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又问起程平一些在青龙谷时的旧事。君黎听出他语带试探之意,好在自己所知本来也不多,就拣一些不紧要的说了。外面是好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雨,可这声息也自然地掩去了君黎言语中一些思索的痕迹。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几天色转了明亮,只余一些嗒嗒的水意尾声还在缠绵。
见雨小了,朱雀便带了君黎告辞离去。从头至尾,朱雀并未露出丝毫痛楚异样,倘不是事先知晓,决计看不出他身上会有着毒伤。话说回来,他若在外人面前能被看出来,那也便不是朱雀了吧。
君黎两手各执了一伞,左手为他打着,朱雀并不推辞,两人自宫中缓步穿过。
“我来此禁城之前,禁军掌在两个人手中,一个是你爹夏铮,一个是你今日所见的邵大人。”朱雀开口道,“于此,你想必并不知道吧?”
君黎怔了一下,道:“我不清楚。”
“所谓‘禁军’,也就是殿前司和侍卫司。他们两人——夏铮的来历你知道,夏家是临安城第一武林大家,这都城迁到临安的第一天,就不能不与其扯上关系。夏家有心投靠朝廷,太上皇自是欢迎之至,所以他昔日是给了你祖父一个正三品,给了夏铮一个正四品,由他们父子二人执殿前司;而邵大人——若说保卫这大宋皇室,邵家的渊源更久,因为他们是自大宋都城还在汴梁时,便执掌了侍卫司。邵家原亦是武林世家,彼时在洛阳的地位,正如同夏家在这临安城的地位,而洛阳失陷之前,江湖之上,邵家‘明月山庄’名望比江南夏家庄可都还要再高那么几分。”
洛阳“明月山庄”之名君黎是听说过的,却从未想过那个邵大人会与当年大有来头的武林世家有关,不觉道:“那倒真未看出来。”
“明月山庄本也算中原武林之旗帜,洛阳落入金人之手后,它联同洛阳几大家,撑持了好些年,不过最后还是免不了败落南逃。既然是落难,自然不可能再高调为人,只不过还放不下当年的神气罢了。禁军两司在夏、邵二姓手中,原本这禁城也未必需要我,但正因为是两人而非一人,而夏、邵二姓你祖父那一辈都已身故,夏铮和这邵大人却一直未被提了品级,便给了我机会——我们当今这位天子,心思多在外务与朝政之上,于禁宫内城之事常无暇多顾,所以太上皇有所提议,他也不会反对。侍卫司也不曾有异议,当时只有你爹——只有我们殿前司夏大人,对我的出现有所不满。这也难怪,他是拓跋孤的亲戚,与我自是水火了。后面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他要出头,我便寻机会换了他,将张庭提了上来——也便是如今之格局。”
说了这一晌,雨已是停了。君黎收了伞,云层之中白色霞光透入,一时好是烁目。朱雀待他停当,方道:“你很少涉入禁城之事,先前南去梅州一事,你在两司之中固然算有了些声望,但是要盖过张庭和邵宣也,怕还不够。”
君黎此时方知那邵大人名讳是为邵宣也。朱雀这句话,他若是往日里听到,或许还不领其意,但在此刻听见却心中雪亮——朱雀并不想将这“大内第一人”的位置给旁人,而只想交给他君黎!这原本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正如昨日那明镜数诀他原也不必一口气交给自己,唯是——唯是那毒伤——逼得他不得不在此刻就作出这些决定!
他一时胸中只觉闷郁无已,一股灼热涌起,逼得他又连咳了好几声。朱雀蹙眉:“你怎么?”
他连忙摆手,“没事,天变得快,我……昨晚大概着了凉。”
朱雀没有追问,沉思一会儿,又道:“邵宣也倒没什么,一来他并不看重此事,二来他与夏铮交好,最多你把你与夏铮的关系告诉了他,他便不会为难你;至于张庭——”
朱雀停顿了下,忽而一笑。“也不必担心。‘明镜诀’学成,便是几个张庭,也不会是你的对手,那时便不会有人再质疑于你。”
“师父,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些。”君黎听得越发心中难受。
“是早了些,不过你要知道,”朱雀看着他,“这个大内,迟早是你的。”
君黎不语。他知道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朱雀想要给他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不能开口拒绝。他也不忍开口拒绝,尤其是在此刻。
幸好,他相信,这一切并不会这么快发生。朱雀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为他找到了转机。
其后君黎随他又辗转各处,到了一切停当,果然已是午后了。天意虽然放了大晴,师徒二人还是回了府邸,各自小憩。君黎回屋坐下,心思终是不免烦乱浮动,难以尽静,无心午睡更无心运功疗伤,坐立间瞥见昨晚被自己放在一边顾不上看的那个油纸包,心念一动,伸手取了过来,解开扎索。
此际看这些信件,君黎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来,逢云道长是将那一整个背箱的东西都交给了自己的,如果这些信件真是箱子里的,那么它们现在本也应属于自己;二来,若是不看,他也无从得知这究竟是不是老道长的遗物。
他取了一封打开。这张信笺没有装函,只是折了,轻轻压在最上面。大部分信纸都很老旧了,仿佛隔了几十年,这封看起来还略新些,可是君黎才看第一眼,就不觉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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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暑未消的午后,秋葵睡得朦朦胧胧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虽然昨晚到今日都没见君黎的影子,不过听人说他夜里回来过,她也便放下了担心。身体仍不很舒服,她倚床休息,不知不觉间竟是睡着了。
这一下忽然睁眼,她定了定神,那敲门声还在继续。“秋葵?”是君黎的声音。他很少会在门外就开口喊她,今日这异样的细节秋葵自不会感觉不出——想来,他寻她的事情是有些不寻常。
“来了。”她也便忙忙起身去开门。
“秋葵,”君黎见了她,眼中的神色显得很是不定,开口便问道:“你师父的闺名,是不是叫作‘杜若云’?”
秋葵有些惊讶,“是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有些东西给你看看。”君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进去说。”
秋葵与他坐下,“这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看他将一叠书札放在桌上,装了封函与未装封函的都有,加起来粗估总有上百件之多。“这么多信。”她说道。“谁的?”
“我师父的。”君黎随手抽了一封,放到她面前,“是你师父写给他的。”
秋葵瞪大眼睛。眼前是一枚信封,扉上娟娟清秀的女子笔迹虽与她熟悉的师父略有些不同,却也能从中看出用笔时同样的风致——那当是杜若云年轻时的字迹无疑。“这是你师父?”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信封上那三个字,“你不是说你师父叫……”
“不错,我师父道号‘逢云’。”君黎低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修道出家之前的名字……”
他的目光也落下。这一枚发黄的纸封,凝固着那一年它将往之人的名姓。
——“叶之昙”。
三一三 旧恨阑珊()
叶之昙。秋葵知道这个名字。
杜若云没有提起过他。秋葵还是在这次三支之会上,听到静慧师太提起过几次,才知晓了这个阑珊派昔年的首席大弟子。在静慧师太的讲述里,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大师兄聪颖过人,年轻有为,是受人景仰的同侪翘楚——秋葵无法将之与君黎口中那个游走江湖的老道叠合起来。
她迫不及待打开封口,抽出信想看个清楚,可还没有看,心里已经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因果——她其实一瞬间就已明白了君黎这个师父为什么会听过五十弦琴的弹奏,她也明白了逢云为什么要叫“逢云”。
信的内容主是请教一些武学上的问题,不涉半点男女情爱。字里行间的措辞很是仔细,一封信写得极为整齐而简洁,半分错乱也没有。
可秋葵偏偏看得心中一酸。旁人或许不能自这一封寻常的信里看出什么,但她对自己这个师父却何其了解——或者,毋宁说她是了解自己。简简单单的书信,背后却不知经了多少字斟句酌,更不知誊抄了多少遍。寥寥而淡淡的言语之中凝聚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体会。
她止不住一封封往下看去,起初每一封,都是谈论武学。叶之昙这样的男子,大概也不知该怎样捉摸一个少女的心思吧,所以应是与她规规矩矩地一来一回了好一阵,可是秋葵仔细看那书信上的时日,间隔少则三五日,多也不过七八日——莫说杜若云一直住得偏僻,就算是住在城镇之中,这几日也绝不够书信的一个往返。信中多提及“来信收讫”,并不是杜若云随兴而发信,应是叶之昙不堪等待时日之漫长,又或是不愿她等待回信太久,便每隔数日就写信过来。杜若云虽然信中言语很是谨慎,可既然愿陪他这样频繁笔会,其中的心意,叶之昙久了终究明白。
虽看不到叶之昙彼时的去信,秋葵却也推测得出他是后来在某一封信中表明了心迹。杜若云的回信依旧誊写得一丝不苟,可秋葵看时,却觉自己这颗心咚咚地跳着。她不曾回以热烈,甚至有些轻微的责备之意——可那是种怎样的掩饰呢?她若真是不快,又为何还要回信?
她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君黎,他正低头读着另一封信,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确信——昔年的叶之昙和杜若云是两情相悦的,但不知为何最终不曾在一起。“喂,”她轻轻推了推君黎手臂,“那么多信,你全都看过了?他们后来是怎么了?”
“我大概看了。”君黎抬起头来,看了看她面前那十余个拆看过的信封,“他们真正通信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半年之后便出了变故。你师父在这半年之中,写来了总共近四十封书信,剩下的这些不曾装起来的,是我师父在其后近五十年里,断续写给你师父的,只是他无处可寄,只能折起,放在自己身边。”
他说着,抬了抬自己手中的信笺,“就像这个。”
“这些是你师父写的?无处可寄?怎……怎会如此?”
“我也想问,怎会如此,但或许只有你师父才知道了。”君黎道,“杜前辈最后一封信里,写的是自此不要再往来的断交之语,此事很是突然,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其实情投意合,已是默契非常了。师父之后应该立即给她写过一两封信询问缘故,可是都没有回音,然后他循着信址去找过杜前辈,只可惜路途遥远,冰雪阻隔,到得那里,杜前辈已经搬走。我师父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到这个答案,他那些不曾寄出的书信里——多是迷惘、悲伤、惆怅,只可笑我……我从未在师父在世时听他提过半句这些往事,更以为他早已放下一切俗世之念,潜心为道。他在我眼中是个断了红尘、看透世情之人,却原来……却原来不过是他在骗我——原来就连他自己都未能离脱这俗世情爱,非但未能,而且深陷其中,至死未消!”
“你,你也别这么说……”秋葵见他情绪忽似有变,欲待安慰,君黎却摆了摆手。
“我不是怪我师父。我只是……只是……一时难以相信。我方才初看信件的时候,是随手取了一封——取了最上面的一封,恰是我师父写给你师父的最后一封信——不过他知道不会寄出,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他对他这一生的评断。你可知道我忽然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我以为那些年我和师父浪迹江湖,就算称不上无忧无虑也算闲云野鹤,我也以为这二十多年与他相依为命,我心中的最重要的人是他,他心中唯一可挂念的也只是我——可原来他心中还有那么多往事、那么重的故人都放不下,那一封信里的遗憾与悔恨,竟重得我无法读下去——他将这段心思独自放在心里数十年是何等痛苦,我真的不敢想象……”
秋葵口唇动了动。她本想要一封他师父的信来看,转念却又不曾开口。君黎算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很少为什么事情轻易动摇,可显然,老道长这些书信颠覆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比起她只不过是得知了自己师父往事的一些详情而已,君黎受到的震动只怕要大得多,而那些,或许不是她这个不曾离俗的人能懂的。
“有时候……有时候只是造化弄人……”她安慰他,“我师父也从来不曾与我说起,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太重了,他们两人才谁也不提起的……”
“不是造化弄人……”君黎喃喃道,“如果只是那样而已,师父最后不会那么痛苦……”
秋葵听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五十年前,我师父失了你师父的踪迹,遍寻不着,那也许的确是造化弄人。”君黎道,“他心灰意冷之下离开阑珊派,甚至出家为道,也的确是为了你师父,他觉得行走天下,总有找到你师父的一天。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可是许多年后,他真的打听到了你师父的下落——按说,他应该立刻动身去找你师父,与她相见相认,将当年的缘故问个清楚的,可是他……却竟然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秋葵大是不解,“他念了我师父一辈子,又怎么反而知道了下落却故步不前?是不是他以为我师父一定已经婚嫁了,所以没有去?”
君黎摇摇头。“他知道你师父没有嫁人,我看他信里所言,他甚至可能去过你们居住之地附近。但他没有去见她,他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终于得知她的所在心中当然欣慰,可忽然之间却觉无所适从,觉得过去太久,已经无可回头,无法像当年一样了,倘若去见,或许反徒增烦恼。如果他是想通了,那倒也罢,可却好像又没有——若说在这之前他信里多是迷惘与想念,这之后信里便多是无奈与自责,而年岁愈长,这感觉愈发成了痛苦与悔恨。我相信到最后他是真的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他定不顾一切地要去见你师父的,但是……”
“那总之他就是没有来了?”秋葵听得忽有些气愤不平,“他又知不知道我师父常常抚琴思忆,有时甚至落泪——她难道不是也想了他一辈子,可却也想不到自己想念的人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下落竟还会不来!你师父写了这么多信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再怎么痛苦悲伤还不都是给自己看、还不都是自欺欺人、还不都是假的吗,他也就是个……怯懦之人而已!”
“秋葵,你、你莫要对我师父口出不敬!”君黎立起道,“我师父如此做,总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一来他已经出家为道多年了,二来或许他是因为要照顾我,三来,他或许担心你师父依旧不肯见他——毕竟当年是你师父先不告而别,她又岂敢称是对我师父有情?她到最后不也是一样,只是自己抚琴给自己看而已吗!”
“你……”秋葵也立起,“好,你这是说,是我师父的不对了?”
君黎看着她。在这剑拔弩张的一瞬间,他们都已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改不了了——他们,到了此刻,竟又要为各自师父的对错争论。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先松了口,“算是我……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三一四 渌水青冥(四折完)()
秋葵沉默不语。叶之昙和杜若云都已逝去了,无论他们谁对谁错,其实都已不再重要,可她只觉辛酸,因为,活着的自己,却连逝者当年所拥有过的那点真心也不曾得到,就连想不要再重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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