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个将水倾入自己口中的人是他,自己——是宁愿立时就死,也不会喝上一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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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四,依然是昨夜。
水在苇叶的保护下慢慢地往秋葵唇间渗入。杯水车薪,无可解救她被吸空的血脉,可那一丝儿清润的凉意却终于让她如烧如灼的绝望有了短暂的平复。求生或求死,一时间好像都不重要了,她昏沉沉,重又陷入他怀里。
“再忍一会儿。”沈凤鸣只能这样对她说。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夜重新又静了,山间浓郁的树木散发出青纯的叶香,沿径的溪涧流淌声更是欢快已极。可等待的时光里,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知道,时间已经很少了,少到——那感觉比天都峰金牌之争的前夜,比洞庭山三支之会的前夜,比无数次等待着一场死大于生的冒险的前夜,都更奇异。因为,从没有哪一次的结果,会像今夜一样确定。纵然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死大于生”的赌局,可至少,他知道还有“生”。而这一次呢?
他望了望怀里的秋葵。这一次却确然的,只有死亡。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他还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他是个向往无拘自在之人,万事只求顺其自然,从没想过要为了谁去送死,可有时候,世事偏就不能遂他心愿。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喜欢着这个女子,因为他好像并不急于去拥有她,甚至她始终对他那般厌恶,他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可那只蜻蜓将长尾刺入她指尖的刹那,他突然明白,他的那许多不在意,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足够她从另一端,走到这一端,不必他来逼迫。而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无论他们谁生谁死,他与她的一切可能都要断了,都再也来不及了。
“我总以为,我终有机会与你不须相较魔音,就将那曲《神梦》相和以终,了却你的夙愿;又总以为,我终有机会将那《湘夫人》对你倾声以歌,不会让你的《湘君》无人回应……”他喃喃说着,忽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知是你太自负还是我太自负,到最后,我竟不曾与你走近半步,就连你的恨都还消不去……”
他停顿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侧。“终究也只有在你无可反抗、无可拒绝的时候,我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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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清晨耳边萦绕的究竟是什么声息,秋葵以为自己是永远忆不起来的。可是,躺在榻上闭上双目之后的轻风若絮,一如昨夜的轻音潺湲,她竟错觉自己忆起了一首歌。
这曲调,她在三支之会上听沈凤鸣弹起过半阕,与她的《湘君》相和,可她从没听过其中的唱辞,为何这一刻她会忽然忆起,而且,这般清楚,就好像昨夜刚刚有人将这一曲唱入了她梦里。
她梦见,十里荒山,一弯浅月,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他的低唱。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二八四 咫尺幽冥(六)()
月光晃了一晃,藏入云间。秋葵的呼吸不甚均匀,群虫在她的体内汹涌着,好像就要冲破她透薄轻嫩的肌肤。
几乎已是极限了。沈凤鸣收敛起一切情绪,伸手去解秋葵的衣服。
就算是这一幕也似曾相识。那时,她骂他奸贼、小人、恶徒、懦夫,他怒不可遏却又哭笑不得。——今日,你总没有余力再来骂我了吧?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衣带方解,秋葵忽然将手伸了上来,用力握住了胸口衣襟。他愣了一下,去推她的手,哪知竟轻易推她不开。她双目并没有睁开,可是那手背上迭迭突起的黑色,证明她握得用力。
他不知道去年那次戏弄之恨在秋葵心头会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同样的动作竟然令她无意识之下紧紧护住了自己。他比那时还更哭笑不得。——她以为我是要做什么?那时他笑她分不清轻重,受了那么些些“委屈”便就寻死觅活。今日比起那时,更是生死之际,可她失去知觉之下,这倔傲竟还是与那时一模一样。
他没有时间再与她推搡拉扯,反正解毒的窍要也只在于脊骨,他推正她身体,撕开她的后襟。
就连整根脊骨也已全然漆黑。他取出袖中尖针——那是他从刺刺针灸的用具里找到的。那几根最为粗长的尖针她施针时甚至不曾用到,却是他用来解毒的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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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头一日,在从最初的绝望里稍稍清醒过来之后,就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解毒了。与以魔音解去幻生蛊一样,起初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狂想,可一再在心中思量求证之后,他渐渐确信,那是可以办得到的。
这的确是云梦教的禁术,可确切来说,这本来非解毒之法,而是吸取他人功力的手段——这也是这一心法被禁绝的原因之一。云梦教于人与自然的见解都颇独特,认为人之精血起源于“脊骨”,通过血脉连通五脏六腑,最终流归于“心”,也即最后的“大泽”。所以心念固然是云梦之学极为重要的部分,“脊骨”却也是云梦许多心法着重之处。
数百年前魔教云梦纵横江湖时,武林中人都深信,魔教的人能自一个人的脊骨,吸取他人体内精血。他们给这种“邪法”起名“吸髓”。——只可惜,这是种夸大。云梦教这一心法本源是蛊术,能吸取的,只有习练过幻生界蛊术之人的蛊功,而且手法复杂,非但需要先以锐器割刺开脊柱,而且也要耗费施术之人颇多真气。最重要的一点——心法依然只有“魔血”的继承人方可催动,旁人即使看了心法,亦无法施用。
受限如此之多的心法,真正使用到的场合又有几分?即便如此,云梦也依旧难逃“魔教”之名。不过云梦先人为了习练此法,确也免不了寻同门作些尝试,虽然未见得当真吸人髓骨、要人性命,说起来总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沈凤鸣从未习练过,自然也从未使用过“吸髓”之法,不过他却知道,对修习蛊术之人来说,蛊毒与蛊功几乎是同一件事——因为习蛊之人的功力,有一大半便来自于蛊毒,譬如那时曾稍许练起的碧蚕毒掌,掌力便是蛊毒。后来碧蚕毒被君黎化去,他的那点蛊功也便没有了;而倘是对习练此术的人施以“吸髓”,便会将他体内的碧蚕蛊毒吸取过来,化为自身的功力,不过施法之人,也须能承受得了这等毒力方可。
秋葵体内之毒,自是蛊毒无疑,所以一样可以用此法吸取。然而,云梦教数百年,从来不曾有一个传人是以这样的目的施出“吸髓”——甚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办法竟能用来替人解蛊。因为,“吸髓”只能吸取蛊毒、蛊力,却不能吸出蛊虫,而云梦蛊术,重在蛊虫而不在蛊毒。比如幻生蛊,本身毒性甚微,其害全在通过蛊虫对人心念之控。只要体内留有蛊虫,即使蛊毒吸去,对解蛊亦是无济于事。
可这一次“幽冥蛉”的凶手好像并不高明,虽然下蛊得手,却一次也没有催动过蛊虫行动,所以,秋葵体内的蛊虫始终只不过是依照其本性啃噬血肉。要知幽冥蛉幼虫虽然凶之已极,可若施蛊者不加催动,那么蛊术之凶就去掉了一大半,只能靠吞噬血液释出毒质长大,到毒性释尽,要么化蛾,要么死去。
幻生界的人既在岳州,沈凤鸣自然不敢冒险在岳州停留。就算施蛊之人不是关非故,可这蛊是幻生界所制,自己这个魔教后人于它的了解多半还比不上关非故父子等人,万一有人催动起来,秋葵决计难以抵抗。待上路一日之后,他见蛊虫依旧没有特别的动静,才松一口气,确信自此之后,虫毒的行动亦都有迹可循。只要蛊虫无法作怪,活毒成为了死毒,“吸髓”之法便能奏效。
只是,幽冥蛉幼虫在长成之前,那毒素一直会源源不断地释出,倘若早两日运用此法,毒性仍会不断再生。所以沈凤鸣只能等——一直等到今夜,毒性终于到了最盛——此时吸净她体内之毒,幼虫失却给养,不能再化蛾,只能逐渐僵死——其后即便什么都不做,虫尸也会在几日内随着秋葵新生气血渐渐汰走。
沈凤鸣当然知道此时运起心法,吸入的是无药可解的绝盛之痛——或许是前两日秋葵所受之痛都更无法比拟的。他也知道,这世上已再无一人能为自己吸髓。
可他还是一节一节刺开了她的脊骨。黑血自秋葵脊柱中流出,宛如阴冷的毒蛇,爬满他的视线。他咬了咬牙,运起心法,伸掌覆上。
“吸髓”无论是刺骨还是所用掌力皆是重手。秋葵起初不发一言,正如刺刺所言,比起幽冥蛉之毒,这些疼痛或许也已算不了什么。可小半个时辰之后,毒质已然丝丝往沈凤鸣掌心附去,秋葵血色渐渐变得鲜艳起来,身体内的重量都轻去,她忽然能感觉到了背上那几乎将她椎骨寸寸折断的剧痛,竟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嘶喊出来。
沈凤鸣却没有放轻手法。他已没有时间与她慢慢消磨了。他的手掌一遍遍按过她带血肌肤下的骨节,要确定不会遗漏一丝毒迹。
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看见自己手背上已经隐现的黑色筋络,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忽然压迫住了他。他终于停下来。他知道,死亡已真正到了眼前,成为自己不得不直面的事实。这样鼎盛的蛊毒,他这个连区区碧蚕蛊毒都差点消化不了的所谓魔教之子,又能撑多久?
他用衣袖勉强擦了擦秋葵背上血迹。月光下,她背上的肤色已恢复了苍白,一如他此刻还能被辨识的面容。
他将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那个依旧用力捏住前胸衣襟的秋葵茫茫然间竟好像抬了抬头,可随即又垂下了。他无法想象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容颜,还没有被黑色侵透的手指拨了拨她的头发。
“湘夫人,”他胸中的万般汹涌也只能化作这轻轻一句,“沈凤鸣这辈子得不到你,何其不甘。”
——他怎么能甘心啊!只因为那一只小小的蜻蜓,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这样烟消云散了!他忽然扶紧了她后颈将她身体向上搂起,不顾一切地吮吸住她微开的双唇。他吮得如此用力,就像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吮出来,刻入自己这将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她眼扉紧闭,不曾看见他此刻脸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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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的秋葵吟哦了一声,睁开眼睛,天光仍在窗外亮着,好像没过了多久。是睡着了吧?竟做了个模糊不清的梦。梦里一种奇特的窒息之感让她满心满身都是烦闷,她记得自己在一块石头上翻身作呕,呕出一地黑色的虫子来。
——刺刺说他们没见过那虫子,我难道是在梦里见过?可我难道……已经做过一次同样的梦了?
想翻身再睡,却睡不着了。唇上不知为何有些令人不快的痛辣之感——她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背上伤口真实的痛辣,也没能掩藏得了这个梦留给双唇的痛辣——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那么那勾弯月,那段轻歌,是不是也都是幻觉?
可如果那弯月的形状是幻觉,她不会知道自己恰恰昏睡了三日;如果那吟唱的声音是幻觉,她不会记得住那段陌生的曲辞。她在一种难忍的慌意中起身,寻到这屋里一面小小铜镜,照向自己。镜中映出的面庞憔悴无已,唯有唇色殷红,竟如血般醒目。
她怔怔坐着。她已经拼了命地遗忘却也没能将这个她所深憎的轻薄男子从记忆之中抹去——他已将这个夜晚深印在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嘴唇,她的脊背。一切散落的回忆都要被唤醒、被接续,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
屋门一开,娄千杉端了药进来。“师姐,怎么没睡?——要不要先喝药?”
见秋葵没有动,她将药放在桌上,叹了一口道:“师姐,君黎和凌厉,他们两个出去寻沈凤鸣了。也不知……寻不寻的到。”
“沈凤鸣吗?”秋葵喃喃地道,“他也许是……死了。”
“你说什么?”娄千杉面色一下子变得青透,“死了?”
“他死了,你的仇也报了。”秋葵抬头看着她,面色骄清如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千杉,你高不高兴?”
“我……我……”娄千杉竟是说不出话来,“我……”
她忽匆匆转身,往门外跑去,那般灵巧的身手竟也在途中绊倒了木凳,跌了一跌,顾不上扶,只是狂奔而去。
秋葵好像并没有感到奇怪。她回到榻上,蜷起身体,抱膝而坐,像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感到寒冷。
“你知道么,我宁愿我是死了,好过为你所救……”
——语声喑哑,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二八五 魂归何夕()
君黎和凌厉已经翻上了山头。“看那里。”君黎先发现了些端倪,指着一处,两人快步趋近。
一块平整的青石地,边上有几个遮荫木棚,最远的木棚处坐着两个村民,正在向这头指指点点,因为——最靠近这边的木棚边上,不知为何一地都是黑黑的虫子。
这些虫子短的有寸许,长的更有半尺,有的甚至已生了触角与翅膀出来,像是将要化身飞走,看上去实是可怖至极,而此际却都僵卧在几滩血色中不动,应是早已死了。
“他们昨夜应就是在此疗毒了。”君黎眉间不舒,“这虫子看起来……有点像‘天丝’,不过……天丝好像不带多少毒性。”
“‘天丝’——这虫子我也听过,寻常之物,并不出奇。”凌厉道,“摩失提到过‘幽冥蛉’是多种毒虫互相寄生而成,蜻蜓也好,‘天丝’也罢,怕都只是其中之一,豢养途中,更不知以何等毒质喂养,形状自未必完全一样,本身有毒无毒,只怕也无关紧要。”
“这血已是鲜色,此际应是无毒了。”君黎道,“看来毒虫的确已不在秋葵身体之中,她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了。只不知凤鸣……”一停,在身上摸了摸,好像在找什么却又未找到,想了一想,忽拔下头上道簪将一端拗去少许,以袖遮手便拾起一条长虫来。原来他这支道簪中间却是空的,他想着这毒虫不知会否仍有些用处,可身上没有别的容器,竟便只好往簪身之中收放。虫身极细,装在小小一支木簪之中都有余裕。他将端上用些泥土塞实,便收了起来。
凌厉是爱干净之人,虽然行走江湖难免惹些脏污,却自忖绝不喜带着这样秽物在身,尤其是发冠装束亦要因此而乱。只是,君黎此举也并非无理,他看在眼中,不加拦阻,将腕上红绫松出稍许,以指尖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