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却也没急着动手,依照娄千杉打听清楚的所在寻到伯侄二人在临安城的居处,暗中跟踪了好几天,大致了解了两人作息与可能分开的时间,这日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大概,只差一个好的机会了。
娄千杉作了娇俏少女的打扮,等着黄昏的到来。有那么几个傍晚,关默是会差关代语去买些东西回来的。毕竟他说话不便,有些事只得让关代语代劳了。
临安繁华,无论买什么也走不了多远,可就算只是离开不几步的事情,对于娄千杉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今日便是个这样的黄昏了。见关代语出现,沈凤鸣对她使了个眼色,娄千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关代语行去。
关代语今日是去药铺子里抓药。只见他对药倒是十分了解,很快抓完,正一转身,娄千杉早就站在他身后,堪堪将他去路挡了。
“哎呀,小弟弟,你懂得好多。”她轻软软地已经欺上前去,“姐姐头好疼,你看看,我要抓些什么药好?”
她眉目间已经露出惑色来,要令关代语无从拒绝。偏那边药店掌柜的一见有标致的姑娘家来抓药,甚为热情,已道:“姑娘头疼的话,我看就……”
话未说完,娄千杉头一抬,那眼神里的厉色令那掌柜的瞬间一茫,一时竟连自己在说什么、要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娄千杉已经转回头,将手轻轻往关代语肩上搭去,眼看已要搭到,可便是方才那一停顿,触手却一异——关代语的手不知何时伸了上来掩在肩头,那指缝中闪闪的不知何物。娄千杉目光瞥见一惊,哪里还敢将掌落实了,忙一抬手,关代语已笑道:“你总算出现了——等你好久了!”
他竟是极为矫捷,话语刚落,人已向后窜去。娄千杉心中已凛——关代语此语的意思,显然他们早知此计么?难道说——他早有防备,是自己二人反中了计?
当下不及多想,身形掠动,便向外追去。关代语一个翻身出了门,可究竟也比不上娄千杉的迅速,娄千杉手又伸来,要在他没入人流、引起注意之前,将他捉到自己手中。
冷不防一个人影已经沉甸甸地插了进来。她一个急停,心里暗道一声糟了。这一次难道真的反着了道?挡在了自己与关代语中间的,不是关默又是谁!
“对小孩子下手——哼,报上名来!”关默开口,语声是关代语。显然,他们还不认得娄千杉,可对她适才搭讪的决非善意,似已肯定。
沈凤鸣人在暗处,原是眼看着娄千杉与关代语进了药铺子的。他只待她成功将关代语捉到了手,便要返去对付关默,却哪料关默不知从何处已先行现身。明明刚才两人是悄悄看着关代语一路来到此地的,却原来关默黄雀在后?可听他这样问话,显然并不知自己在侧——否则,他该是认得自己的。
怎么办?这种情形下,自己还未动手已失了先机,既然不希望关代语看见,只能暂且放弃此次行动了——可若自己遁走,娄千杉便要落在对方手里;若去救娄千杉——那连自己也暴露了,不要说先机,连后手大概都没了。
“你不说?”关默已然冷笑,口唇动着,“好啊,那便让你吃点苦头,看你挺到什么时候!”
娄千杉知他要动手,心法已运,“青丝舞”将起未起。沈凤鸣并未露面,她料想他也是不想暴露自己所在——眼下尚不知这关默究竟有多厉害,不过若沈凤鸣能在暗中找到机会,给这关默致命一击,自己顶一会儿总不成问题。
可心里却忽又一凉。不对啊,他要我带走关代语,还不就是因为不想当着这小孩子的面杀人?如今关代语人在此处,沈凤鸣又打算怎样权衡利弊?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股红雾已扑面而来。娄千杉不敢托大,青丝舞作一阵旋风,将那红雾吹散开去。可暗处的沈凤鸣的心蓦地轻了一轻——他看见关默的动作,便知那红雾不过掩人耳目,而紧随其后的蛊毒才是要害。
这一手法在幻生界之中称为“阳关三叠”,红雾之后是青蛊,青蛊入体,犹有催蛊之令。虽这蛊虫不过几个时辰便会自然死去,可蛊之可怕在于施蛊之人的心意——若这关默着意折磨娄千杉,几个时辰还不足以将她折磨死了?
他见娄千杉着意去防,可究竟不了解三叠之性,便要着道,忍不得身形已现,一个纵身,衣袖已经往那蛊虫前进之处一挥。
“关默,你也算是前辈了,你侄子又没怎样,竟好意思对一个女人下毒手!”
娄千杉愣了一下,退了两步,会过意来,额头顿汗。那一边关默与关代语面色却一起变了。“怎么是你……?”关默口唇动着,关代语的口唇也动着,气势好似一下子弱了下去。
“怎么不是我?”沈凤鸣气势便涨。“哼,看来你们早得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也不用废话了,这里人多不便,关默,我们寻一处解决!”
关默看着他,表情却阴晴不定。“怎么?”沈凤鸣挑衅,“你不敢?”
关默犹豫不决的神情突然一顿。“告辞。”又是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关代语甚至没跟上他的口形就已被他拉走,幸好两个字还比较简单,便不说沈凤鸣也看懂了。
“怎么,做缩头乌龟么?”沈凤鸣追上两步,“便跑也没用,我仍是要找你的!”
关默却走得头也没回。
狠话固然好说,可沈凤鸣却知道现在追上去大概也讨不了什么好。至少,非以出其不意的暗杀,他也不敢说胜算。
娄千杉惊魂方定,走上前来。“怎么他见了你就逃?”她实在不无好奇,“上次你们交手,他败给你了?”
“你先看看自己有事没有。”沈凤鸣回过头来,“明知他蛊毒厉害,还想与他动手么?你那点道行,连用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娄千杉固然未能防得了蛊毒,不过身为三支中人,自己是否着了道还能判别,当下摇头道:“没事,方才他那手法——也亏得你能认出来。”
“哼,如今倒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对他不利,还设了圈套,专等人上钩?莫非——是不是你跟摩失说过此事?你跟摩失一直交换消息,总也要告诉他些什么内情,才好取信于他的吧?”
“天可怜见,这件任务我自己要参,怎会反自己去告诉摩失?”娄千杉喊起冤来。“我还差一点被蛊毒所伤,这痛的可是我!”
沈凤鸣冷笑看她。“难说。谁知道关默是不是演出戏,只因他知道定还有旁人在,要引了人出来。回头他要不要用蛊虫折磨你,还不是由他?他只要不催令,那蛊毒几个时辰便自愈了。”
“倒好笑,我若真说了,自然也连你的名字一起告诉了他们,还用得着这么麻烦让他引出来?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么?”
沈凤鸣不过是胡乱猜测,其实也知多半并非她告的密,当下只是皱了眉。“那我便想不出来了。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朱雀、俞瑞,你与我,还有谁?”
二〇二 不速之客(九)()
娄千杉似乎也静下来想了想。“你方才说到摩失——除非——难道是——他因为时不时会与我见面,所以我若这段时日都不在宫里,他定也会发觉,也许便有所怀疑。尤其是我之前好久都没离开朱雀府了,忽然离开,难保他不推测我们有所行动。我也的确先前跟他打听过关默的事情……”
沈凤鸣也沉吟一下。“这么说来,摩失这人还真的不可小觑。我料想他是要关默将计就计,捉住行刺他的人,回头用蛊毒折磨得招供出黑竹会、招供出朱雀来。朱雀派人暗杀太子的人——这可不是小罪,他纵然摆的平皇上,替罪羊总还是要有的,说不定俞瑞、你我,就给这样除去了。”
“可如今却怪怪的了,关默他们见了是你,却竟逃了——连动手都不动一动。到底怎么回事?”
“只能说他们是不愿意与我为敌了。”沈凤鸣笑笑道。
“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总也不能回去告诉俞瑞,说没下得成手,就这么算了?”
“算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你跟我何时能在黑竹会重新立足?”
娄千杉看着他。“你果然是想借这次机会重回黑竹。”
“你不也是想借此机会愈发取信朱雀。”
娄千杉沉默不语。沈凤鸣说得当然没错,可她心里想的,是更以后。
如果此次任务成功,两人的目的或许都可达到,可是金牌的位置只有一个,而俞瑞也已这般老了——在他之后,黑竹会第一人——也只能有一个。她是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位置拿到手的,却也知道,沈凤鸣大概也有着同样想法。
所谓“盟友”,也不过是在落魄时分互相利用而已。
“我们还是继续追击。”沈凤鸣道。“既然已经给他们知道了,那便干脆光明正大地来,我就不信我要杀他,他都不与我动手?你便无论何时,记得将关代语带走就是。”
“又要我对付小孩子。”
“你不要小看了关代语——他也是幻生界的人,对蛊虫毒物药理应该都懂得很多,若不小心,也是能让你着道的。”
娄千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却没料到关默真的宁逃都不动手——他们逃得奇快,不过一日,已经躲离了临安。沈凤鸣等自然只好追。他发现两人往徽州方向逃去的时候,其实心里有过一些不好的预感。可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幻生界和青龙教能有什么关系,他也便将那样的预感抹去了。
大出意外的是,两人最后真的躲入了青龙谷。这一下沈凤鸣才有三分恍然了。——该不会这也是摩失给他们出的主意?该不会他看出朱雀前段时日声称要对青龙教动手不过虚张声势,如今干脆就推一把?
换过来想朱雀,他志在必得要杀的人,倘若躲进了青龙谷他就放过不杀了,面子往哪里搁去?太子那里既然知道了他要对关默伯侄动手,如今恐怕反过来杠着他,无论如何要看他如何杀了。
完了,完了,我们这回怕是成了旁人的棋子。他心里骂着。无论这件任务最终是不是真要成了火拼,是自己二人一时错失机会没能杀了关默——是自己二人败了。仅凭个人之力要进青龙谷杀人——他自问还做不到。
将消息传回临安之后,沈凤鸣与娄千杉坐在徽州郊外的小小酒馆里,心情低郁不安。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朱雀得到这样消息后会是如何暴怒。杀不得也就罢了,可怎么却竟弄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虽然其中是有太子、摩失的人算计,分明是因朱雀操之过急未曾思虑周全之故,可恐怕这笔账他不肯认的。
连同瞿安拒绝他的账,大概也要算在自己头上。
他与娄千杉交替地饮着酒。反正已杀不到人,也一时未敢回去,现在真是不上不下的了。喝至半酣,娄千杉忽然抬头,一双带了些迷蒙的眼睛看着他。
“喂,我问你。”她开口。
“嗯?你说。”沈凤鸣犹自在喝着。
“假如……假如这次朱雀一怒之下要杀了我们,你打算怎么办?”
沈凤鸣没有便答。他打算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朱雀本来就想杀了自己了,不过是山高路远,懒得亲自来动手。如今多一项要杀自己的理由,好像……也竟都习惯了一般。
“不知道啊,你打算怎么办?”
娄千杉挪了挪身体,靠过来了一些。“我们躲起来,好不好?”
“躲起来?”沈凤鸣侧目看她。“躲去哪?”
“去哪都好。”娄千杉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慢慢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反正留下来也活不成,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这是非之地,你说好么?”
沈凤鸣呆了一下。“你喝多了吧?我那时怎么跟你说你都不肯离开所谓‘是非之地’,现在倒开始说要远走高飞了?”
“因为……现在……是我与你啊……”娄千杉的身体软软的,像是已将重量完全依赖了他的肩膀。
沈凤鸣眼睛动着。他不是傻子,当然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娄千杉不是第一次借着酒劲有意倚靠住他,上一次还是在淮北的百福楼。那美色的诱惑是她惯用的伎俩,可上次的教训难道忘了,她总不会还想来第二次?
他在心里苦笑。正是因为有了上一次,所以他知道,今日的她,与上次不一样。
所以,他也必须与上次不一样。倘若她是虚情假意,他也便回以虚情假意便罢。可有些情意若是变了,他的虚情假意却是抬不起的。
“娄姑娘。”他再一次用上了这个称呼。“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毕竟朱雀是什么态度,还没有风声传来。不管怎么说,也总没有任务做一半就逃跑的道理。倘若真的现在走了,那可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答得一如他坐得那般正,娄千杉就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该指望的。她也忽然坐正起来,娇然而笑。“自然了。朱雀要杀也是先杀你,他应不会杀我的,你都不急着跑,我急什么?”
沈凤鸣便知道她明白了,也一笑。“是,大不了我还是在外面飘着不回去——只要朱雀不自己出来要我的命,旁人——我看也难将我怎样。”
“他自然不会亲自来的了,你以为你是谁?”
娄千杉言语间,还是轻轻笑着。在她看来,朱雀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而来——可沈凤鸣的表情还是稍许凝了一凝。
“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若与青龙教为敌,要对付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拓跋孤……”
他喃喃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数里外青龙谷中的单疾泉,也同样存了此念。
除了朱雀,他又怕过谁?
他不想让单刺刺知道此事,正如这一晚的君黎也决不想让刺刺知道。他甚至不得不用出那样全力的潮涌之力逼得宋公子住口,又用他明知刺刺最厌恶的神气逼她回屋。他只能独自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公子的故事也已经说得差不多——除了未必知道那么多细节,却至少勾勒出了来龙去脉。
“这么说,沈凤鸣又回去为黑竹会做事了……”君黎喃喃着,“所以,你们是接到消息,要集结至徽州了?黑竹会是当真要为了那么两个人,与青龙教大动干戈了?”
“我又不是作此决定的人,你问我也没用啊。”宋公子喟然。“我都说了,我只是听到消息,过去看看,打听些事情——我是不参此次行动的。”
“什么意思?命令既下,你们参不参行动,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人人都似你这般过去只是‘看看’,‘打听打听’,事情还能成?”
宋公子咳了一声。“旁人是不行,但我……稍许有点特别。嗯,道长,我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这些小地方就别揪着不放了——我现在能走了吧?”
君黎看他一眼。“怕是越发不能了。”
“你别说话不算话!”
“我没说过这话,只说看你说得如何。”君黎答得不紧不慢。“现在既然是这个情形,那恐怕更要请你一同去徽州,若是有点什么事,也要麻烦你解答解答、担待担待。”
宋公子一气反笑。“好啊,你不怕我接近你那小姑娘,尽管叫我一同上路啊!”
“你敢与她说句话试试。”君黎又待发作。宋公子连忙摇手道:“哎哟道长,息怒息怒,我不敢我不敢——我当着道长的面,一定不敢。”
这话说得倒也惫懒,显然宋公子是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