得。君黎知道,此镇荒破多年,却并不封闭,开挖之事自不会是近年,最少是要退回十八年前,此地为当时的黑竹会独占之时,才得有机会做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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