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俞瑞——所以,朱雀当然不可能再容忍俞瑞了。据说他当日夜里便叫张庭带人围了内城的黑竹总舵,拿了俞瑞投入了大牢,此事自然很快便传了出来,临安城里那许多黑竹会杀手一时人心惶惶。这已不是过去的黑竹了——没有张弓长,没有马斯,没有沈凤鸣,甚至没有了阿矞,俞瑞一陷牢狱,他们便立时彷徨无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先离城逃命,否则焉知朱雀下一步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稍一停顿。“凌夫人他们有黑竹会的渊源,自然也得到了这些消息,原也在猜想会否与这个救起的少年有关,待他两日后醒来一说,顿然已明。宋客固然已说了此事是他自己的意思,与俞瑞全无关系,但这话已传不到朱雀耳中,也更救不出俞瑞。黑竹会这一散,纵然还聚得回来,恐怕也已不是朱雀的黑竹会了。”
他一哂,“这对青龙教倒是好消息。”可表情里也并不全是高兴,反带着些叹息,“但谁又可想到——就连我单疾泉都没办法——黑竹会这些年一直在徽州附近挑衅,教主总在想着有一日要设法把这般隐患从身边消除,却因他们有了朱雀撑腰而深觉棘手起来,谁又可想到竟就因宋客这一剑轻易地就办到了。不知到底该说朱雀太意气用事,还是……还是朱雀真的也并未将黑竹会当一回事。”
单疾泉并不知道,这原本就是宋客的目的——虽然他刺出这一剑时,并不知道目的会以这种方式来达成。只是,苏扶风在告诉这个少年朱雀与黑竹的反目的时候,竟发现他的眼睛亮了——那双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暗着的眼睛,亮了。
他做到了。他只是想让黑竹脱离那个叫朱雀的人的掌控,他现在做到了。
可然后这双眼睛竟重新暗了下去,暗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暗。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并没有半分理由去刺杀朱雀——所有的借口都不过是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臆想出来的而已。
他并没有告诉苏扶风,自己那一剑——其实深深刺中了朱雀。
而他深知自己的剑上早已喂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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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大会的会场,渐渐已要坐满了。
二五二 楚之云梦()
“各位,时辰差不多了。”前面台上,关盛在说话,双臂虚抬,做了一个请大家坐下的架势。
“在下关盛,此次三支大会,便由在下代家父主持。”关盛面上含笑,“地方简陋,实在怠慢各位——不得已站着的各位,要辛苦一下了,不过在下敢说,这一三支大会,包管精彩得让诸位坐着的都坐不住,要站起来才爽快!”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山头上的沈凤鸣听到这一句,也笑了一笑。还真把此地当成戏台了。他心中暗道。
只闻一个中原口音的汉子边笑边道:“俺本就不喜欢坐着,俺偏要站着。只有娘们儿还有那没种的,才喜欢坐着!”
他这话原本是迎合关盛,却一口气得罪了场中那许许多多坐着的江湖群雄。便有人冷冷讥讽道:“这位仁兄看来连晚上睡觉亦是站着的。”
那汉子一愣,这人又有意向着身周人谈论道:“我听说,只有马才是立着睡觉的——看来北地那些个无家可归的马儿,也尽喜欢跑来我们湘地撒欢。”
周围坐着的众人都附和着一圈笑。汉子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被两人一挖苦,也心中不舒,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那一个叫李文仲。”单疾泉望着那开口说话之人,低声道。“你看他们桌上首坐着的,便是他倚仗之靠山,人称‘武陵侯’风庆恺,也算是这荆湖北路排得上号的地头蛇了。”
他目光转了转,“还有那边——那里一桌,是南岳衡山派众弟子,乃是从洞庭以南赶来,掌门似未亲至,不过——大弟子、三弟子、四弟子,都是到了,足见也对这三支之会极有兴趣。”
单疾泉原就见多识广,加上自来到此地后便有人围绕前后,他稍加打听,大致已知场中人物都是些什么来头。无意和刺刺等想必也都已听闻了,君黎知道这般介绍无非是对自己说的,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武陵侯’身周几桌都是湘地豪杰,往后首看那桌坐着那长者,却是楚地来的,名叫章再农,自称‘江北茶农’,江湖人为表敬意,送了个称号‘江陵侯’,听着与‘武陵侯’有点不对付。不过实际上他势力原在江北,两边倒也没碍着什么事儿,所以交往上还算过得去。他身周的那几桌便都是江北荆楚一地的豪杰了。”
他停顿一下。“至于——远道而来的,若是知名门派,多半谨慎,坐在偏角,防得有什么误会。”
君黎抬目看看。衡山派算是近的,却也偏安一处,几名弟子神色惕然。沿场边一圈正有不少门派长者,或正襟危坐,或低头窃语,像是要与那些平日里并不放在眼里的所谓武林群豪划清界限,那中原口音的汉子受武陵侯的人取笑,中间虽然热闹,四周这些门派却并无回应。
上面关盛欲打个圆场,另一个中原口音的已在接话:“你们这些生死都没走出过百里的,懂得个什么!俺们是无家可归的马,俺们至少还是马呢,不好过你们这些猪,天天只会在家里啃食!”
这人也是立着,与先前那汉子虽然相隔若远,不似一伙,但听言语,该也是中原旧都而来。旧都之人背井离乡流落南方,虽互不相识,但其中同仇敌忾之心,大概远超旁人,是以此人听得不忿,要为同乡鸣不平。
李文仲一听这话,脸登时便沉了下来,欲待说话,边上“武陵侯”风庆恺已经向那人拱手道:“这位壮士息怒,在下风庆恺,这是敝帮李文仲,与在下都是湘西人士。壮士远道而来洞庭,想来不易,文仲不会说话,多有得罪,还请壮士包涵。”
“风爷,”李文仲便有不服,“他说我们是猪,莫非我们还……”
风庆恺并不看他,转而向台上一谢,“扰了关大侠说话,赔罪赔罪。关大侠请继续。”
关盛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是江湖好汉,有些脾性难免,不过既然来此三支大会,便都是三支的朋友,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江陵侯附近一桌传来“嘿”一声笑,有人道:“三支到底是个什么,还没说个明白,这便做朋友了?”
关盛笑道:“这位朋友说得是,‘三支’避世已久,想来识者已稀,今日之会正是因此而起——‘三支’欲借此会广交武林朋友,一来,人在江湖上行走,朋友总是越多越好,避世独居,遇事难有照应,并非长远之道;二来,‘三支’如今人丁不旺,也想借此会寻一寻江湖后生人才——诸位放心,我等自不是要夺人之徒,不过‘三支’不少绝学今日正临失传之境,若哪一位有兴趣,我们却愿相与切磋,这也是保有本派武学之一途了。”
“依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啊。”那人随意挥了袖,示意着台上及周围众人,“怎会有失传之虞?”
“朋友请稍安勿躁。”关盛道,“‘三支’之由来,自会慢慢向诸位到来。先容我向诸位引见引见各支的掌舵人物。”
他说着,身体微斜,向谢峰德一侧示意道,“这一位,便是‘阑珊派’一支的掌门人,谢峰德谢先生。”
谢峰德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向众人拱手。不过他衣着显得有些邋遢,加上“阑珊派”这名字并不闻名识意,众人多半只是点点头示意,只有少数几个起身还礼。
“这边一位——”关盛向另一边斜斜一抬手,“秋葵秋姑娘,是为‘泠音门’一支的掌门。”
秋葵见提到自己,不得已也起身,敛衽为礼。这一下却与谢峰德不同,场中众人,多是屏住了息,无人言语。
后山上的沈凤鸣向下望了望。即使不望,他也想象得到秋葵那样的出众容貌与冷清表情,本就足以令那班所谓“武林群豪”震惊失语的。
秋葵见无人说话,也自款然坐下,这时才见武陵侯风庆恺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失敬失敬,秋姑娘年纪轻轻,已是一门之长,实在难得。‘泠音门’,听此名字,姑娘该是善于弄音。在下风庆恺,粗通几分音律,后晌若有机会,倒想请秋姑娘指教一二。”
这武陵侯适才对旁人说话都未起身,却竟因一个年轻女子站起来,余人纵有想说什么的,也都愈发静了,只看着秋葵待她回答。
秋葵并未重新站起,面色也未变,只道:“三支之会,悉听关掌门父子安排,若有机会相与切磋,自是好的。”
她不喜客套,不过是实话实说,语气不免让人觉得倨傲。风庆恺却像是并不在意,一笑点头坐下了。江陵侯附近适才说话那人接口道:“这下我有点糊涂了。关大侠——原来‘三支’里头还有‘泠音门’、‘阑珊派’这些古怪的分支,我只道你们‘三支’都是使毒,乃是什么‘虫毒’、‘草毒’、‘尸毒’之类的三支呢!”
话带揶揄,但在场之人听得大有同感的还真不算少。幻生界近年在这附近风生水起,旁人不明蛊毒所以,自是将其与“使毒”联系在一起。这次幻生界出面邀请三支大会,众人自然认为三支是幻生界的另一个名称,也是因此,关盛说起“人丁不旺”,才令众人感到尤其费解。
“爹,这个说话的是谁?”偏角刺刺好奇问道,“像是专来寻场子似的。”
单疾泉摇头,“我不识得,不过猜想——敢这样出头寻场子的,背后总该有人撑腰。”
“他既坐在那里,想必是得了‘江陵侯’的授意了。”刺刺道,“‘江陵侯’自己却是没言语过。”
“看起来像是如此。”单疾泉道,“不过也奇怪,这里是洞庭地界,‘江陵侯’的势力却在江北,在这里未见能占什么便宜,寻了幻生界的场子也没什么好处,没道理出头。”一顿,“且看看吧。”
这壁厢关盛笑道:“这位兄台看来是全然误解了三支的由来——这便要引见给各位三支之中眼下门徒最多最广的一支‘幻生界’的掌门人——也便是家父关非故。家父掌此一门已有数十载,‘幻生界’处境一直不算顺利,数十年来一直在四处迁徙,东至蓬莱,西至西域,皆曾落过脚,近些年落脚洞庭,才有所起色,门徒渐长,也算小有了些名气。惭愧,也是因此,这位兄台单知‘幻生界’,却不知另二支了。”
众人只见关非故已自上首位置站起,前趋向众人抱拳以示谢意。他既年长,加上比起谢峰德,仪态威风,座中大多不自觉站起躬身回礼。
关非故上前抱拳道:“幻生界名微言轻,却得这许多英雄赏光前来,老朽在此先谢过各位了。这‘三支之会’,原本是我三支之间每隔数年之大会,意在互相通气、互相切磋,未曾与邀过外人,不过幻生界在此荆湖路上扎根,终是离不开诸位朋友相帮。恰逢近日三支之中有重大变化,老朽突发此想,要请诸位英雄一起来作个见证,往日有听闻江湖朋友说我幻生界遮遮掩掩,今日也一并将误会作个消解。”
众人听得点头,偏江陵侯附近那人又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关老爷子,在下江北江一信,适才听令郎关兄一番话,才晓得原来幻生界与三支不是一回事,可这番听关老前辈一席话,一忽儿三支一忽儿幻生界的,又好像是一回事——否则,缘何幻生界能替三支作主?”
山上的沈凤鸣听得忍不住一笑。关非故的如意算盘还未开始打,已经有人开始质疑了,今日的戏份,恐怕还真不能演得轻松。
二五三 楚之云梦(二)()
单疾泉等人也听出来,此人对关非故也只不过是语气上稍微恭敬了点,说的话可一点没客气。关非故笑道:“江侠士问得好。幻生界自然只是三支的一支,只是近年另两支人才凋零,便是两位掌门也是行踪不定,幻生界人手多些,又兼有落脚之处,召集大会之事自然一力承担了。”
他见江一信不再说话,向关盛递个眼色。后者再次上前道:“各位都是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且先听在下说说三支的闲话故事,茶水一会儿便奉上。”
他清了清嗓子,便道:“说来我们三支,在此际江湖上识者甚少,不过在昔年也是名闻天下。自然了,那时不叫‘三支’,那倒不是说三支不存在,只是那时三支联系紧密,而非各自为政,江湖识之为一整体,称为‘云梦教’。”
他略停一下,见众人听得都是专心,不无得色,续道:“缘何叫‘云梦教’?原因有二。其一,本教创始,原在云梦大泽之云梦山。虽说‘楚之云梦,湘之洞庭’,但诸位亦知,云梦洞庭本为一物,只是数百年来,北水南涌,云梦渐涸而洞庭日丰,昔日云梦大泽如今无处去寻,但这洞庭浩浩瀚瀚,流的仍是云梦之水。数百年实久,连大泽亦变,何况我们一个教派?今日之裂想必非祖先之愿,亦非其所能预见,但冥冥中有些事情却是变不得——就比如,我们流落至东边,未能有所建树;至西边,亦举步维艰,偏只有到了这里、此处、洞庭,挨着这祖先选定之水,方觉归了家。因此上这一次大会我们也便定在了此处——若世上仍有云梦教,也便是在此水之上了。”
“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要重建那‘云梦教’?”连无意都听出这一层来,低声开口问着。座间自然更是起了一阵窃窃语声。谁都料得到这“幻生界”多少有点野心,却也没料想会出现一个叫“云梦教”的新名字来。
还是江一信呵呵笑道:“关兄这话说得……贵派——哦不,贵教——贵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贵教教内之事,大家伙儿也不兴插手。不过洞庭水上,江湖朋友众多,要占定此水,倒须与他们商量商量。”
他说着这话,手势却有意无意地指向武陵侯那一边。关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江兄,诸位,冤枉,‘占定’,这话在下可没说过。幻生界在此地扎根时日已不短,与此地诸位豪杰相处亦洽,如今——想必不至于因改了个名字就引了不快了吧?江兄不是也说,我云梦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一样么?”
江一信一时语塞。人家是合还是分纵然是不消外人管,可——总觉得幻生界变成了云梦教,并非仅仅是改了个名字——那虽说人丁稀少的两支若然加入其中,总似叫人觉得极是不安。
“关兄。”江一信附近有人说话。众人都是一凛,大部分人识得那说话的正是“江陵侯”章再农本人。只听他道:“‘云梦教’是何物,在座不少英雄恐怕还不曾知晓,不过——我们洞庭北面之人,多少听说过一点。古旧传言,云梦教昔年在楚地被自家人称为神教或是圣教,外人却称之为魔教。何者能称为魔,诸位心中都自有衡量,今‘幻生界’是为幻生界则罢,可‘魔教’一物,断无重现之理——在洞庭或在别处,恐都是一样。”
“江陵侯说得是,但‘魔教’一说,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关盛接话道,“何者为魔?‘魔’之一称,不过源于昔年中原武林对云梦教之畏惧,而这畏惧不过是因其不解。缘何云梦泽一地,则不以其为魔?便因其以近而闻,以闻而识——识我云梦神教原非歹类,原无歹意,不过崇尚山水自然,更以人之自然原始之态为武学之源,绝非他人所传之异类、魔类。今日之所以广邀朋友,将教内之会、教中之变示于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朋友亦能识我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