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互相一路留下记号了。”
一直坐在稍远的凌厉忽然站起身来,走近桌边,道:“你听清楚了,他说的确是‘洛阳’吗?”
二八七 魂归何夕(三)()
少年似乎没料到还有人听到了他的说话,不由退了一步,忽然看见凌厉这一身装束,又见他背上负着的以白布裹起的兵刃,愣了一会儿,猛地省起什么,脱口“啊”了一声,惶极倒身便欲相拜。凌厉抬了手臂,将他轻缓一挡,那少年只觉一股劲力将自己往上推去,非但拜不下去,还更退了两步。
凌厉已道:“不用与我行礼,我问你话,你回答我便是。”
少年忙答道:“是,沈大哥他是说的‘洛阳’。”
“凌大侠,我这便赶去陈州——凌大侠临安既有要事,我独自去便可。”君黎已是心焦,也顾不得去管凌厉与那少年还要说些什么。
“你去陈州,那么谁给我与朱雀带话?”凌厉却不紧不慢回了句。
君黎一怔。他自然记得那日凌厉说要他带话给朱雀见面,可其实以凌厉这般身份,加上已经放了话出来,只要他人一回去,要见朱雀也未必定要通过自己,当下道:“我不是想食言,可凤鸣是我至友,我决计不能弃他不顾。纵然——纵然他真是要死,我也非赶去见他一面不可,这件事……还望凌大侠恕罪。”
凌厉反而摇了摇头,“我自不是此意。沈凤鸣也算是黑竹会的人了,我既然寻他至此,总也不能半途而废。临安之事,便只能让朱雀等我一等了。”
君黎听他言下之意亦要同去陈州,道:“凌大侠亦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对凤鸣的情形,还能想点办法。”
那少年在旁听着,也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便不必急着赶回临安了——凌公子,君黎道长,我与你们同去,若赶得快,能早些赶上沈大哥也说不定的。”
“你……”凌厉沉吟着,“你替我送个信吧。”他忖着苏扶风、单疾泉等还留在那村子里,如今得到沈凤鸣这般消息,到底是要个人告知他们一声。便如此这般地跟那少年交代了一番。
少年听他如此说,自然只得答应,言道那与自己同路的三个少年为怕沈凤鸣的样子于闹市骇人耳目,不得不翻山往北而行,但料想此际往山上去追也已赶不上趟,不如去镇上渡江。
陈州颇远,君黎心知确非一时能再追得上的了,何况岔路众多,多半只能到了黑竹会总舵里,方能见到沈凤鸣的面了。
他用力握了握手心那枚玉扣。你已遇过那么多次九死一生之境,哪一次最后也都化险为夷了,我不信你这一次便要逾越不去。你可知你如今“云梦神君”之名也已传遍天下,你若现在死了,你以一己之力为云梦教、还有为秋葵挽回的这一切,都要枉然了啊!
大雨在棚外落着。若非凌厉的劝阻,君黎几乎便要冲入这雨中而去。他也知道自己早片刻与晚片刻对沈凤鸣已经根本无异,可还是无法在这等待中静然安稳。他坐在这里,心中回想起去年——在那个晴雨交歇的立秋,他在另一个岔路口的茶棚里立一块幡,占一块隅,觉得人生孤独而漫长,生命不过如此,就算这样坐一辈子大概也没有什么不能。可今日一切已是不同了,他有了太多太多值得放在心上的朋友——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雨下了足足一晌,才算是歇了。匆匆赶回镇上,日已沉西,最后一只渡江的船将将要从码头启行。
过江的人仍多。两人上了船,舟行半江,天便全黑了。雨意去得虽快,可星月不显,船头一盏水灯于这滔滔江上,也只是幽然萤火,在这片苍茫之中,无比渺小。
忽然有什么气息在身后一闪而没。君黎与凌厉同时已觉,转过头去。人群之中幽幽暗暗地投了个细瘦人影,晃得一晃,还是现出身来。
“娄姑娘?”君黎惊讶,“你怎么在此?”
娄千杉被他叫作“姑娘”,其实早是一身男装。她从不无拥挤的船客中侧身穿来,于近前施了一礼,道:“凌公子、君黎道长。”
凌厉看了她一眼。他虽然知道“千杉公子”之名,但扮作男装的娄千杉还是第一次见得,只见她没了女色脂粉,一双眼睛却越发显得轻盈明亮,容貌当真是极美的。
可她的面色却并不美,带了几分愁悴,轻轻道:“我也与你们去寻他。”
君黎狐疑,“秋葵那里呢?”
“她有那么多人照顾,又怎会有事。”娄千杉说得戚然,“我只怕沈凤鸣却孤零零一个人,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人。”
一句话说得君黎竟也觉唏嘘,不过他还是听出了其中几分异样。“你知道凤鸣发生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该知道。”娄千杉喃声低语,“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幽冥蛉’之毒,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解去……”
君黎听她言语口气总似有些诡异,皱了皱眉,“你是在码头等我们?你怎知我们会来渡江?”
“我不知道……”娄千杉轻轻地道,“我只知他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若不是前面一场大雨,过江的船到这么晚才有,我早已过了江了……”
“好了君黎,不必细问。”凌厉拦了还欲说什么的君黎。“娄姑娘所言,我也甚有体会。当年我陷于绝境之时,唯一支持我未肯立时身死的,便是我还未曾回到那个‘家’。虽说惭愧得很,我当时心里的那个‘家’并不是黑竹,可为此以重伤之身逶迤千余里,心境怕也是同样。只盼……这一次沈凤鸣或也可因此得以支持下去。”
娄千杉嘴唇还是颤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到底未说,转开脸去,默默地坐着了。
他们不会知道她也曾那样一路奔上小山,于虫尸处、山顶花丛绝望寻找——她甚至比他们更绝望,因为她知道一切终致于此的缘由。
关盛最早在君山与她说起“幽冥蛉”的时候,她并没有听得太细,只知那是一件“无药可解”之物。“无药可解”——这样四个字,本就已经足够了。
她听他说了要如何使用幽冥蛉来致沈凤鸣于死地。关盛并不知道娄千杉欣然答应的背后,却有自己的图谋。他只叮嘱她,不要让蛊虫记错了人,不可在洞庭附近便动手。他尤其一再说,倘若不慎让蛊虫记错了人,那便要二十日方可消去,才能重新记住新人。
娄千杉自然没有忘。装幽冥蛉的小匣有个细极的小孔,那是蛊虫在被放出之前,就识别出未来宿主的通路。一滴鲜血,甚至一根发丝,都可以让幽冥蛉记住它所要侵入之人——关盛原是想着沈凤鸣反正手心有割伤,只要娄千杉有机会为他包扎伤口,自然可以将他的血性通过细孔让幽冥蛉记住;若实在无此机会,同行途中寻得他一二发丝,只要有心,亦不算难。
娄千杉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之色便将这个小小匣子接了下来,可她很清楚自己不会用它来对付沈凤鸣。她知道,秋葵身边有太多保护她的人,她也许根本不会有机会正面对她如何,而这样一只小虫却能够轻易达到她的目的。她与秋葵太近了,拿到她一根头发丝,又有何难?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么快动手。纵然深妒从未弱去,她也还未真正作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就要立时致她死命。可——若不是沈凤鸣在船上那一曲吹得太过动情,那船头红日下的背影也就不会如此令人生恨!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心怀相思而又不可得的人,都是难以承受那样一段曲调的啊!单无意听不下去,所以会如此暴躁不堪;而她,她也一样听不下去啊!
她起身进了船舱,是因为她已经按捺不住了。她要立刻、马上就动手,要那个她所深恨的女子自世间消生,不会再独占有这世间所有的倾爱。她知道没有人会跟进来的——跟进她与无意独处的船舱。而无意——只要她让他安静,让他闭上眼,他永远不会有半分违逆与质疑。
幽冥蛉带着她的快意飞出来了。它没有找错宿主——它停在了秋葵青葱一般的指上,将她所有的恨都倾注进了秋葵的身体。她和所有人一起看着秋葵痛苦了三日,她觉得自己该感到快活的,可那快活却不知为何,始终也没有出现。
她并不知道幽冥蛉之毒是这般凶狠可怖。她偶在夜间惊醒,甚至有点无法想象秋葵变得如此是因为自己而起。她也曾在她身边陪守,恍惚间想起她往日里对自己的百般回护,也曾一时间恨爱交错,难以名状。
可她也不后悔。因为,即使不是现在,终有一天——她想,她还是会动手。她只希望她能快快死去,就不必受这样的痛,亦不必用这样无休止的等待来折磨自己,可怎么这世间之事,到头来却终不能遂她的愿呢?是不是自己的命运真的已受尽了诅咒,即使已经如此确然之事——最后却还是要落得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我忘了……是你……”她喃喃地说。“我竟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却忘了……你又怎么肯眼睁睁看她死去,什么都不做……”
——终于是这样吗?遂了关盛的愿。这一切究竟是难以逃过的命中注定,还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与玩笑?
“你算了那么多的命,你真的相信命吗?”她突然抬头,去问君黎。
君黎不意她忽然问出这样句话来。“我自然相信。”他回答。
“那么……是沈凤鸣命该如此吗?”娄千杉望着他,两点飘荡的灯火在她眼中游动。
君黎望着她眼中的火光。周围是无尽的黑夜,江宽水缓,迷雾轻笼,始终未散。
“我不知你所指何意。我只是信命,但我不信他死了。”
——在清清楚楚看到一切之前,他什么都不会相信。
二八八 魂归何夕(四)()
赶到陈州附近,已是初九的晚上。不知是因为时节变换还是地域变换,到了这里,竟已寻不到多少夏天的感觉了。
如果按照初四夜里算起,沈凤鸣身中那样的剧毒,已经五日。黑竹会那少年在头一日发现他,就说他已浑身冰凉。今时今日,他还有几分可能活着——君黎真的不敢细想。
不须进城。黑竹会旧日总舵座落在陈州的西南,君黎、凌厉、娄千杉三人,都对这里并不陌生。
月色如被夜揉碎了,茫然而无神地洒在黑暗里。君黎看了看这间以八卦方位为阵的筑屋,“坎离相扣——好像是闭住了。”他向凌厉道。去年在这里他曾听司掌了此处机关的钱老提过,若有意将阵封闭起来,那么,什么人也进不去,什么人也出不来。
不过,在外不比在里,在里是束手无策,在外君黎却可设法通过对外墙一些移动,改变八卦的排布。只是此刻却似乎也不必那么麻烦了,凌厉已经上前,朗声道:“钱老,是我。你将阵打开。”
阵法能阻住人形,却阻不住人声。凌厉提气而言,语声很容易传了进去。少顷,轧轧之声传来,大门果然缓缓开启。一个老者健步而出,君黎识得正是钱老,而钱老自也同时看见了三人。他径直向着凌厉而去,深揖道:“凌厉公子!”语声里带些惊喜,却又似有些隐忧。
凌厉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回来此处,在江湖上亦是影踪不见,钱老见到他大出意外自是不奇,可君黎与娄千杉却没时间等他们寒暄,几乎同声抢道:“沈凤鸣在吗?”
钱老目中的那一丁点儿喜色也倏然退去了,面色与语气都变得沉沉。“凌厉公子,你和他们——都是为了小沈而来?”
“是,他是不是在这里?”
“公子相询,不敢不答。”钱老低首道,“不错,他在。今日上午,刚刚被人送来。”
——“被人送来”。四个字已如重锤敲击在心口。
“他……还活着吗?”就算再是恐惧万端,君黎也不得不将这句话问出口来。
钱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大概是他们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最令人欣喜的两个字。娄千杉心头陡然一轻,泪水竟是夺眶,忍不住先冲进了门去。
钱老也不拦阻,只道:“你们跟我来吧。”
大门重新合上。这个并不亮堂的夜晚,中庭的气死风灯竟也没有燃起,这令整个地方愈发沉在一种阴暗至极的气氛之中。可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五日的时光还没有让他死去,那么或许十日、百日——他也能一直活下去的。
沈凤鸣躺着的屋子不大,三个送他来的少年都还在,娄千杉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阿角。钱老等几人一进来,屋里愈发显得拥挤。君黎与娄千杉抢步到榻前,榻上的人昏睡着,一动也不动,面上、颈上的肌肤都已是骇人的深黑之色。就算两人心里早已有备,那张面孔竟也花了他们一愣怔的时间,方能确确实实地辨识出来。
“凤鸣……”君黎倒吸了口凉气。所谓活着,难道便是如此吗?
“你们来的不巧。”钱老道,“小沈今晚醒过,刚刚……才又睡去。”
“他醒过?”君黎忙问,“他会常醒么?”
钱老没有回答,默然了一会儿,道:“你们先看看他,我在中庭等你们。他的情形……说来话长。”
几个少年都与凌厉见过了礼。虽是得见传说中的人物,不过几人面上都殊无兴奋之色,只显得极为疲乏憔悴。凌厉细察了沈凤鸣毒伤,那毒质果然是与前几日秋葵所中无异。虽已没有了毒虫侵扰,但以毒性之凶而论,比之前几日秋葵所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更奇的是,沈凤鸣身带外伤,可那毒血于创口处却凝固不动,并不流出,他悄然试运些力,果觉毒性附力极大,像是已与血气彻底相融,全无丝毫得以内力逼出体外的可能。若说前几天秋葵的情形是因为毒虫附体才不好办,沈凤鸣的样子却是真正超乎他的所知,令他一筹莫展了。
也便只有先去中庭,问过钱老。钱老见凌厉眉头深锁,苦笑道:“公子也发现了吧。按说世上之毒,只要内功深厚,终有办法祛出体外,哪怕不能尽去,也能减缓几分。可小沈所中这毒,性情既烈,又粘附于他体内,如今不死不活,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哪一天他便要捱不下去……”
“这是蛊毒。”凌厉道,“以我所知想来,蛊毒有生,就算蛊虫已去,也喜与生物相合,所以不同于一般毒物。”
“公子似乎对此毒有些了解,是知道他中毒的缘由?”
凌厉点点头,将此毒始末与他说了,钱老便道:“那‘三支之会’的事情,我也听几个小子讲了,看来下毒手的应当便是幻生界之人。不过照公子说来,最初被下手的却是那一位姓秋的姑娘,这会否本就是误伤?毕竟,就算小沈将云梦教主的位子给了秋姑娘,他们教中所信奉之‘圣血’未传、诸多武学也未传,真正的教主仍是他。唉……小沈当真万万不该舍了自己性命反去救那一位姑娘,如此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凌厉不欲在此评价此事,只道:“你方才说他醒过,又说此事说来话长,怎么讲?”
“是这样,”钱老解释道,“几个小子来的时候说,小沈一路之上,身上是时冷时热,大多时候便似现在这般昏迷不动,可有一件奇事,便是每日亥时一过都会醒一会儿,而且神智清楚,甚至面上身上黑色都会褪去一点。我初时是不信的,可今日亥时,小沈还真的醒了。”
“有这种事?”
“我也觉此事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