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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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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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杀他,毕竟比起关非故,他倒还宁愿坐在这个教主之位的是沈凤鸣——可,是他定要挑衅自己在先,不是吗?

    他已经要笑出声来——为自己的胜利提早庆祝。雷电般力量已滚滚而至沈凤鸣身体,可沈凤鸣的聚力好像才刚刚完成。这双打开得太晚的手臂,或许只能来得及迎接死亡的一击。

    可偏是在这一刹那谢峰德看到沈凤鸣的表情。他迎着光,那流血的唇角和费力的苦痛虽然让他的脸显出种狰狞的苍白,可那决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他忽然一瞬心中一空,因为——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交手那日,沈凤鸣在必败之地的那一声鸣唱——那他从未曾逆料过的、击退了他致命一击的鸣唱。

    他忽然才想起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会宁愿立于烈阳正面?可一切疑问也只能戛然而止了——因为他已看到了沈凤鸣释出之力所具之形。恐惧如同万马齐踏,奔入他的身心。

    那竟不是“千钧倾一发”。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可他一见到,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二六三 水月镜花() 
谢峰德在这一电光石火之间,才忽记起昔年,阑珊派的大师兄叶之昙在教几个师弟妹最后一篇“万般皆散”的时候,曾表达过的疑问。叶之昙说——“万般皆散”,如果只是“散”,那便是散去幻术的形与神,以此来破解幻术,可为什么一切皆散之后,又多少会带有一些反噬之力?这反噬之力总似与这一篇原本的心意不符,不知其中是少了什么,还是多出了什么。

    可自阑珊派几代传来,这已是最末篇的最末了,叶之昙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钻研“阴阳易位”武学从不是谢峰德最为在意之事,这样的一番疑问也便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数十年后与这真正的云梦后人相遇时,他早已将叶之昙那番话忘却了,否则,他也不该到此时此刻才省起——沈凤鸣可以破解他幻术的方法,或许根本在他所知之外。那个阑珊一支始终解答不了的疑问,或许——答案原在“一源”之中。

    反噬。直到此刻,谢峰德才明白什么是反噬。形之惑的本质终究是形,而一切形都要借助光影映入人的双眼,达至人的心灵——甚至连这雷电般的“千钧倾一发”也不例外。而只要是光影,便终究要为一件东西所阻。

    ——镜子。

    站在沈凤鸣身后的君黎,也到此际才意识到沈凤鸣借那些升腾的水雾与强烈的日光幻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形”。他忽想到了“明镜诀”这个名字——那同样在最后一意中以反噬之力吞没对手的心法,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与这“阴阳易位”亦有了些相通之处?

    正是镜子。那以幻术造就的巨大镜面承载住了一切强大的巨力——它其实根本不必承载,因为一切光影都为镜面逆流而去,连同那烈得像是要烧去一切的艳阳。沈凤鸣虽然已没有足够强大的内息来运起与谢峰德相当的“千钧倾一发”,却幸好他还背过这一篇——这虽属“阴阳易位”武学之中,却因性属禁法而从未真正流入过三支的最末一篇——“虚无之镜”。

    娄千杉那握紧了腰间软剑剑柄的手才终于松去了。幻镜之后变得有些昏暗,她才明白沈凤鸣一开始便叫自己几人站到这一侧的缘故。被强大的内力反噬与灼热的阳光炙烤的滋味不知如何?纵然谢峰德这样的死法也无法弥补她那些永难痊愈的伤,她还是流出泪来,想要就在这里嚎啕大哭一场。

    就连对双方都恨之入骨的无意也为这样一幕而震惊,一时竟忘了手中这一叠以另一种方式震惊了他的字句。他原本是不信这些话的——无论如何也不信。可娄千杉的样子,却忽然让他觉得——或许这竟是真的。

    那是一整沓谢峰德各种劣迹的陈述。字写得不是很好看,像是此人并不那么会写字,却也硬是抄了好几份。往日的,今日的种种,他原本不必理会,因为他本也知道谢峰德是怎样一个恶劣之人,可是他却在其中看到了娄千杉的名字。

    谢峰德对娄千杉所做之事,竟也这样被清清楚楚记录了下来,单无意只觉得脑中一时间空空如也,像是什么也没有了。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回想起与她的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集,她说的那些话。若有这样悲惨的过往,若受过这样暴虐的遭遇,他不怪她隐瞒,因为哪个女孩子又能坦然对人述说这样的自己?可他——还是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的感觉。

    他不敢回头看。那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手中那许许多多的抄本——每一份里面都有她的名字。无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能忍受那许多——其实并未存在的目光。台上对决尚未结束,群豪们还没有余裕将抄本中提及的谢峰德的徒弟娄千杉与哪一个人影联系起来,可无意还是在颤抖。呼吸在变得急促,好像是羞愤,好像是心痛,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他们是不是也看见了呢?——爹,刺刺,苏姨,甚至向叔叔——他们是不是都看见了呢?他们是不是也会相信,千杉真的是那么不清白的女孩子呢?他们会不会永远看不起她,永远不愿意相信,千杉其实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呢?

    他捏着手中的纸。若不是挡回了烈日光亮的幻镜令自己所站之地一暗,令他吃了一惊,他或许仍然陷在那样纷乱的自语与猜想中难以自拔。他抬目,对决的结果是令他惊心的。他虽然恨沈凤鸣至深,可若自己藉以恨他的一切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那恨真的还应该存在吗?

    他竟是茫然,茫茫然站着。幻镜在渐渐散去,日光在渐渐恢复明亮。谢峰德死了吗?那幻镜挡回了他全力击出的力量,连同最后那一下“十指聚八荒”。谢峰德是没有防备的,他应该必死无疑。

    光影恢复原状时,被用幻术掩藏起来的杯中水汽,才是真正地开始蒸发、散落。可那——可那尘埃落定之前的地面,那台上——怎么像是多了一个人?沈凤鸣适才吼着让谁都“别来送死”,可是——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那样的墨云翻滚之地,他上去了,焉能还有命在?

    人群渐渐看清了那个多出来的人影,“噫”声又响了一片。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露过面,说过话的老尼。

    只见她嘴角溢血,像是也受伤不轻,可人站着,应不致是大恙。谢峰德面如金纸,显然伤重已难站立,颓颓然欲倒,虽逃得一条性命,可惊惧交织,竟难以言语。

    “你——是阑珊派之人?”沈凤鸣也对这不速之客大为意外。他为抢在此际的天时地利用“虚无之镜”对付谢峰德,带伤与他相斗许久,其实也已有些不支,如今周身之气方散,忽再遇强敌,竟一时没有力气绷起。他震惊于这被幻镜折回的墨云之舞巨力竟破于一个陌生老尼之手,而她用的竟正是那唯一的可能——“万般皆散”。

    老尼虽然受伤,还是对沈凤鸣合了一什,声音和缓:“贫尼离开师门已久,不敢再妄称‘阑珊派’弟子,不过……三支今日合而为一,贫尼还是尊称公子一声教主,恳请教主手下留情,能将谢师弟交给贫尼带走。”

    沈凤鸣暗自戒备,道:“他是你师弟?——师太既说自己不敢再称阑珊派弟子,他如何还能是你师弟?师太又可知他做过些什么样的事,便要就此将他带走?”

    老尼沉默了一下。“贫尼原是为一件阑珊派往事来寻谢师弟作个了结,教主说的那些,贫尼原不知晓,也是适才席间有传——方才听闻。”

    “席间所传?”沈凤鸣才狐疑地将目光投向老尼所谓的席间——那里,字迹艰涩的抄文还在被交相传阅。

    “给我看看。”他意识到所传多半不是小事,见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也只有单无意手中有那些东西,上前两步便伸出手来。单无意哪里肯交给他,反退了一下,将手移远。

    “这——不是教主的意思?”老尼似乎有些意外,“上面写的,无非是谢师弟多年来的一些劣行——贫尼原以为是教主……”

    “我?”沈凤鸣回转头来,冷笑了声,“我倒是想。看来,也有其他人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他话音未落,目光在这一转间忽然瞥到娄千杉。是她吗?最最恨谢峰德的人,该是她了吧。可她从这三支之会一开始就在这里未曾离开过,应该没有机会做什么事。何况——她并不知自己今日的计划,单单放些传言出来,也要不了谢峰德的命。

    “沈教主,敢问,这位谢前辈——这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江一信听两人既说到此事,便扬了手中两张纸问起,“待我念念,唔,三十一年前在六安,杀害人称‘淮上一盏灯’的丁蒙大侠一家十五口,掳走其小女儿丁晴并行奸污,致其自尽;二十八年前在河西,掳走当地沙蝎帮帮主独女乌莫,后行奸杀并弃于荒野,乌莫姑娘尸体为秃鹰野狼分食,情状惨不忍睹;二十三年前在巴中,杀害杨家村全村平民三十余人,只为掳走村中两名幼女,两女下落不明,恐后亦遭毒手;十八年前在——”

    “先不必念了。”沈凤鸣打断了他,“今日我与谢峰德,乃是有门派内之原委需要了结,至于这些事情——纵然江兄现在相问,可事情久远,难寻其迹,不敢凭空判定真假,自当调查清楚之后方可回答。”

    “这个……嘿嘿,也对,那二三十年前之事,沈教主自然是不知的,不过……这里却还写有一件近年之事,教主或许不知,但……这事情却与谢前辈一位年轻女弟子有关。”

    他话音半落,目光已寻到娄千杉的背影,“阑珊派的这位姑娘——该就是这里提到的……娄千杉姑娘了吧?这纸上说,五年前,娄姑娘也曾……咳,也曾受他欺辱,不知是不是真的?若确曾受害,恐怕那另几件也是确有其事,沈教主要清理门户,我等自然觉得公允。”

    娄千杉身体已经在微微发颤。她听着那些细数,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名字或许也在其中。她感激沈凤鸣在江一信念到自己之前就阻止了他,可江一信终究没肯放过,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与自己辨明那样的事情的真假——只为了他们所谓的正义与公允。

二六四 水月镜花(二)() 
会场中一时静了,那许多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将她的身形切割得愈发清瘦与渺小。有人嘲笑,有人叹息。不肯回过头来的她,或许已经用这个背影回答了那样的疑问。

    “无稽之谈,统统都是无稽之谈!”无意将娄千杉身形一挡,“人家随便写几句,你们就都信了?我问你们,若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受害者都已死了,旁人又怎知是谁下的手?想想也知道不过是杜撰!”

    “公子说得有理,”江一信接话,“可正因这般事情空穴来风,这许多为他所害的人之中,也唯有娄姑娘还能作个证了。若事情根本是子虚乌有,娄姑娘大可当着大家的面戳穿谎话,岂不是好?”

    无意怒极,“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女孩子这样的事,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无耻?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江一信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不若这样,谢峰德我先交给师太。”他言语间是对着那老尼,“只是,师太既称我一声教主,那么在此三支之会终了之前,还须留在此地;要与他解决什么阑珊派的旧事,回头也须与我也说个明白。至于江兄所说之事——江兄不会真认为旁人说些什么都可作数吧?你这般着急,莫非——造出这些传闻来,你也有份?”

    “误会误会。”江一信一时似乎也有些尴尬,搓了搓鼻子,“江某只是好管闲事,这边大家伙儿必也都想知道个真相,加上——教主原也视这位谢前辈为教中败类要行清理门户,既然请了我们大家伙儿来,总不兴碰到了事情便不许我等探究?终须有个说法吧!”

    沈凤鸣听他如此说,微一沉吟。“好,今日午后,我给各位个说法。师太意下如何?”

    老尼点点头:“悉凭教主。贫尼也确有许多关于谢师弟和阑珊派的事情,稍后要向教主交代。”

    江一信才只好罢了。关盛忙忙派人将谢峰德抬至一旁,抬眼看关非故眼色。关非故也悄看沈凤鸣,只见他似在微微皱眉。

    ——传言自然不是娄千杉所散,也多半与江一信无关。从江一信所念那些恶事中得到的唯一猜测,竟是摩失。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瞿安曾告诉自己,摩失在二十多年前乃是大漠沙蝎帮帮主之子。若那个叫乌莫的女子真有其人,算来该是他的姊妹,而摩失也是其后才投入了幻生界——依此看来,他与谢峰德走得这么近,竟是为了向他复仇?

    他目光扫了扫会场之中——没有摩失的踪迹。从方才起,他便不在此地了。散下这些扰人视听之传闻却又置身事外吗?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复仇,难道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为了那个立于台前浑身发颤的娄千杉,他断断要立刻寻出摩失来,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可却也不愿娄千杉成了江湖闲人们审判谢峰德的牺牲,将那一段于她残忍无比的往事于这南北群豪、武林史家面前就此揭开。若是如此,纵然今日杀谢峰德于当地,也非但未能解了她心中之结,反将她愈发推向那般深渊。

    “各位,午时了,下午再继续吧,届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宣布。”他说了一句,黯黯然离开了中心的武台。

    关盛忙上前跟上一句,“是是,各位,还请稍作休息。三支之会晚上为诸位备了薄酒,午间还请诸位自便了!”

    幻生界众人簇拥沈凤鸣而去,人**头接耳了一会儿,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开,只余娄千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了。她如被这个世界撕尽了衣衫,孤零零站在这里。还有一些目光和指点在她身上流连,而她竟然只能这样接受。她还能往哪里走,与谁相遇,和谁对望,听谁言说?那些不可逆的过往,被人交相谈论的过往,都是真的啊!

    “千杉,我……我不会相信的……”单无意口齿笨拙地安慰着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抓得粉碎。可那有什么用。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场中,飞舞着的一张张不正密密记载了她压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这正午的阳光剥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难过,我……若叫我找到这编出这等中伤之语的人来,我定将他碎尸万……”

    “是真的。”目光空洞洞的娄千杉,语气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说出这样三个字。

    单无意的声音忽然顿住,怔怔望着她。

    离她不远的秋葵,和另一边的君黎,也望着她,同样带着种不知是震惊还是恍悟的神情。不经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关于娄千杉的异见都像是变得很渺小。原来他们都错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们的所有意料的现实,回想起来却又像个早就该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那一句悲切之词是谎言却也不是谎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实也早知道是真的吧。”娄千杉望着无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说的那些事情,都是骗你的。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纠缠我了吧。”

    单无意无法说话。他甚至无法呼吸。他原该与往日一样,跳起来拔出刀去找谢峰德来拼命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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