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炽热而沉厚的掌力岂是一个小小杀手当得?掌力正击中宋矞身体,他人从空中重重跌落,一口鲜血也从空中喷溅而出,溅污了拓跋孤的脸颊与一身衣衫。
纵是朱雀也不无动容。如果宋矞面对的不是拓跋孤,或许他便可得手的;如果他不是先前受了毒伤,或许他也可得手的。可现在,他委顿于地,五内如焚。
拓跋孤这看似随手的一推之后,面色也变了变,像是终于忍不得了体内翻腾,竟有一口浊血冲出了口腔——他的左掌收回,在胸口轻捂。“离别意”究竟并非无物,他以一口气强抗,面若无事,只希能令朱雀认输,可如今受外力牵引之下,竟终究无法将暗伤隐藏。
单疾泉才吃了一惊,飞身掠至他身侧,“教主,可要紧?”
拓跋孤只是挥一挥手。他并不想多言——如今局面,不言已明——他没有胜。
秋葵没了单疾泉阻碍,也忙去扶朱雀。两两站定,相互间目光并未对视,反都向宋矞望去。
“黑竹会的人?”拓跋孤先开了口,目光往朱雀脸上微微一移。
朱雀“嗯”了一声。他本不多在乎这少年的生死的,可却也不知,这么一个自己都没放在眼里的少年,难道竟真的把我当了自己人?他又凭什么认为他能帮我些什么?他不该不知道这样出手是九死一生,却竟还是选择了出手!
黑衣少年已经连挣扎都无法挣扎,抽搐中,口中吐出一滩又一滩的血泡。秋葵忍不住,上前矮身要检视他伤势,却听朱雀道:“不必了。”
他知道宋矞的斤两。他知道——他断不可能正面受青龙掌一击而还有活命的。
宋矞似乎也知道自己命已难续,听到朱雀的声音,用尽那最后一丁点儿力气睁大眼睛,努力看着,目力却似乎已及不到站着的朱雀了。他只够看到低过来的秋葵,那手努力地在她袖上抓了抓。
“姑娘,我……二哥……求……朱大人……”
秋葵心头忽如受重击。只是为了他二哥吗?他怕朱雀败战之后真要丢掉性命,便再无人救他二哥?她虽然一贯面冷,可怎禁得这样场面,忽喉生极哽,“阿矞,你……你就放心。”她也不知除了这一句,她还能说些什么。
可阿矞的手已经松去了。他没有听见。年方二十的少年,只一弹指已从此世渡去彼岸、从生去到往生。这尘世倒映在他至死未瞑的双目里,只余下惨灰惨灰。
秋葵努力抑着自己的颤抖才将他双目阖上,只听拓跋孤喟然道:“身手不错的小子。可惜了。”
她忽然心中激愤,站起身来,“是你杀了他,你说什么可惜!”
“秋葵。”朱雀微微皱眉,抬手将她拦住。
“他先对我出的手,怎么,我还不能杀他了?”拓跋孤冷笑。
朱雀忽也还以一个冷笑。“这么一个后生晚辈你还谈先出手后出手——拓跋教主,亏你也说得出口。”
二二八 命若琴弦(八)()
拓跋孤似乎一时也有几分语塞,目光向宋矞尸身看了良久,方道:“好,人是我杀的——黑竹会原就欠我青龙教好几条人命,我纵杀了他又如何?”
“黑竹会去年肆意行凶的原是马斯,他早已死了。”秋葵抢话,“阿矞那时人都还没加入黑竹,他又何辜,你将这般污名都要他承担!”
拓跋孤眉心一皱,显然再是忍让也遮不住心中不悦,怒极反笑,“你待怎样?”
朱雀却偏在此时道:“今日我们二人的胜负怎么说?”
拓跋孤哼了一声。“算我未胜,却也未败。你不必死,我也不必交人予你,我们择日再分胜负。”
“错了。”朱雀看着他。“我自不必死,你却非交人不可。”
拓跋孤眉目一横,怒意已侵,“朱雀,我尚未跟你细较这小子的偷袭是否出于你的安排,你不要逼人太甚!”
朱雀面色冷峻,“你说他出于我的安排?我逼人太甚?呵。拓跋孤,你杀了这小子,我可以当你是失手,可他适才临死所求,你也该听见?今日这兄弟二人为幻生界的人以剧毒所伤,我原答应了找关非故的门人来解毒,如今人还未见,一个先已被你杀了,我不妨指给你看——那一边还有一个重伤着——你若执意不肯交出幻生界的人,他们的性命我只能都记在你们青龙教头上——自此之后,我朱雀也好,黑竹会也好,与你青龙教的梁子怕是愈发要揭不过了!”
“我拓跋孤怕过谁来?”拓跋孤也口气凛冽,“你不必借风起浪——分明是你欲找麻烦,何必以这兄弟两个为借口,说得冠冕堂皇!”
一旁单疾泉却听得暗暗着急。他是欲求息事宁人,先不论朱雀是不是借风起浪,拓跋孤原不必反去激他。可如今自己总也不好代拓跋孤开口,也只能咬唇不语。
却听朱雀反而一笑:“拓跋教主这不肯低头的性格果然是经年未变——意思是说,你与我、青龙教与黑竹会,那些往日的恩怨是真了不得、也不打算了了?”
他略略一顿,声音忽沉。“可我朱雀——却至少是带着诚意来的。你道我为何要放下临安那许多事务,亲身来你徽州?你以为我不能径直派人冲了你的青龙谷?你又以为我为何要引你在此一会?我本以为拓跋教主你是识得大体、懂得进退之人,可原来不过小鸡肚肠。你欲与我一决之心我知,我便在此与你一决——胜负先不论,我们的私怨在这一决之后难道就不能暂放?我只向你要一个关非故——你不必管我出于何种理由,今日一切你也亲眼所见、亲耳与闻,就算只为这死于你掌下的小子临死一语,你都不肯稍改主意?倘是如此,那么也休要怪我朱雀不讲情面——我有得是办法叫你青龙教鸡犬不宁!”
单疾泉面色微变。他是早知朱雀此来谈判之意甚足,委实已算退到极底,倘若自己教主一意相逼,只能逼出了他的大内援兵来,于青龙教半分好处也没有。拓跋孤自也不是不知这一层,单疾泉听他稍有默然,忙接话道:“其实——教主适才说了,关非故已经离开青龙谷,如今也不是我们要管不要管的事儿了,神君如真要他解毒救人,大可不必与青龙教纠缠,莫如——快些追去才是。”
朱雀冷笑。“我知道姓关的出了青龙谷——只要你们答应不插手,我必不会让他走脱——等的不就是拓跋教主一句话?”
拓跋孤似乎思忖良久,才看他。“我有条件。”
朱雀似猜知他心中所想,“你不必担心。只消你今日答应我,我自不会再有什么理由找你们青龙教的麻烦。”
拓跋孤看着他,“只是这样么?”
朱雀皱眉,“你还想怎样?”
“若我记得不错——朱雀,你也欠着我们青龙教一个人吧?”
朱雀心中微微一动,“你是说……程平?”他一哂,“若你向我要他,我如今倒作不了主了。”
“不论你是不是能作主,但你既来向我要人,那么我总也要跟你要个人。”
轮到朱雀默然了一会儿。程平之事,拓跋孤一直忍到现在,一则是因为他原就清楚程平的特殊身份,二则他也深知青龙教再怎样也难犯大内之禁,但以他的性格,也绝不可能就假装没有这回事,如今能提出来或许反倒是好。可程平人进去容易,出来却难——内城之中,好不容易人人已接受了这一个所谓“太上皇的嫡孙”,岂能说带走就又带走了?
只听朱雀缓缓道:“我不想妄然应承你什么事,你也该知道此事千难万难,纵逼我亦是无用。我可以应承你的,只有我能让你们见他一见——但纵然是此事,我也消回去之后再行详细计划。”
拓跋孤似也知他所言非虚,略一思忖,“好,”回头向单疾泉道:“叫人先都退回谷中去。”
单疾泉点头答应,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一句话的意思——自此刻起青龙教是可以置身事外看戏了;君黎似乎也不必动用、不必引来额外的麻烦了;而最后还换了个与程平见面之机,若真想救他出来,那无论如何也是个机会。
那一边朱雀见拓跋孤已如此说了,也自吩咐秋葵些什么,回过头来却又叫住单疾泉,口气一如昔年他仍在自己麾下:
“卓燕,”他说道,“我要去追关非故,你派两个人,把那边重伤的小子负去等我。还有这一个——”
“我自会找人善后。”拓跋孤似乎不喜单疾泉被他这样指派,皱眉已道。
朱雀眼神微微一动。“也好,你尽快将这小子入殓,这样——我便不必与黑竹会说他是死于你手,若他二哥能得活命,这件事自然推给‘幻生界’,否则——纵然我有心约束,黑竹会私下里仍会寻你们麻烦。”
他停了一停:“因为你杀的,好像是黑竹会极有可能担当下一个金牌杀手的人物。”
拓跋孤与单疾泉略感意外,向宋矞又看了一眼,目光中实更多了几分惋惜之意。拓跋孤自知适才固然自己那一掌势必要出,可掌上究竟用几分力,他实还有余地。只是既然有人胆敢偷袭自己,他一怒之下,全未打算留人活命——否则,震退来者也便足够,不致非要人当场脏腑俱裂,回天乏术。那死者是如此年纪轻轻一个少年,若传了出去,旁人可不管那么多,只会觉得以他的身份,确显得肚量太小了点。
是以他于朱雀的有些言语,也实在无可辩驳。
一切像是已经谋定,秋葵默默随朱雀走出这片树林——朱雀先前一番话固然有些慷慨之意,可最后那一场巧妙的蒙蔽却又让她心中如鲠。在她看来——何须如此?那是不是也是朱雀卖给拓跋孤的一个人情?他——始终是利用了那个死去的少年。
拓跋孤先行回谷,单疾泉处理了诸事,也忙忙赶回。若不是为了青龙教,他断不应该希望朱雀与关非故这两个与白霜有莫大关系的人去拼个你死我活的。可是纵然看在十万分白霜的面子上,他也不得不在心里对她这个所谓父亲产生种深深的鄙夷与痛恨,让他觉得,或许在几十年后让朱雀替白霜教训教训关非故,本是完全应该的。——所以,今日的一切“背弃”,他想,也没有什么好于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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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的争斗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关非故一行连同关默、关代语算在内不过七人,黑竹会此来人数却众,足有二百。
虽说此来仓促,阿矞和沈凤鸣也不知所踪,队伍不免零落,可俞瑞亲至,这般阵势,终究骇人。关非故蛊术是一绝,依靠蛊虫勘讯,轻易已知对方埋伏,关默等几个好手连以奇蛊施袭,待到真正正面相对,黑竹会已损伤二十余人。
但蛊虫大是有限,到得后来,终究也只能拳脚相对。迫不得已,关默令放了蛊虫通知了原在外等候的关盛等人,要其前来夹击接应,而幸得青龙教众人也前来相助——只因那二百名黑衣人足以令他们想起去年那一场祸变;至少,也足以令他们自危。
俞瑞自是对上了关非故;娄千杉吃过关默伯侄的亏,惑术未敢与他们相对,便带人欲隔断青龙教的援手,在谷口与一众教众相缠。她纵着男装也是身姿曼妙。青丝罗衫,无一不是迷敌之眼也伤敌之身的利刃。可她或许一时也忘了,这样一个她,是极易在人群之中被找到的。
尤其是——那是一双找了她很久的眼睛。
二二九 命若琴弦(九)()
单无意好不容易等到刺刺会合,那满心的急忙他也已不想掩饰。这些日子以来,他有心不去打听了解黑竹会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想却又不想听见娄千杉的名字。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盼或者是怕见到娄千杉。非要等着刺刺来,也不过因为——他担心自己仍会不知所措。
娄千杉招术实异,伤人极快,自然很快引起青龙教众人注意。霍新已知寻常教众纵然人多怕也制不了她,上前一步将她接过。他看出这少年走的妖媚路数,怕是有幻术之学,而他自己内功深厚,料想幻术再异,必也难撼。
娄千杉果觉这老者难以对付。她的“阴阳易位”中所含的形体之惑,不过怕三种人,一怕深谙幻术之道的,甚至懂得解法的——比如沈凤鸣;二怕定力过人,难受诱惑的——比如君黎;三就怕内功深厚,不动如山的——比如朱雀。霍新的内功想必不如朱雀,可对付娄千杉,已经足够。
受挫之下,她收了惑术,“若火诀”、“凝冰诀”、“青丝舞”乃至“十指聚八荒”一样样奇招异式施展开来,奈何霍新修为高出甚多,娄千杉不得已,腰间软剑抽了,要以轻灵剑术与他游斗。
她一身男装,霍新亦未往女子上去想,反正这一身武学早脱却男女性别之分,在他眼里只剩妖性而已,只见她游走间偶与旁人肢体目光相触,仍是妩媚万端,霍新一皱眉聚拢掌力,欲下重手先伤她以破其心法。
单无意冲出谷口的时候,娄千杉正轻盈地转了个身。在那万万千千厮杀的人群中他偏偏就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就算扮作男装,他也能轻易识出的背影。那是他唯一曾深揽在怀虽反反复复温存也难够的窈然腰肢,他怎可能忘得掉。
“千杉……”他不自觉地开口,可轻轻一喊,除了身边的单刺刺,谁也没听见。刺刺心中一凛,抬目向他目光所到之处去望,可此起彼伏的刀光剑影,哪里寻得清那样一个人?她连个女子衣装都没见到,正要回头去问单无意,却见他忽然冲出,便向右使霍新那里斜刺里插去。
“哥,……”单刺刺连忙也随之一掠。“千杉!”无意到了那个与霍新交手的人身侧,才又喊了一声。娄千杉身形像是忽然顿了一顿,霍新的出手也慢了一慢,只因无意已横入了两人之间。
刺刺才见娄千杉转回头来。那是个——是个长得很美的少年,与五官正直的单无意站在一起,眉眼显得尤其细媚。她一愣之下会过意来:这——便是那个喜欢女扮男装的娄千杉吗?便是自己二哥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吗?
她一时说不上来对她是好是恶,头一个感觉——她的确是个很特别、很吸引人的人。可她的表情在见到无意的一刹那,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好冷。那一切明明自骨髓里都透着的媚然像是忽然被吸净,她是真真切切地冷下来,面孔在无意透着兴奋与紧张的表情的映衬之下,显得愈发苍青无情。
她没有言语,软剑只是“刷”的一声,已挥向无意。单无意吃了一惊,“千杉!”他第三次叫她的名字,来不及去挡,刺刺连忙出剑迎上。
她防她用出媚招儿来,可娄千杉招式却显得少有的生硬如扎,狠辣辣向她而来。单无意欲待插手一时却也插手不得,忙喊道:“千杉,那是我妹妹!”
娄千杉还是不答,左手反手纤纤五指自袖中穿出,弹向无意面门。无意不得已向后一退,急道:“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无意啊!”
娄千杉眉间一抽都没抽。她料得到这样的相见,也并无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只因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轻易面对这样无足轻重的尴尬——比起她心里那些更重要的愿望,一个单无意还不是无足轻重到可怜?
可再是无足轻重,她却也不可能真正忘了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面无表情,大概正是因为自己原来也无法化解这样重逢的心酸。那一日坐在马车缓缓回到内城时的心情,此刻的自己竟还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她真的有点怕——有点怕自己此刻若强要作出任何表情,是不是都会忽然失态?
忽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