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迟疑,“但秋葵那里只她一人……”
“你师父叫你照顾她,但定也告诫你不要掺和三支中事,不要给他带了麻烦回去,对么?”
君黎沉默了一下。“我自有我的打算。”便起身一躬待要告辞。
“君黎哥!”一旁单刺刺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只见她向自己父亲望了一眼,又看回到君黎,面上尽是欲言又止。
这表情让君黎似有所觉,“……怎么?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无小心地问着刺刺,目光却移向单疾泉。
“你先坐下。”单疾泉只道。
君黎没动,只道:“还请单先锋明言。”
“我也是昨晚听说的,倒未必与三支之会有什么关联,只是——关于你师父。”单疾泉道,“黑竹与朱雀,据说,前一阵反目了。”
“什么?”君黎才惊,“怎么会,‘前一阵’——在青龙谷的时候,黑竹会分明还听命于我师父,不过十几日……”
“就是这十几日,所以我离开青龙谷时,也对此事并无所知。”单疾泉说着抬眼,环视了一眼这会场众人,“你还是不肯坐下?”
“单先锋又是听何人所言?消息可确?”君黎仍带着几分不信,“我师父现在大内颇受太子掣肘,该不会自断黑竹会这条臂膀;俞瑞刚刚重执黑竹,也要倚仗我师父,没这胆子与他为敌吧!”
“这是否出于俞瑞或你师父任何一人之本愿,我不敢肯定。不过——反目一事,在京城临安已是沸沸扬扬,凌夫人从临安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个谎。”
“凌夫人?你说是凌夫人告诉你的?她在此间?”
单疾泉点了点头。“此事她原是想要亲对你说,只不过——她昨日入夜方才赶至,你受人监看甚严,她不得已寻到了我,与我聊了一会儿。我原觉她不必太过担心你,不过她或许也想深了一层——此地武林人士云集,可算龙蛇混杂,焉知不会有黑竹会之人在其中?既然黑竹已是朱雀之敌,你的处境便极其微妙了——我只是作最坏的设想——黑竹会若有心对你不利,不管是杀了你也好,制住你也罢,对朱雀都是最为要害之打击。所以——你不要在这三支之会上抛头露面为宜。趁着人还未尽至,你只与我坐在此间便是。”
君黎才无话。有了那日青龙谷一役,他已再未敢否认朱雀在意自己之心。“可是——”他抬头去望台上的秋葵,“若是如此,秋葵的处境,岂非与我一样?”
“你先不必担心她。秋姑娘是三支中人,而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盘,在我看来,来此之人在未能尽明三支曲折之前,决计不敢对三支中人轻举妄动,只消三支之会之后能带她平安离开便是。”
君黎还待说话,单疾泉又道:“我与凌夫人商议过了。秋姑娘那面,她会多加照看。我现在也不知她人在何处,不过这也正是她所长。若换作你留在秋姑娘身侧,恐怕反而给她引去威胁。”
君黎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重又坐下。“我实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凌夫人可有提到黑竹与我师父反目的来龙去脉为何?”
“有。”单疾泉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些细节她也未曾亲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事是源于宋客。”
“宋客?”君黎诧异。
“你那日说,朱雀带宋客回京城,要让他到黑竹总舵养伤。”
“不错。”
“可惜这位宋公子好像并不领情。”单疾泉道,“非但不领情,而且——还刺了朱雀一刀。”
君黎大惊,压了语调却也掩不住心中焦急,“然后?”
单疾泉目视他。君黎的焦急,是因为他担心——一半为朱雀,一半为宋客。其实他并不需要担心朱雀,因为朱雀若有什么意外,便也不会有什么“反目”的后续了;反而是宋客的性命值得担忧,因为从来不曾有人暗刺朱雀得手——即便得手,“离别意”也足以将偷袭者反毙于瞬。
可这一次似乎又别有隐情。单疾泉轻轻叹了一口,开始讲起昨日自苏扶风处听来的一切来龙去脉。
二四九 暗浊之眼()
宋客自随朱雀离了徽州,一路只是不声不语。一来,他也的确心情低郁,不想多言;二来,他害怕言多必失。
所幸朱雀也不喜多话,宋客也便默默然与他并骑而行。
他的“断刃”还在——那他要藉以取下朱雀性命的兵器还在。他有时稍稍堕后一些,看着朱雀背影,便要想象着这样抽剑插入他的后心是否便可一了百了,却也往往立刻清醒过来——没那么容易。
那是朱雀,是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杀死过的朱雀。就算自己深谙暗杀之道,也要等待最好的时机。
他细细观察朱雀的举止,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朱雀看起来像是只专注于自己的赶路,即使宋客的马时前时后,他也像并不在意。这种不在意反而更让宋客举棋不定,让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动声色却似掌控一切,自己——几乎不会有胜算。
马背到底亦是颠簸,对于伤毒未曾痊愈的宋客来说,本也不算好受。到得下午,朱雀愈行愈快,甚至连休息都已不再有了,宋客自也更觅不到任何出手的先机,只能在心中暗暗摇头:追上朱雀都已勉强,要在行路途中暗杀他,完全没有可能。
行路不可能,自然只有等到晚上休息了,可依照这般赶路,最多两日便会到了临安,而一到临安,恐怕便不再有似这般与朱雀单独相对的机会——甚至很难说还能见到他面,若要动手,大概只有寄希望于今天晚上。
他努力忍着喉口腹中偶然发作的余痛,亦没有开口要求任何一次休息。支持他应对这种煎熬的唯一心念只是阿矞——那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阿矞,连葬身之处都未曾知晓的阿矞。就算阿矞不是朱雀所杀,也必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朱雀控制了黑竹会,逼得黑竹会迁入大内,阿矞一开始便不会离家,也便不会客死他乡。
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恨意,表现出一种有克制的感激,用偶尔的紧张来掩饰真正的紧张。毕竟,任何人在朱雀面前都该会有些畏惧的,朱雀也习惯如此了。
可宋客没想到,朱雀连天色入暮,也没停下歇息的打算,就连喝水也不曾离开马背。他不是不能跟着赶夜路,他只是担心——这样下去,最后的机会也会失去。
眼见月色已现,他咬了咬唇,暗暗拿定了主意,稍稍放缓了马,堕在后面。有了十几步之距后,他人缓缓伏于马背,松了嚼头,任那马乱走起来。马也是累得很了,忽然束缚松去,偏偏背上那人却这般压将下来,它自然左摇右晃,愈走愈慢。宋客顺势侧一侧身,很容易便翻下了马背,往地上坠去。
朱雀不出所料地勒了缰,兜转马头,驱近来看。宋客似乎是被“摔醒”了,挣扎着从地上爬将起来,见朱雀过来,不无局促地道:“朱大人。”
天气本热,宋客早浑身是汗,往地上这么一滚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就连眼皮子里都掉得出泥来。朱雀见他这般狼狈,略一皱眉,“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宋客故作忙乱,用袖擦一擦面,“可能——天气太热,白天受了暑意,头有点昏沉,一时倦了,没在意还在行路……”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解释不能令朱雀满意的,可这番话也并不算全然胡说。朱雀体肤本已受过火灼,再是受焦阳暴晒也不过如此——宋客就不同了。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日,纵然他没往土里跌,面色也不那么好看的,原本白皙的脸孔早已显得通红而干涸。何况,朱雀自然知道他此际还有一个因毒伤而痛的身体,和一颗因失亲而痛的心。
这般情状之下的宋客,在一天劳顿之后自马上昏沉跌落,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怀疑的举动。朱雀也并不屑于怀疑什么。他只下了马,将宋客那一匹马重新套了,道:“你若想休息,便开口说话,否则我只当你并无不适。”
宋客点点头,应了“是”。
朱雀回头看了看。这是在山间,说不上荒芜,却也看不见村落人家。投宿自然是不用想了,在山林间露宿歇息几个时辰,倒还可以。
宋客又一次看见他将背影抛给自己。在伏在马上演这一出不知是否会成功的苦戏之前,他想的不外乎是停下来——停下来寻找一个可能动手的机会。而今朱雀近在咫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便算个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手摸到了斜在腰间的剑柄却还是犹豫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朱雀已经回过头来,示意宋客牵上马,随他往侧面林中水响之处而行。
宋客确信朱雀看见了自己右手当时的位置。他心中涌起一阵寒意,面上却装作并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未看朱雀一眼,好像摸着兵刃也不过是他顺手习惯的一个动作而已。
朱雀像是真的没在意,牵过自己马先走了。他似乎对于徽州至临安的这一路都熟悉得很,很容易就寻到一处合适之地饮马休整。
两匹马都已经累得打着响鼻喘着粗气,以至于宋客觉得,就算不是自己这一番折腾逼得朱雀停下来,两匹马也是撑不下去的。不过休整之后,马匹恢复了些精神,他也就着溪水洗了脸,回过头去,朱雀已然倚树闭目休息了。
大地的暑热正在从泥土里蒸腾而出,令这入暮之后的林间仍然闷热无比。不知是出于一种试探还是自我掩饰的目的,宋客取水袋将溪水灌了些,拿近来到朱雀身侧,故意打扰道:“朱大人,是否要喝点水?”
朱雀并未睁眼,只道:“不必。”
“天气炎热,大人也——莫要受了暑意才好。”宋客说着,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至少也洗把脸,稍许凉快些。”
朱雀睁开眼睛来看他。“你看来已回复了精神?”
“我……是,稍许好了一些。”宋客道,“全赖朱大人的照顾。”
朱雀一霎不霎地看着他,将他仔细打量了数久,方道:“罢了,既已休息了,便休息三个时辰再行上路吧。”
宋客见他仍然不伸手来接水,只得将水袋反转,自己又痛饮了一番,方才喘了口气,也四处走了走,觅了一处树根作出要休息的样子。
这四处走动其实却是他在踏实这一地的地形。他想知道——此地究竟适不适合任何暗杀,若行动起来会发出怎么样的声响。
待到坐下,朱雀却突然开了口。
“那剑是你的?”他问道。
宋客心中一跳。“是我的。”
“拔出来让我看看。”
宋客无奈,只得将这奇异的断刃拔出鞘来。
朱雀看了一眼,“你杀过多少人?”
宋客一怔。朱雀是当他黑竹会的杀手,自然有此一问,可其实他确切说来,甚至没杀死过人。想来也是匪夷所思,从没有杀过人的自己,若说就能够杀死朱雀,大概自己也不会相信。
“不多,不到五个吧……”他含糊答着。
朱雀看着那断刃,“这兵器有什么来历?”
“是我父亲给我的。”宋客答道。
“说说看你父亲。”朱雀又已闭目,只等待他回答。
他不知道朱雀是否对自己已有了怀疑,要用这样一句接一句的逼问看看自己会否露出破绽。唯一不会露出破绽的方式自然是不要说谎,可执录世家的身份,他万万不敢向朱雀暴露。
——很难想象朱雀若知道那本册子的所在,会不要求看一看。
他用力地整理了下脑中关于父亲的纷繁诸事。“他是个……话不太多的人。”宋客谨慎地开口。这并不算说谎。父亲的确话不多,至少对自己是如此。
“哦?那么谁教你学的武?”
“父亲——还有我大哥,都有。”宋客答道。
“阿矞也是吗?”
宋客不料他突然提起阿矞。朱雀可不似他,觉得宋矞之死是他的错,也便没有理由回避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令宋客双目猝不及防地一潮。他回答不出来,竟转开头去。纵然知道落泪也更不会引起朱雀什么怀疑,他也不想让朱雀听到带哽之辞。
“嗯,他也是。”他背着脸,以极为平淡的语气答出一句,良久,方转了回来,只见朱雀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他。
朱雀坐在阴影里,脸色燎黑难视,只有那一双眼是亮着的。宋客在月光之下,可他只觉得眼前好浊。
“你在黑竹会有多久了?”朱雀没有对他的表现作出任何评价,只在一顿之下,又加了句,“你们。你和阿矞,你们在黑竹会有多久了?”
却也未待到宋客回答,他又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是去年年底方来的。我倒未听过他还有哥哥亦在黑竹。”
“我一直留在淮阳。”宋客绕过了他的问题,只应了不需要说谎的一句,“他随着黑竹会南迁,去了临安,我一直未去,直到这一次——这一次——青龙谷之围。”
他像是又勾起了些什么回忆,这一次竟没能忍得住漫入眼眶的湿热,“自从阿矞离开淮阳,我与他也极难见到面了。原本也未觉得什么,可我——我从未想过竟要永远见不到他……”
——直到后来向苏扶风道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宋客仍然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要在朱雀说这些。他说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那样突如其来的悲伤究竟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一种将错就错的伪装。
二五〇 暗浊之眼(二)()
朱雀没有言语,只是由他这情绪慢慢散去,方漠漠地换了话题。“幻生界的人那时对你动手,据言是因为要带走沈凤鸣?”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到这里为止,宋客都没有说谎。
“我听娄千杉说——你特地将沈凤鸣叫走的。你们谈了些什么?是否与幻生界有关?”
“没有——只是谈关于黑竹会那次前往青龙谷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你在告诉沈凤鸣这次黑竹会的安排?”
宋客咽了口唾沫。“是的。”
“你和他交情很好?”
“也谈不上,只是……认识。”
“既然如此——此次任务,似乎阿矞才是首领,为何不是阿矞对他说?你若要将安排告知沈凤鸣,势必也要告知娄千杉,又为何娄千杉当时却还在山上?”
宋客嘴角轻动。他已经开始说谎了——一旦开始,便要面对无数个这样难以自圆其说的追问,便要花无数心思将其编得圆满。而一切再是圆满,朱雀回到临安,只消找黑竹会中人稍稍一问,便会知道他这个叫宋客的其实根本不在此次任务之中,所谓传达任务安排也便更是子虚乌有;甚至,若问到俞瑞,俞瑞自然知道黑竹的宋家是何身份。那时,一切谎言都要被轻易拆穿。
他暗暗一咬牙:那便愈发不能让你安然回到临安了吧!可是此刻他却只能把这个谎说下去,哪怕——那其实是对旁人——甚至死去的阿矞——的一种污蔑。
“因为——阿矞叫我如此做的。”
汗在从额角流出来。他不想也不忍用阿矞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可还是这样用了。他在其后许许多多的岁月里,都未能忘却自己今日的这一句话——未能忘却这个以报仇为名而给阿矞抹上污名的自己,是多么的可鄙。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其中隐含的联想,定是阿矞要与娄千杉独处才将他与沈凤鸣支开。若是别人就罢了——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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