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招。
宋客百慌之中吸了口气,含胸收腹,堪堪才未遭那透胸之痛;可也全赖刺刺没多往前送招。她因目光亦为剑花所迷,究竟对面的不是真正的敌人,担心这一剑真的出去不知了轻重,是以留了三分未曾将手臂全然伸展。
腕上一紧,君黎收了剑花的同时左手也握了她一把。他自然看得清楚,晓得这一剑真足以要宋客重伤的。刀剑是无眼,可人总还有眼的,先前言语不过口舌之快,岂能真伤了他。
宋客才有了余裕退后尺许避开,下意识按了按胸口,有些后怕。纵然只是手上得了一些轻伤,他却已知这次的确是落了败。若说前次从君黎下手而他只避不接招很是让自己无从用力,那么这次从刺刺下手却时时为君黎所阻挠,就愈发让自己力不从心了。他心中不无些上了当的感觉,依稀觉得君黎要他去袭击刺刺根本就是个诡计。
难道那剑法真有这般难对付?无论怎么回想,这两人的招式都并无特别,自己怎么就有种处处受制的感觉?他一向自诩武功不弱,定一定神下来,便盯着君黎要说什么。一边刺刺见他手上流血,已先道:“我去拿伤药。”
她收了剑便往边上去寻,宋客心里不忿,也顾不得对她有礼,只向君黎道:“你昨日用的似乎并非这剑法?”
君黎点点头。“今日剑法生疏,下手未有轻重,宋公子包涵。”
这话倒也不无诚意,宋客无计,一时回不出口,见一边刺刺寻到了药粉过来,他不觉显出些不屑,“这点伤要什么药!”
“反正有备,就用着吧。”刺刺并未在意,“不然,我们哪好意思……”
宋客忽对上她目光,才有些后悔自己口气,讪讪道:“多谢了。”接了药过来随意洒了些。
伤口是细小剑痕,虽不严重,可痛觉终不可免,敷了药便觉麻麻的,总似没那般灵巧了。他一抬头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不觉道:“你们自去练习就是,还看着我干什么?”
刺刺笑道:“天热,我们也歇会儿。”
虽然两次交锋总不出二十招,可于三人来说,似乎都很有些所得。刺刺与君黎在边上坐了,细细说着适才交手中一些要节,宋客独自坐了一边,又细回想了下,转头道:“这剑法是你们道家的?”
君黎闻言抬头。“是一位懂得道学的前辈自创的,叫八卦剑。”
“八卦剑……我倒听说过临安夏家庄庄主夫人自创的剑法叫八卦剑,可是似乎比不上夏家剑的名气。若这剑法有这般厉害,倒不该这般默默无闻的。”
“你听过这剑法啊?”刺刺笑道,“就是夏夫人教给我们的!”
宋客却微微皱眉。“夏夫人教你们的?……奇怪,你们和夏家庄是什么关系?和……”
他想着夏家庄与青龙教却是亲戚,想起君黎曾说与青龙教是朋友,如今看来似乎关系还不寻常,待要问究竟是什么样关系,陡一抬眼却见君黎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心中一凛缄口。回想他似有些事不欲单刺刺知晓,若提到青龙教,却难免会涉及到了。
他回以眼色,意思是,纵然现在我不问,私下里却定要问你的。刺刺已答道:“夏夫人是看君黎哥也是道学渊源,所以就教了我们了。她很少在外走动,当然江湖上就不怎么见这剑法啊,可这剑法却还是厉害得很,尤其若两人同使,更可威力相生。”
“话是这么说……只是方才君黎道长说你们是新学,那我倒有疑问了。再是高明的剑法,若要两人同使,必要有极好的默契才行,可若是新学,这一层又如何做得到?就如适才,我未见你们互相言语,为何道长会知道你要出哪一招,你会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那两剑毕竟是刺向你的,你怎么竟就放心全然不挡?”
二〇五 心有灵犀(二)(三折完)()
“她既然是这阵中核心,无论是谁要动她,我必不会坐视不理,此是这剑阵最首要的一条。”一边君黎答道。
“是啊,君黎哥早先与我说了,若我不挡,他也必会挡的。”刺刺道,“其实嘛,剑法虽新,可君黎哥学道这么多年,有许多东西已是随心,我反应不及的,他却能比我快些,这一些事情,就交给了他了。我对道学是新知,目下只顾着自己的心念就容易得多了。君黎哥也是想着这一层,才以我为阵中之主,他为阵中之变。我不必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知道了也未必顾得过来,就只出自己要出的招式——其他决定全在于他。唯一要的,只是我完全信任他就好了。”
“这样么,我只道你们心有灵犀到这般地步——这么说,君黎道长,你是待见她出了招,才决定自己如何对应,并非事先就已有默契?”
“目下是如此。”君黎笑了笑。“心有灵犀……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心有灵犀,也未可知,因为原本就没有谁对谁的心靠猜就能完全知晓、不出半分错的,纵然猜对了一次,或许也不过偶然,在对敌之中,岂敢儿戏?”
他停了一停,向刺刺看了一眼。“不过……也或许时日久了,我愈发了解她的心思,能有你所说的那种默契也未可知。只是这样未免反而束缚了她的手脚。若她总想着顾忌我的反应,岂非难以出奇制胜了。”
宋客笑起来。“真正的‘心有灵犀’,那是要连那出奇制胜都灵犀得到的吧。”
“那也未免太为难了君黎哥。”刺刺歪过头来笑道,“我若要出奇招,我悄悄与他说一声不就好了?我倒盼着有一天我能对这剑法、对其中的道诣也有他那般烂熟于胸,我也能做那个接应他的人,做那个‘阵中之变’,那样,不是更好吗?”
宋客心中竟是微微一震,抬眼去看此际君黎的表情。君黎闻言也是笑着,却并不说话。他说不出来此际这种在他们之中的感觉——究竟面前这两人是因为这剑法而互相生出了一种脉脉之意来,还是因为那种脉脉之意,才能用得了这样的剑法。他不能想象两人之间若有半分的不信任,或是有半分的疏意不周,适才还能这样轻易地取胜。不过那么几招,自己败得彻底,可其实真正招招都险的却是他们——那样的“心有灵犀”——该不是自己会错了意——那应已不仅仅是将对方当作了心之所钟,而是真正了解、相信对方也必如此待己,才做得到的吧?那又是种什么样更难能的“默契”呢?旁人想来都要后怕的那般险招,在那个笑得这般灿的小姑娘看来,大概,只是如履平地吧?
可他此际却不知不觉对单刺刺升起了种愈发的爱怜——我如今已经不想否认或怀疑你们之间的情意,可你是否也没想过,若那个道士不在你身边,又会如何?他不肯卸下那一身出家人的装扮,他——就是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吧?那时候,一切都不完整,你一个人,谁又来护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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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出来的一日终于还是过完了。日暮星启,两人将吃了晚饭就又困倦起来的刺刺送了回屋,掩门出来,君黎原只道宋客必然要细问自己与青龙教、与夏家庄的关联,可却见他沉默不语,也自奇怪。
“明日的船是在午时吧?”宋客只道。
“是啊。”
宋客哂笑。“单姑娘对你来说,至少比青龙教要紧吧?”
“这两者有什么好比?”君黎已经觉得这问题的怪异。
“因为——你似乎为了青龙教很着急,可为了她,却又宁愿在此耽留一日。”
君黎微一沉默。“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与她说了多留一日,后知晓青龙教的事的。”
“先来后到么……”宋客喃喃道,“是啊,先来后到……要是给我先遇见了她,哪里还会有你这个道士的份!”
“宋公子,你这话……”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有什么样苦衷隐情,你都休要负了她,否则,哼,我寻机会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君黎还未说什么,宋客一闪身,几步先回了房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句话,又算个什么没来由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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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终于来了。虽然隔了一日,人却也不多,加上君黎等三个,船上总共也不到十人,想来真正频繁往来的客商自然有自己的船,着急的自然会先走,而似他们这样的远道过路客究竟不多。
这日总算不是大太阳,舟行水上,稍许凉快。刺刺不喜欢闷在船舱,君黎便陪她到外面来坐。已不是往日多有顾忌的样子,谈笑之间,那样的互相欢喜偶尔也流露出来,叫旁人看见了,不免多有目光的投射。
便总有好事人与宋客一样,于此深感不平,有人知道宋客是与他们一同来的,便要向他打听。
宋客站在舱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向刺刺一望。刺刺未料旁人在说自己,见他目光,便远远对他一笑。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只消这么一笑,他觉得,什么样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什么样不好的言语都不忍心说出口来。他只能推诿着说一句:“你自去问那道士啊。”
好事人就真的来与君黎打岔,问他是哪里的道士。君黎心情原是不坏,有人问自然也便答了,只道:“游方道士,四海为家,算命为生,没个确切所在。”旁人见他这样温善的样子,便又有些不好意思问了,也讪讪寻了借口问些命理,最后反成了又算起命来,而刺刺也便在一边微笑看着。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只是那么并排坐着看风景了。那手是否还是悄悄握着,宋客却看不见了。他只回想起那日在山间路上见到他们并辔而行,那样不合时宜的两个人,二十七八岁的道士与不过十七八的少女,他原觉得,怎样都不可能真正走在一起的。他在心里为刺刺叹息,叹息她太过天真,恐终有一日要为现实所误,可难道是我太过世俗狭隘了?
他不知是该善意期待有一日这两人终于能够在尘世结缘,还是该逼迫自己接受这样不清不楚的相伴就已是最终的结局。也许男女相伴真的可以不必入了世俗姻缘?这样——可以永远吗?
他望着水波流动。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有家长兄弟却也未曾真正有过安定的生活,而总在四处流浪。自己又可曾想过明日、将来、永远?那种自己都无法触摸的虚无,难道此刻要为这一个女孩子去设想吗?凭自己,也最多设想到这一段路途的终点为止,又比那个道士好了多少呢?
行船也不过一日半,路途也不过再有三日。到了徽州,所有的一切旖旎风光,是不是就要烟消云散?他不相信此刻的君黎,那个明明隐瞒了许多事情的君黎,心里没有在为此而不安。可现在的自己,竟也开始觉得,用自己一个人的不安换她哪怕只是短短几日的安宁快乐,大概,是完全值得的。
他像是依稀有些明白了——明白他们也只是在此时此刻选择了陪伴,而将来的一切,大概也只不过是交给了时光流转的一种必然。也许他们有将来,也许没有。可若连“此时此刻”都没有,那么,连那个“也许”,也不会有了。
他却不想再这样不自觉为那个道士继续开脱下去,摇摇头回身,独自转进船舱。
【三折完】
二〇六 盛夏之邀()
傍晚落过了一场清爽的雨,禁城之内,朱雀府邸,安静而冷清。
门外忽然有环佩之声。两个府卫抬头去看,只见一名妙龄女子正由一名宫女模样的人引着过来,身后还跟了名护送。
女子身着一身淡水蓝色长裙,在这样的夏日显得尤其雅致,让人看着也觉舒服。她显是与这里也已很熟,到了门口,对两个府卫笑笑,算是见礼。
两个守卫露出了惊讶来。“依依姑娘,好久没见你来了!”
“朱大人令我今日接姑娘来的。”那引路的宫女道。
府卫让开了路,容依依三人走进。宫女回首笑道:“看来,依依姑娘那么久没来,大家都想念得紧。朱大人必也是真想姑娘了,定要我今日将姑娘请过来。”
依依微笑不语。可两人到前院里,却得知朱雀方才又已出去了。
“朱大人这些日子好像很忙,常常不在府中。”府丁是这般说的。
“大人总是很忙的,不过既然请姑娘来了,想必很快就回来。”那宫女宽语道,“我不便进去,姑娘自去里边等朱大人?”
依依点点头。“多有劳驾。”
既然到了府里,随身护卫随后也便退走了。依依独自往里面行来,到自己房间坐了一坐。
可怎么还是这么安静?朱雀虽然不在,可——这府里常有的琴音,怎么也并无听见?那两个往日里总在一起的好姐妹,不会也不在吧?
她想着便抬头问边上婢女:“秋葵和千杉在房里吧?”
“秋姑娘——倒该在的,娄姑娘却离府好些日子了。”婢女答着。
“千杉不在了?”依依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起身往秋葵房里准备寻了她再说。
可秋葵房里也并没有人。依依转了一圈,也没寻到,直至偶往府中后园一望,才吃了一惊。
记忆里,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那雨后一束透云的光亮打在池水之上,荷叶张了满满一池,满得像要跃了出来,似有若无的影儿随风一动,整个池子就带着种夏日特有的忽明忽暗,加上那引颈高夭的傲荷,交错间常常让人分辨不出眼里在动的究竟是赏荷的人还是荷叶本身。
“秋葵?”她轻轻喊了一声。花叶交错间才有什么人一动,从池子对面站了起来,像是一株荷花忽然高出水面。依依才确定她果然在这里,面色一喜,绕着水池向她行去。
也许是太久没来了,她从没注意着怎么这池子会开出这么大一片荷花来——去夏好像是没有的。有人说,是朱雀后来着人设法移种在此的。如今花盛开了,他却偏好像很忙,不知是否忙得根本顾不得流连花丛了?
“依依?你怎来了?”对面的身形动着,先已到了近前。
“嗯,朱大人派人叫我来的。”依依笑道,“否则,我哪里敢来。你这些日子还好么?”
“我还好,只是……千杉还是出去了。”秋葵轻轻叹了一口。
“我听人说了。她去哪里了?”依依显得有点担心,“她伤势还没全好吧?”
“身体倒是还好。她回黑竹,接了件任务出去了——我那时劝她别去,她却只说,反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让我别管她。”
秋葵说着,停了一停,拉了她要坐下说话。
“虽说千杉也没走了多长日子,不过……我一个人在此,还是有些寂寞。你来就好了,只盼爹这回能一直留你在此。”
“我也就是担心你呢。”依依随她坐了,“这么久也不知你们的消息,也不敢打听。不过,朱大人既然喊我来了,料想他也不生你的气了吧?你们该和好了吧?”
“算是吧……”秋葵的表情仍然有些不定,像是心里仍然有些什么东西悬而未决。
依依自然是懂的。她稍稍沉默了一下,提起那个她也知最好不要提的话题。
“君黎道长他……还没有回来?”虽说不该提,可不问也是不行的。
秋葵并不言语,只垂下眼睛,点点头。
依依没有再多说关于此事的任何言语。她相信君黎必不是言出不践之人,可以此安慰秋葵又能对此刻的事实有任何改变吗?原有那么一丝丝猜想或许是君黎回来了才让朱雀心情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