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程方愈的烦恼似乎并不在于君黎。他还是皱了会儿眉,才道:“那好,我试与你们说说。”
他叹了一口。“这事情还是要从慕容这个人说起。当年他与朱雀所谋失败,固然是因为你爹后来倒戈相向,但若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慕容此人——其实格局甚小,担当不起那样的大任。朱雀和他相处日久,也渐渐发现了这一点,但慕容的身份是世上独一无二,朱雀也没有别的选择,甚至他还想,如此一来,慕容成不了气候,反而更易掌控,成为他的棋子。
“却没想到——慕容平日所思,甚至逃不出多疑与善妒之困。他与你母亲林芷自小相识,原是情投意合,不作他想,可他出于独占之欲,竟向林芷下了‘****’。
“我先前不是说么,慕容的蛊术是向你爹学的,但进境甚慢,蛊术并不精。‘****’应是蛊术之中艰深之学,就算你爹都不敢擅用,可他一个初学之人,只不过在书中自看了几行,却竟敢妄自行事。如果单先锋早发现了此事,大概根本就不会带他去见朱雀的。”
“****”一事,君黎忆起当初曾在送程平去关老大夫那里时听过那么一句,但却并不知其详,当下问道:“‘****’——下了便又如何?”
“下了便又如何?”程方愈摇头道,“****可令施蛊者与受蛊者之间产生一种联系,若二人中有一人死了,另一人旦夕间亦会性命不保。”
刺刺大是惊讶,“有这样的事?可是娘亲她……”
“你可莫要以为慕容是为了与你娘同生共死。”程方愈打断道。
“那他是……?”
“****还有一用。”程方愈道,“受蛊之人……再不可与旁人有染,否则会立时身亡。若是这样死法,联系立断,施蛊之人并不会受殃及。我说了,他多疑善妒——所以这应才是他下蛊的本意吧。”
刺刺忍不住轻轻“哦”了一声。君黎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大致想来,是慕容担心林芷会背叛了他。无论如何,此举总是冒险,一个人会做出这样事来,必是他觉得受到背叛的可能极大了。他不便就此细问,只道,“然后呢?”
三四八 难觅真凶(四)()
程方愈道:“按说慕容此人其实贪生怕死,不该会如此做。不过此举是发生在他与单先锋相识不久、未去朱雀山庄之时。他的身份还不曾被知晓,他也还不曾有清楚明白的夺位之念,说不定他那时当真是想与林芷厮守一生的。而且——此蛊并非无解,他恐怕也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致没有后悔的余地。”
“有法可解?那倒好些。”君黎道。
“但解蛊这件事——该怎么说呢。我是不懂,不过听单先锋讲来,大致是如同要用钥匙去开一把锁,总消得这把锁是好好锁上了,不曾有什么地方卡住才行。这****种下之后,按理是于受蛊之人体内并不要紧之处休眠,平日不会有什么损伤。可慕容蛊术不精,下蛊偏偏就是出了岔错,令得林芷体内的蛊虫附在了脏腑,如此一来,慕容就算想解,以他那点蛊术也解不了,这一层,只怕他也是始料未及。倘若蛊虫相安无事,那么也罢,可人之脏腑乃是活动之地,便时时要将蛊虫惊动,便算只是偶尔醒来咬啮,也足以叫人痛苦非常了吧。”
“那……那后来呢?娘亲她……要一直受着这样的苦?”刺刺听着面色已是白了,“慕容前辈他……他怎能……这般鲁莽!”
“只是鲁莽么?”程方愈冷笑,神色之中不再隐藏对慕容的鄙夷,“寻常人至少都会确信‘万无一失’方会动手,对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更是如此,可他——学艺不精便动手,分明就是将至亲至爱之人当了试验,这是‘鲁莽’二字便可形容的么?”
刺刺并不愿听他讲述这样叫人难受的往事,只追问:“后来呢?后来娘亲好了吗?”
“后来——林芷一直也不知自己是被下了蛊,她只以为是生了病,才时时疼痛。此事一直到他们二人跟随单先锋去了朱雀山庄之后方才被发现。那一次林芷蛊毒发作,痛得晕去,慕容恰在与朱雀议事,是以唯有单先锋见了。那蛊术本是他所长,他一察之下,才发现是****作祟。”
单刺刺咬了咬唇,“爹爹的蛊术该比慕容前辈高的,他能解吗?”
“他能解。但也不能解。”程方愈道。
“什么意思?”
“以你爹的蛊术,解除林芷的****虽然不易,但不是不可能。可是——蛊术的道理就是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最为妥当。若由旁人去解,倘若成功,则施蛊者必受反噬;倘不成功,则解蛊者必要付出代价。‘****’是他们这一门蛊术之中极为凶险之物了,原本起效就样样是以性命为代价,解蛊要吞噬的自然也是性命——于此事之上的赌注,要么是你爹的性命,要么是慕容的性命。莫说你爹还没有十成的把握,就算是有——慕容也是决不能死的。”
刺刺怔怔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年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能想象不出来。”程方愈苦笑了笑。“他这个‘朱雀星使’恐算得上青龙教的眼中钉,说是教主最想除掉的人恐怕也不为过,不说武功诡异莫测,为人更是狡诈奸险,心机深沉。按说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必在意什么林芷的死活,毕竟帮朱雀一起将慕容推上该推的位置才最重要。但世事便是如此——你爹在认识林芷之前的三十多年见过多少女人都不曾动心过,唯独却对林芷动心了。”
刺刺沉默不语。这番言语并不算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倘若自己的父亲不曾对自己的母亲动心,又何来自己。
程方愈续道:“早在去朱雀山庄之前,他就对林芷动了心了——也不知道林芷是什么地方得了你爹另眼相看,论容貌论品性,她虽然是不错,但要知道,你爹更不是常人,就连教主的妹妹——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落在你爹手上的时候,他也没动过心思。自然了,他没打算得罪慕容,以他那个性情也当然不会说出来,只不过见了林芷那般受苦,难以坐视而已。
“我先前说了,他与慕容起初交情尚可,后来慕容回来,单先锋还是与他私下确证了此事,说他不该贸然使用未精的技艺,如此极有可能伤及自身。他只字未提此事对林芷之伤害,但是慕容本性多疑,即使如此,他还是起了一丝疑心。
“不得不说,慕容的疑心不是没道理,我都想象得到,当年的星使卓燕逢人就嘻皮笑脸,若突然板下脸来说些什么,必是极为奇怪的。那之后大约他们二人的关系就疏远了些。单先锋后来配制了克制蛊虫之药给林芷定时服用,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此药能让蛊虫暂且休眠,所以也算是有效,至少不必时时疼痛。我料想此事看在慕容眼中越发是另一番想法。”
“这位慕容前辈如此在意林前辈——恕我……恕我直问,林前辈对他……又是怎样呢?”君黎还是问道。
程方愈冷笑了声。“林芷——林芷虽是青龙教的敌人,但有时想想也实在令人惋惜——惋惜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偏偏就一心一意地喜欢了那个姓慕容的。我便这么说吧,君黎,这世上我还没见过一个女子似她这般——她为了慕容叛师叛友,为了他说谎,为了他杀人,自己受了那蛊毒之苦呢——却竟对他说都不说一声,独个儿忍着,你说她对他怎样?”
“如此——慕容前辈还是对她有疑?”
“所以多疑善妒这种事是天生的——你也该明白我为何要说他格局太小了。其实慕容此人若当真才智全无也就罢了,偏偏他有些小聪明,却难以用于大局。”
程方愈说到这里还是叹了一口。“便是因此,所以到得最后,连朱雀也打算弃用他了。”
“可是……他的身份……弃用了他,朱雀凭什么争权呢?”刺刺不解道。
“起初自然是不行,但是后来……”程方愈抬目看她。“后来,你娘怀上了平儿。”
刺刺心头一阵乱跳,“你是说大哥……”
“平儿也是赵家的骨血,只要有他,再加上康王之印在手,朱雀不一定需要慕容,只是林芷蛊毒在身,很难说能不能平安诞下孩子来,所以朱雀还在等。但偏偏是这个时候,你爹叛了他。
“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他可与你说过——恐怕有的连我也不能尽明,但与慕容之隙必也是其中之一。林芷身怀有孕,那抑制蛊虫之药多少有些毒性,不能再服用,就算有你爹时时运功为她压制****之发作,其中痛苦也非言语所能形容,她可说几乎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爹。慕容自己蛊术未精,知道此举是万不得已,但此时单先锋在他眼中早已是敌非友了。更不要说他知道一个致命的可能——他害怕如果单先锋真的出手替林芷解蛊,他就会死。
“朱雀山庄一役之后朱雀下落不明,单先锋被教主重伤带回了青龙谷。原本青龙教对‘星使卓燕’是欲杀之而后快,但教主知道‘卓燕’的单家身份之后,坚持要留他下来。林芷也被带回为质,慕容倒是跑了,但也时时不忘和鬼使俞睿带人来青龙谷想要夺回林芷——也不知是当真在意林芷,还是因为林芷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要性命不保。
“其中往复争斗也便不提了,总之青龙教是不会去为难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但对慕容便没有那么客气了。单先锋一直阻止教主对慕容动手——慕容若死了,林芷一样要死。教主为了留单先锋下来,对他亦是迁就,但此事终也有个限度,最终单先锋不得已,才将****一事说了出来。
“教主认为,单先锋应该立时给林芷解了蛊毒,这样既可保全林芷,又可除去慕容,一了百了。但单先锋不这么想——他知道倘若强行为之,等同于是他杀了慕容,就算他不怕林芷恨他一世,也怕她要为此殉死。此事便一直拖到了平儿出生之后。
“平儿该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在母亲腹中与蛊虫并存十月,能活下来,而且只少了一个指头,这恐怕都是单先锋的功劳。不过那时单先锋原本想保住的是林芷而不是这个孩子,倘若蛊虫随着胎儿移到了平儿身上,林芷便算是得救了,平儿的安然降生反而不是他所愿。只可惜天不遂他愿,最后他还是要面对这解蛊还是不解蛊的选择。”
程方愈说到这里,抬头看了君黎和刺刺一眼。就算他不说下去,他们也已经猜到了结局。
“单先锋最终还是……还是为林前辈解蛊了?所以左使适才才说慕容前辈必死无疑?”君黎道。
程方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是给林芷解蛊了,但也算不得是他的选择。慕容是被顾家截路寻仇,最后死于顾老爷子之手,单先锋为不让林芷同死,不得已才动的手,否则我真不知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就算是这样,林芷也始终不曾原谅了他,因为她本还对慕容留有一丝希望的,但如此一来,慕容生还便再无可能,她终究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这段往事多少有些叫人唏嘘。君黎坐着怔了一会儿,方想起道:“那么……那么……无意和刺刺……”
三四九 难觅真凶(五)()
程方愈叹了一口。“林芷给她与慕容的孩子起名‘平’,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平无奇的就好,不要再去做什么出众之人。恐怕她后来也一直是这样教他的,所以平儿的性格算是与世无争,与他爹大不相同。至于——给他们两个起名‘无意’、‘刺刺’,却终究有些伤人——她大概也只是为了告诉单先锋,她到最后对他也‘无’半分情‘意’,甚至觉得被他解蛊一事是她一生心中之‘刺’。毕竟,他们——也只是那一次为了解蛊,才——不得不有了肌肤之亲而已。”
“恨蛊”之施与解原都要凭借男女之事而为——这一层君黎先前已经隐隐约约有所猜知,但刺刺却是未曾想到的,闻言陡地“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口。她始终在猜测着母亲最终或许是为父亲所感动而委身于他——纵然比不上她对慕容之情,却也决不是这样冰冷的、痛苦的受迫。可她——也许竟真的是受迫。那些母亲从来没有吐露半个字的往事一时间令她心痛如绞,觉得——怎么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缘由,竟会是如此残忍无情。
“不过在我看来,林芷也未必就是最痛苦的——那件事对你爹其实也一样是极大之折磨,以至他毁了自己一切蛊术痕迹,说此生此世都不想再用起一次。”程方愈道,“他与林芷那日之后避而不见——到最后大概也都未曾再见过一面,如果不是无意找来,谁也料不到竟然就有了你们两个孩子……”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两人,“我原本对单先锋这个人是全无好感的,不过——因为林芷之故,总算我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有弱点的凡人,假如你能明白他的弱点所在,就会发现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深沉难测了……”
君黎对上他的目光。他不能肯定,程方愈这番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就如现在,刺刺一定也是他的弱点。”程方愈向他道,“无论他做什么,你终也要相信,他总是在乎刺刺的。”
君黎这回心中确信,冷笑起来,“原来程左使说了这么多,还是来为单先锋做说客的。”
“说客不敢当,我哪里有那么好的口才。”程方愈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一笑,“你误会了,单先锋只是听说我要出来,叫我送瓶药给你。”
他果然推过来一瓶药。“他说你背上伤重,敷了能好得快些。”
君黎没有便接,只道:“我不需要。”
“就当是为了刺刺。你伤早些痊愈,至少能好好保护刺刺。”
“我用自己的药也是一样。”
“也当是青龙教今天与你赔礼。”程方愈道,“你便拿下吧。”
君黎目视桌上的药瓶。良久。“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
程方愈也凝视着那个药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你今日说,黑竹会受下了凌公子和朱雀共同缔结的契约,不会对青龙教不利,这一条——应该不会变吧?”
“你怕我不守契约?”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希望——无论将来青龙教与谁为敌——只要不是与黑竹会为敌,你都能保证黑竹会继续持身中立,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我在青龙谷中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不需要重复。”君黎口气变得冷冷的,“若程左使只是要说这个,这药倒也不必送了,就请带回去吧。”
程方愈觉出他情绪有些不对,知道再说下去恐要不欢而散,当下里也只得道:“好吧,那算是青龙谷今日失礼了。我也只是——只是突然想及此节。我们还是说回……说回慕容遗物之下落。”
君黎神色稍霁。“我方才想到一件事。你说——慕容是被顾家所杀,他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被顾家所得?”
程方愈摇摇头。“他死时身上没有书册。”
“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也在?”
程方愈点点头,停顿了一下,方道:“你应该猜得到——慕容与顾家之血仇是为何人而起的吧?”
君黎默认不语。顾家这么多年当得起血仇二字之事——只能是顾世忠的独子顾笑尘。
说到了顾笑尘,程方愈目中不无悲色。“我尚未投身青龙教时,便已与顾大哥相识。他长我两岁,待我便如兄长,青龙左使之位空缺时,是他一力向教主担荐的我。你们都不曾见过他——便不说他仪貌智谋都是出众,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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