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也向她一躬相谢,俯身打开琴匣。
琴是不是好琴虽未必人人识得,可二十五弦必是大琴,也足以瞩目了。一时间场间数百目光尽皆落在那琴身,注意苏扶风的人倒少了。只是,她既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终也没那么容易再隐去身形。单疾泉稍一环视,还是令向琉昱去将她请来同席。
“苏姨!”无意一待她过来就抢先道,“为什么,为什么把琴借给那个人?”
“凌夫人,今日凤鸣之事,是有什么内情?”君黎也是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知道?”
苏扶风坐下,并不回答,表情却有些凝重,只道:“他这一场比武可算性命攸关。”抬目看一眼单疾泉,不理会君黎的追问,“先看看情形,我再说与你们吧。”
她未肯即时便说,原是因沈凤鸣的相求,可其实如今说与不说,他与秋葵之比武如箭在弦上,都已是不得不发了。
战中之人似乎还远没有观战之人那般紧张,只听前面沈凤鸣抱琴犹笑道:“秋姑娘,此琴二十五弦,于你来说太大了些,就让给我占个便宜吧。”说话间手势一指,意示请秋葵就座。
那里已经有人准备了琴凳与琴台。若要全力于琴音之上,坐着自然比站着更易全神贯注,是以秋葵并不推拒,便自坐了,将琴放稳,先行凝息调适。
沈凤鸣转向众人,道:“泠音之‘音’,纵在云梦教之中,亦称为‘魔’,是为‘魔音’,诸位闻名识意,亦可猜知此番比试非同寻常。云梦教内,倘深谙云梦武学之源的,或可无碍,但诸位——非是沈凤鸣看轻——此音自耳入,直达于心,纵是天籁也恐非诸位之心所能载承,为不致误伤,还请先以棉物阻听为好。”
他一停顿,忽笑道,“若自认高人者,沈凤鸣也不敢强求。”
席间大多数人互相看看,果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布撕襟,准备随时将耳堵起。单疾泉也令无意、刺刺等都照样塞了,及至看到君黎,对他目视征询,却见他摇了摇头。
他虽并不觉得沈凤鸣有什么理由会败给秋葵或伤害于她,可若苏扶风说他此战“性命攸关”,他又怎能阻塞自己视听,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见众人不少已以手就耳,沈凤鸣也知再多说什么,席间也少人得听闻,便抱琴向众人一礼,往自己的位置坐下。
在此后的许多武林记载之中,这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较量却往往被描写得如同一幕哑剧,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直到沈凤鸣拨响琴弦之前,秋葵仍对他较量之意心存疑虑,可今日这个宽袖携琴的他,竟好像真的有几分像是识音之人——那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她不敢掉以轻心,匀息之间,一霎不霎地只注视着他,到他落座、放琴下来,她才将目光移至他脸上。
沈凤鸣对她一笑:“湘夫人,难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还是请你自《湘君》为始,如何?”
秋葵冷讽道:“何敢与教主争先——自是教主先请!”
沈凤鸣知道多争无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拨弦。
那弦响了。琴音令秋葵心头微微一拎,放于琴上的手也待动,可一迟疑,却又一停。
——琴音纯粹,尚无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想过那琴还会在旁人手中发出声响,尤其是一个——她极为厌恶的人。可若单以琴音论,面前这个人,似乎还不算辱没了“七方”。她甚至有些惊讶。——这似乎正是《湘君》的调子。这一曲,他也会吗?
再多听几节,曲调却又与《湘君》颇多不同。曲是古风,与《湘君》击节停顿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为要紧之处,又与之背道而驰。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拨琴纠正于他,可伸指及弦,又觉得那些背道而驰之处,似乎也恰到好处,并不损了这曲的完整——反像是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听得愣怔。
沈凤鸣将弦拨得很轻,轻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琐却也不失平稳。唯一在这意境之中不合时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拨弄间偶尔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杂音。不觉十数节已逝,沈凤鸣才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动手?”
秋葵像是醒悟过来,忙振袖抚弦。这是阙与阙之间的微停,在这样的节间趁虚而进,最易不过。沈凤鸣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弦动,琤琤数声,她的琴音轻易介入。
可——恰恰是因为这样绝妙的节断,她这个识音之人,断不肯就此对沈凤鸣之音加以破坏的。颠覆这一段她本心仪的古曲吗?她不愿。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顺着他留好的那些空隙,这样一路弹奏下去。
不知不觉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才能与他那一首曲子天衣无缝地相应。秋葵知道沈凤鸣本意便在于此,她不得已却也不想这样以琴声与他相和,一口贝齿轻轻一咬,弦一颤,抢先将魔音浮入其中。
远处的君黎听得,眉间微微一动。——他终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凤鸣似乎并无所觉般,琴音里一丝一毫回应也无,仍是絮絮琐琐,和缓而行。二十五弦虽广,琴音却还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盖过,反像是成了陪衬。
断断续续试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内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并不能消磨双琴合奏的婵媛意境。君黎与单疾泉对视了一眼,又去看苏扶风——只有在看到苏扶风的时候,两人才觉出了一丝紧张。
那是因为——苏扶风的眉头少有地拧紧着,双目注视中心的二人,像是从这心旷神怡的琴曲之中,望见了狂风暴雨的前奏。
却忽听琴音一变,像是自转调上有了层层回声——那是秋葵将转音借十四弦相叠,渲染开来,一时间蕴含其中的魔音也随之变深了几分,在众人耳道里迂回着,开始击打着头鼓。些微不舒适的感觉隐约随至。
可这不舒适也没来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凤鸣的琴声也变得嗡嗡有声,虽有回声却低沉好多。
——他终于也出手了,可动用的魔音,却不过将秋葵的消解。
那两人便就这样此起彼消地将《湘君》奏至了后半阙。秋葵虽还未出全力,可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能这么精准地将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凤鸣像是对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觉抬头看他——唯独这次,她目光里的惊异多过了厌恶。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会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渐移,灼目的光亮渐渐升到高处,直射于沈凤鸣脸上。他奏琴的样子让秋葵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先认识了这样一个他而不是在彼时先为他那般轻辱,对他的态度,会否有些不同。
沈凤鸣听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离,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如往日一样,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在秋葵看来轻薄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明白如今这样相谐的奏琴也不过是假象。那一丝心中的摇晃还是落到了实处,她表情一狞,忽而以手将弦重重一按。
行云流水般的曲子忽然整个消失,沈凤鸣也是一错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转变,又渐渐凌驾于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气,像是两人真的不过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扫拂数下。琴身回响,发出振振之声,高亢的音色与全然不循常态之节奏将适才悱恻之意一霎时就毁坏殆尽。
她没有说话。她不需要说话,沈凤鸣已经知道,她必不会愿意与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和下去的。
二五九 七方与鸣(二)()
换作别人来做这云梦教的教主,纵然秋葵仍然心有不服而提出琴音相较,却大概也不会这般使性。这该算自己荣幸还是不幸?沈凤鸣心中苦笑一声,也不得不将手中之曲渐渐淡去。
秋葵是在后来才知晓,沈凤鸣适才这一曲,正是《湘夫人》。昔年楚辞九歌,有《湘君》自不会没有《湘夫人》,只是似乎所遇总是女子抚琴思君,是以《湘君》闻者众而《湘夫人》识者稀,秋葵也只听过她师父以“湘君”思人,何时又有男子对之回应?“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纵然今日有人在她面前将这《湘夫人》辞尽付弦中,她却偏偏不愿识得。
不过,秋葵究竟不是对这段琴音一无所感——否则,从来对沈凤鸣喊打喊杀的她竟然也一言不发地与他对面合了大半曲,事后回想,匪夷所思。那些却是后话了。
沈凤鸣收起心中几分无奈,十指掠动,也将琴音急起,对抗秋葵的急怒之声。
蕴含了魔音的琴曲已变得奇诡,闻之令人胸生涨闷。君黎集念于心,若虚之意游身而行,惑术之声便弱,可料想在那魔音笼罩中心之二人,所受之力定更非同寻常。
也许,若不是你们之前曾有那样不愉快之误会,今日都该为找到一个知音之人而欣喜吧?秋葵也好,沈凤鸣也罢,孤独而行终非己愿,这样的相遇相较,原该在一段优雅和曲之后便行终结,又怎么变成这般疾风骤雨?
离得近些的娄千杉也并未将耳塞起。现在的这曲《怒涛》,她虽不知其名却也听秋葵用过——便是在百福楼要抢自己走时,对沈凤鸣施用的。琤琤琴声一记记如惊涛拍岸,打在耳中已是阵阵疼痛,可她犹自站着。纵然是魔音已注,急怒如涛,也不比那一曲百转千回的《湘君》更刺痛人心。那在她看来脉脉含情的四目对视与双琴合鸣——他们二人的世界里何曾有旁人?
此刻的他们,愈见专注,可她却不觉得他们是在性命相搏。琴音如惊涛骇浪时,就连数丈之外众人几上的茶盏都发出震颤之声。可在她眼里——那是他们的相戏,唯有她无法加入其中。
孤执之念已为魔音所累,心跳随那琴音如阵阵鼓擂,周身血脉便如茶盏受着巨震,娄千杉其实已是不支。那心为之烧血为之沸的魔音岂能给她喘息之机呢?不知是真还是幻——脑中混沌,呼吸已艰。可她还是不愿堵住耳朵。她摇摇晃晃地,要将他们的对决或是相戏之音听个清楚,便如再多吸入一丝妒忌,也是种自残之快。
也只有一个人在那样的气氛之中,会将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单无意大概是这场中最不关心沈凤鸣与秋葵对琴的一个——他所注视的,始终只有一个人,忽见她耳中有血流下,他面色一苍,便失声遥喊:“千杉!”
魔音渺渺,这样一声喊竟然如同被君山空风吸尽了音色,就连近在咫尺的单疾泉都未能听闻。琤琤的琴声好像已不是琴音本身了——那怒涛哗然之声也像变成了虚无——明明存在却又被别的什么东西掩盖了的虚无。
“千杉”,这两个字,只存在于堵塞着的耳道的回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所有人都那般专注地看着那两个操纵着琴弦的主角,好像这样一场胜负真的对他们每个人都有多么重要。
可那些于他,又怎及得上那个摇摇欲倒的少女之万一?
娄千杉头痛欲裂,恍然如心脉将断,忽然神智却一清明,万般音色尽皆远去。她一愣,才意识到有什么人捂住了自己耳朵。
那双手自后掩来,大概是因为铺天魔音的掩盖,来得竟毫无声息。可她只这么稍稍一愣,就已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
她不知是否自己终是已熟悉了单无意那双手的温度,或是哪一些更小的细节。她无法在此刻与他对话——接受或是拒绝的言语,都无法传达,可至少那颗即将被怒涛扯碎的心却有那么片刻,沉稳了下来。
见单无意忽然窜身而出,一旁的君黎也吃了一惊,担心他有什么闪失,不及细想,跟了过去,至此却见他这般捂着娄千杉的双耳,意外之下,不好说什么,只站在一旁。
琴曲已变。《怒涛》音虽急,音域却不广,急促而攻上,魔音之力极锐,其中变化却未必繁复,对沈凤鸣来说,破解反易。旁人只见两人似对琴激烈,可秋葵心中明亮,知道这一曲疾攻被他识破曲中关节,自己还是落在了下风。
她曲调一变,换了一曲《西泠月》。《西泠月》原是朱雀自禁城中要来,不是民间之谱,沈凤鸣该是未曾听过的。比之《怒涛》,此曲层叠繁复,若在诸层暗夹不同魔音,除非对方真的对乐音、对她的心思见微知著,否则,终是有哪一分要着了道。
秋葵纤手翻飞,琴弦之上,微挑、浅勾、轻揉,或是劲打、深按、疾扫,快中带慢,紧中有驰,虽只十指一琴,却如数琴并驱,主辅并行,那宫廷之奏中尚且需要多人方得完成之曲,竟就这样在她一力之下铺陈开来。却也可惜此际天日朗朗。若是真的换作月意朦胧,恐怕闻者真要随这曲子有一番别样心境。
魔音却绝不朦胧。秋葵此番反其道而行,将缓迟人心之音,藏于高亢之音中,却将伤人之意蕴于低缓之声里,似虚似实,主辅之间互相参差变换,交错而行。
她倒并不期待这一曲就能伤了沈凤鸣——这样的魔音,若有一定内力修为,该还是能强抗过去。可只要他无法在魔音之学上与自己相应,她便算出了一口气。众目雪亮,纵然不明说,沈凤鸣这新教主的颜面可也要跌去一半的。
沈凤鸣果然并没有动——许久许久,没有再拨起弦来。秋葵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西泠月》将月之若隐若现乃至盈亏升落之态勾画得淋漓尽致,其繁复大概果然不是他所能驾驭企及的吧?纵然适才破了《怒涛》之力,可他用以破音的调子却也断断续续,几不成曲。如今——他闭着双目,或许,是只能悄然用内力相抗?
可他那一只右手却仍然放在弦上,像是随时都还可能还击。《西泠月》行至酣处,愈见深涩,大部分人纵是听不见,见到秋葵奏琴之态,也知此曲非同寻常。
忽然,淡淡的青琮一声响,如一缕薄雪切入愈来愈浓的曲中月色。秋葵心神微微一震:沈凤鸣的手还是动了。
那手动得很慢,并不比适才破去《怒涛》时的断断续续快上几分。可那般浓的十四弦琴之音却还是像被冲淡了几分,包括武陵侯等在内的诸多并未堵耳塞听之人,紧张的面色竟都不自觉霁下几分来,就如在已被魔音逼迫得渐趋稀薄的气息之中又注入了几分鲜活。
就连未识魔音者这次都明白过来,沈凤鸣仿佛再次在消解秋葵的魔音。
秋葵面色渐苍。纵然沈凤鸣的曲子简而慢,其繁复难企《西泠月》之一分,可对魔音的消解,却竟一分不少。他像是很容易便分辨出她曲子里的虚实,那般缓缓而奏的琴曲,却一一对应了她曲中所有隐蕴的魔音。而最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次他用以破解《西泠月》的音节并非不成曲调。那是泠音门也有所传的一段十分简单的琴曲——《天山雪》。
以“天山雪”对“西泠月”,她不知是他的处心积虑还是偶然。想来他是无以得知自己这曲的名称的——可也或许是自己弹奏真已达意,他真的听出了其中意境——但这,却怎样也更像个讽刺而不是褒扬。
纵然对他再有千般厌恶,这一刻的秋葵也忍不住,开口道:“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专注于琴弦之上的沈凤鸣闻言,抬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