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得到,最后数枚毒钉来路之诡,锐意之强,断无可能再轻易震落。
当此之际,他只能身形向后一仰——这一式的“铁板桥”功夫在君黎所学中却有个颇为特别的名称,称作“孤竹扶风”。这名字大约是凌厉起的。凌厉一家原本是住在临安城西郊的竹林之中,而每有大风前来,细嫩一些的新竹便要这般依着风向柔柔折腰,凌厉有感于此,加上或许是为了与苏扶风取乐,便借了她的名字来用。今日君黎陡然之间不得不用出这一式“孤竹扶风”,倒仰之际忽想起当初习练时的情景来,暗想那时凌夫人总说她的暗器太过险恶,哪怕作为习练亦不愿当真出手与我对敌,可如今敌人的手法之恶,暗器之毒,又岂会亚于她?他们二人倒是走得快,可我拖着关代语,不知可能从这样险恶中全身而退?
这一仰,他仍将关代语仰在身后。好在小孩个小,身体柔软,随他而倒,倒也无甚相害。可君黎尚未起身,已听到又数记弹指之声。他不敢起身,更不敢留在原地,干脆倒翻出去,连关代语一起带个筋斗。
这之后他既在地,便尽落下风。关默毒钉一再发出不中,杀性大起,已难再顾及关代语。君黎亦无暇再看,只听那来势,就地而滚。如此已是护不得关代语,果然便听这小儿“唔”了一声,却是翻滚时两人时上时下,那一钉正钉到了关代语臀上,滚动间喊不出话来,只闷声大哼。
关默心头一惊,指尖一颤停了手,可手法是为“三叠”,已然脱手的后势数枚毒钉仍在击向二人。他面色一白,这一瞬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原是为了救侄儿而来,缘何竟会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代语已然中钉,若这道士为求自保再以他来挡,他焉能还有命在?
君黎见关代语受伤,心中也一沉。他不知钉子毒性如何,可一个小儿,恐怕一枚寻常暗器也难捱得起,想着已是暗悔不肯干脆早些放脱了他,累得两人一起涉险。此刻关代语想是剧痛又极怕之际,竟将他双手手臂都狠狠拽住了,于这存亡一发之机,君黎竟一时腾不出手来握剑,甚至连多滚动两圈都受了阻。暗器顺着他方才滚动的方向追身而至,他只够下意识将代语匍于地面,心料此次已是万难躲过。
铁钉已至。心跳快得在耳内掀起一阵巨大的轰鸣,清醒在这一刹那是不存在的——可只有极短的一刹那。他随即意识到,该发生的并没有发生——一个声音靠近过来,急促地道:“君黎,你没事吧?”正是苏扶风。
他迅速转身。一缕清风才刚刚带动两片轻盈盈的树叶飘落到他脸上。他拂了一拂,不知是拂动清风还是拂动落叶。
——凌厉已经在收起乌剑。
这是君黎第一次看见乌剑在凌厉手中出鞘。若不是为了剑上沾染的东西,这剑该是一出即回的——大概,在他转身回来的时候,已不该看见剑在鞘外。
——他们是何时来的?刚才那一瞬一定险得出奇,而此刻,凌厉却在慢慢地、小心地用衣袖摩下粘在银黑色剑身上的五枚铁钉。此时看来,五枚铁钉异常细小,只比寻常的针大一些,只是那莹莹闪动的色泽,仿若将他月白色的袖子都染得污了。
君黎想起来凌厉与自己说过,乌剑的材料极为特殊,对于金属之物有一定吸附之力,离得近的细小暗器多逃不过它的吸附——也即是说,乌剑该是克制此类暗器的绝佳兵刃。他会以这经年未动的乌剑出手,想来方才的命悬一线当真已到了不容他用别的方式的地步。若不是有凌厉这般身法,若不是有得以吸附铁器的乌剑——二者少一样,自己怕都不能安然起身了。
他定了下心神,抱了关代语站起,便向关默道:“他中了钉,快拿解药出来!”关代语适才正是哭不出来,此际头一抬,“哇”一声嚎啕而出。关默方自骇异凌厉的出现,却也着实忧心关代语,忙不迭上前褪了他裤子看那创口。几人俱都瞧见这孩子暗器着处四周皮肤漆黑已极,半边臀上竟已肿硬,似乎那钉上之毒是见血便凝。幸得伤是在臀上,倘是在躯干要害,毒发血流一受阻,岂非不消片刻便要身亡?而那娇嫩透细的血管犹自带着深黑往腿上、身上蔓去,其中之痛想象起来也叫人头皮发麻。关默快手将代语腰腿穴道封了,手指于伤口四处揉按几下,忽一使力,将那毒钉起了出来,原来那暗器靠近钉尾竟有一处不起眼的小小横刺,倘未明手法,强要起出,恐也要吃不少苦头。
关代语痛得哼哼,哭声断断续续:“大伯,救我,救我……”
关默去摸身上解药,这一摸面色却一变,来回翻找了数次,面色竟愈来愈青。君黎见他样子,皱眉道:“怎么?找不见?”
关默果是寻不见解药,却又说不得话解释,忽背心一紧,周身已动弹不得,却是苏扶风悄然掠至他身后,点了他穴道。只听她道:“等什么?你去搜搜他身上不就是了。”是嫌关默动作磨蹭,要凌厉去搜找。
凌厉却若有所思,伸手反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瓶来:“是不是这瓶?”他举至关默面前。
关默瞪了双目,讶然点头。凌厉道:“怎么用?”却原来正如君黎之前所料,他从关默身上悄然顺走过一件物事,巧的是此物正是解药。关默果然动唇说了好几句什么,奈何三人却看不明白。
“代语,关代语。”君黎将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孩推了推,转身将他脸对着关默,“你大伯说什么,你看看。”
关代语其实已有些昏沉,勉强抬了眼皮去看关默的口形,喃喃复述道:“内服……外敷……都是……都是这药……后面……别说了……”
只说得这么几句,他实在撑持不住,头往君黎肩上一歪,到底是晕了过去。关默已然闭嘴。显然他受制于人,先前故意对三人说得不明不白,想寻机用唇语与关代语暗通些消息以备稍后脱困,哪料孩子迷迷糊糊,将他“后面的别说”这句话也念了。凌厉三人不是傻子,闻听此言,哪会不知他所谋。可话已至此,他无从解释也不必解释,只能缄口再不言语。
三人无暇多说。瓶中是粉末,可此地恰在岛内中,并不近湖水,怕耽搁了毒伤,只能将关代语脖子仰起强倒了下去。既然关默没说内服多少,想来多了也是无害。罢了又将粉末往他创口上敷了一些,看那血块有了化去的迹象,才将关代语裤裳穿起。
苏扶风见关代语眼角垂泪,闭目未醒,甚是可怜,生出些不忍来,将他接去抱了。君黎才道:“我们还是带他走吗?”
苏扶风冷笑一声,“自是带他走。他这大伯连自家侄子性命都要害,交给他会有什么好事?”
二七六 水月镜花(十四)()
君黎应了声“是。”也便不理睬关默。三人走出些路,苏扶风方回过头来,瞪了凌厉一眼,斥道:“你也是一样,连君黎的性命都不顾。若这钉头今日打中的是君黎,恐怕那哑子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才肯动手解救。”
凌厉这回没说话,隔一会儿方道:“不错,我也没料他出手突然变化。”
“幸得你是没受伤。”苏扶风便向君黎道,“他啊,我方才叫他赶快援手,他就与我说,‘君黎不落下风,那人也不会冒险伤了自己侄子,再看看无妨。’我催了他两回,他都不肯动手,结果——好了,人家可是幻生界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道有了他侄子在手上便好了么?”
“是我学艺不精,才致遇险。”君黎不欲两人又起争执,讷讷开口。
“是我还想看看你的出手。其实——倒该说是你那几式剑法用得颇妙,我才以为你不会遇险了。”凌厉道。“以剑法来说,纵然换作是我,亦一样是用那两招,况你随后应变,用的应是你方才所说的夏夫人所授之‘八卦剑’,更是恰到好处。只是再往后对手突然变招,你便有些被动。其实他暗器发出,你如不愿弃下这孩子,便应立时以一手将他抱起,那么腾挪闪避起来,自比你将他一路拉在手中随你奔跑易得多了。”
“你说来是轻易,可你还不是未料到人家突然下起狠手么。”苏扶风道,“我见那人手法很是有些特别,君黎若是自己一人,当是不怕的,可又携了个孩子。他不似你我那般出身要一贯将轻功、身法当了性命的,有些局促不足为奇。”
凌厉一笑,“也是没错。不过君黎现时有了内功根基,如要将轻身功夫再上一层,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话间,关代语似乎动了一下。苏扶风脚步稍慢,却见他并未醒来,只是梦中惊怕动弹,不自觉叹了一口,道:“这孩子虽说不甚老实,不过今日也白白吃了不少苦头。你说——到了岸上,这便放了他走?却怕他毒伤不能痊愈得那么快。”
“我原是打算让他大伯将他带走的。”凌厉道。“说到底,我们拐了人家孩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汉子寻他寻得急,我原想交还到他手里,怕比回头交给摩失带走还安心些。哪料他竟也是个这般不晓轻重的莽汉,与人交上了手,就连小孩子的性命也不顾。”
“这么说,你方才定要在那树下坐那许久不肯早些走,是为了等他寻到那里来?”
凌厉不答,显算是默认了,只道:“眼下却是不想交给他了,我们离开此间再说吧。若想不好怎么处置,便干脆带回了临安去。”
苏扶风白他一眼:“你连自家儿子都不知好好照顾,带了这个回去,还不是添乱?”忽地想到一事,“啊,对了,那个宋客——他怎么样了?”是蓦地想起自己家中还有宋客这么个人。
凌厉收敛起笑意来,“他——没什么起色,我出来时,他仍是瞧不见。”
君黎忽听两人说起宋客,诧异插言:“瞧不见?”
凌厉瞅了瞅苏扶风:“你没告诉君黎?”
“我是听单先锋转述的此事——只说他受了重伤,没说太细。”君黎解释道。
“确是受了重伤,初时一直不醒,后来醒是醒了,可却说——自己的眼睛瞧不见了。”苏扶风道,“我想朱雀出手极重,或许他被震伤了筋络,真的失明了也未可知,可后来请了大夫来看,却查不出眼睛有什么不妥。我试过他几回,他也不似是说谎。也便没有法子。”
君黎沉吟了一下。“我在师父的医书里见过,说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件事极大地压迫着他,诸如极度之恐惧、紧张、痛心、抱憾,确有可能会突然异常——失明,失聪,失语,甚或失忆失智,都不罕见。我想——宋客与朱雀同行几日,最后行刺于他,心中承受之重压或许大大超过常人,加上——他不久前刚刚失去至亲,自己又经历了生死,心境起落之下,双目便失了明。也便只有等他伤势慢慢好转,所忧所伤之事渐渐淡去后,或许便自行痊愈了。”
“他那个弟弟……”苏扶风喃喃,“是叫阿矞对么?他提起过好几次……”
凌厉却沉默着。沉默着走了数久,他忽道:“待回了临安——君黎,你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雀。我要见他。”
“……好。”君黎点点头。他没有理由反对。他也大致猜得到是所为何事。黑竹会如今境地,若凌厉不出面,大概当真退无可退了。何况适才凌厉托了江一信传讯,已将话对黑竹会中人说出——回了临安之后,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这件事因宋客而起,若能解决,或许对宋客伤势的恢复亦是好事——无论出于哪一个理由,他都非见朱雀不可,而或许那一切事情归根到底,也都是同一件事。
苏扶风垂着头,不发一言。她知道,就算离开了黑竹会十几年,凌厉依然是那个能左右黑竹会命运的人。他若已开了口,她再是不希望他插手其中,也没有办法。
凌厉知道她心中所想,将手臂轻轻覆上她肩。“你放心。”他柔声道,“我只与朱雀谈谈。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不可能再回黑竹。”
“你又来许下空诺——可除了你,现在还有谁能让黑竹会众心重归?”苏扶风道,“你若不打算回去,又何必插手去管这事,还不就是希望黑竹会不要散吗?如今会里群龙无首,你不回去,还能怎么办?”
凌厉抬头,远远地已经能望见会场。他有心岔开话题,指指前面,“那个是沈凤鸣吧?”
“沈凤鸣?”苏扶风气道,“黑竹会最多也就一半的人肯服气沈凤鸣,你不是也一贯瞧不起他的么?他又怎能……”
“他瞧上去倒和去年大不相同。”凌厉笑笑打断她:“我没有说找他回黑竹。他现在是魔教教主了,黑竹会他想必也已不看在眼里。”
那一边沈凤鸣已经看见几人过来。他本无所忌惮,偏见到凌厉就有几分发怵,待几人走近,迎前见了一礼,不无谨慎地道了声:“见过凌公子。”
秋葵原是避在一旁与娄千杉促促说着什么,见状忙也上前道:“怎么这么久?”并不在意旁人,只是问的君黎。
“呃……秋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上了船再说。”武陵侯插话,也向凌厉一拱手:“在下湘西风庆恺,久仰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尊颜,实是有幸,只是天色向晚……”便延请他往岸边行去。凌厉见他客气,点点头:“多谢。”便携了苏扶风往船上而来。
原来君山平日里有些渔民往来,武陵侯地头人头都熟络,早便设法在岛上破屋厚草之中藏过一只舟船,定时有人查看修缮,即使没有这君山三支之会,也是备着的。今日旁人先走,他便令人将船推下了水,以作己用。一行人并不少,风庆恺与手下李文仲引着凌厉、苏扶风带了关代语,加上沈凤鸣、君黎、秋葵、娄千杉、净慧师太、江一信、摩失和两名唱戏的孩童,总也有十几个人。船不大,堪堪容下了。
浆慢悠悠荡起来,天色便已入暮了。众人见苏扶风将一粒药丸给了摩失,方知适才是她以毒器迫得摩失不得不听命就范。那两个唱戏的孩儿原本是摩失捉了来,要唱谢峰德的戏的,却也便就临时改换了戏词,唱起了沈凤鸣与关非故的故事来。也亏得两个孩子是说惯了的,只要给了戏词,便就能说得出来。
摩失于此却并不觉得尴尬,服了解药,反笑道:“凌夫人当真以为摩失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苏扶风冷冷道:“难道不是?”
摩失摇摇手:“若是摩失不愿做的事情,便是打死了我,也不会做的。其实嘛——摩失心里对幻生界也是有诸多不满,苦于没机会做些什么,今日——呵呵,恰好有此机会,虽说是受了胁迫,但心里倒也没什么不乐意。沈教主,摩失早就不是幻生界的人,教主可莫要将我视作敌人才是,还有君黎道长、秋师妹、娄师妹——咱们这一路,还得一块儿回京城,往后也请多多担待些才是!”
君黎听他说得不着边际,也不愿多予理睬,只有沈凤鸣接话道:“你还要送小子去见他爹,我看也没机会同路了。”众人不自觉都向伏在苏扶风肩头的关代语看了眼,君黎便说起方才遇到关默之事。
沈凤鸣闻听,将他细细瞪了晌,方道:“没事,我不过是看看——别又着了那关默的道儿,给他下了幻生蛊在身上。”
“那蛊你不是已有法可解了么?”苏扶风微笑问道。
沈凤鸣笑。“凌夫人说得是,不过……解毒不易,这般险物,还是别中了的好。说起来,倘若我能早点悟到这法子,当初在仙霞岭下——也不必弄得那般紧张。”
君黎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