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人——也都是潜在的危险,不可不防,大人不想先下手为强吗?”
朱雀却只是喝着酒。“不必你教我,娄千杉。”
娄千杉不知他究竟有何计划,未敢再言。
-------------------
朱雀原本也有些举棋不定——对于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眼前的“困境”。
君黎的离开看似仅仅是与他的个人恩怨,实际上留给他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不好的心情而已。诚如娄千杉所言,君黎不顾后果地追夏铮而去,便将朱雀置于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境地。不同于葛川等人堂而皇之以“护送”夏铮为名而去,他必须要为君黎的这种“与护送之人为敌”的举动作出解释。
好在太子等人也怕自己所谋败露,不敢太张扬地告状,而不过制造些压力来旁敲侧击,逼他表明立场。朱雀虽不惧谁,但也实不打算与太子真正撕破了脸,而原本有心拉拢自己的恭王见此情形也闷声不响,似乎是观望之态,也即是说,没人能替自己明着反击了。
不能反击,便不反击——反正每日事务千千万,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的,只要用一件更大的事情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便好。在那种时候将俞瑞放出来,并提及要对付青龙教,就是朱雀用来转移旁人注意力的选择。
青龙教这个江湖派别的存在,原不会在大内引得注意——除了在太上皇那里。所以朱雀故伎重施,并不需要自己开口,却借太上皇赵构之口将此事提了出来。他本就与赵构走得近,那些陈年往事只消稍微多说几句,便足以令贪生怕死的赵构感到威胁,也因此转而去寻当今天子,以江湖门派作乱为由,希望他能伸手管一管。前几年南方各地的造反才刚刚平定,如今青龙教在徽州,那是肘腋之地了,赵眘说不慌也不是不慌,一回头,此事又问到了朱雀头上。
只是,朱雀纯为转移视线,倒不见得是真心想对青龙教如何,当下里也只是回应说派人去调查下详情再行决定,免得小题大做,自乱阵脚。俞瑞的去向,官面上便是说去青龙教打探情况了。他倒是希望如此一来,禁城里有了新的议题,自不会总是关心君黎那件事情了。他的举棋不定,在于待俞瑞回来之后,究竟要不要将对付青龙教那件事情付诸实施——这多半也取决于太子一伙是否步步紧逼。眼看太子这两日看起来也似略微消停了一下,可若照今日娄千杉的话看来,那只是他又网罗了强援,暗中或许反而更有新的动作。
若是这样——他朱雀岂是坐以待毙之徒?对于一个没犯着自己的夏铮他都没肯放过,何况可能羽翼一丰便要将自己连根拔走的太子。
急信召回俞瑞——并不是为了青龙教,而是为了那两个不该在这时到来的强援:关默与关代语。他虽未对娄千杉明说,可娄千杉自然知道该进一步为他打听那两个人的下落。
-------------------
刺刺和君黎不知,头一个月从青龙教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自然是因为朱雀如今要对付的,并不是青龙教。
单疾泉回到徽州没几日,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朱雀一个当——如今回头想来,无论如何,通过俞瑞之口把所谓的要对付青龙教的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终究有点刻意了。
但话说回来,朱雀也不可能确切地料到俞瑞能在梅州遇见自己,这个风声来得究竟有点奇怪。虚实未知,他既然回来了,也不敢再轻离青龙谷——甚或青龙教上下也由此草木皆兵了好一段时日。他倒始有猜测朱雀有些别的什么行动,为防青龙教多管闲事,才放出这样风声来?
刺刺的来信很勤,没几日就会来报个平安,看来那一头是无事的;而临安夏家庄的来信也不少,看来也是一直没什么事。除了这两边,他还真没什么非要“多管闲事”的地方了,也便只有静观其变。
一八八 散若烟华(三)()
夏铮平安到达梅州的消息,于此刻的朱雀来说,已经说不出是败或是胜了,不过对于太子等人来说,自然是败无疑。
俞瑞回来得竟是最早,随后几天才传来葛川回来的消息,但谢峰德与张弓长仍然并无音讯。已经不知多久没与朱雀当面说过话的秋葵也多少得知了些讯息,还是按捺不住,叫人转告朱雀,想与他见面谈谈。
朱雀当然知道她无非是关心君黎的情况,可却也无可奈何。依照俞瑞的说法,君黎伤得很重,命是差堪保住,三个月之内想必回不来——这个事实是否要就此告诉秋葵、如何告诉秋葵,他还没有想好,也只能先佯装不理。既知张弓长被擒,如今也只能先安排俞瑞接手黑竹会的事情,待到稍许告一段落,他还要借俞瑞之手,去对付关默二人。
他对关默二人尤其上心,除了防着太子之外,自然也有宿怨关非故的关系。他心中暂时拟定的计划,是解决了关默,擒住关代语,届时自然不怕关非故不露面了。但对于关默的所谓高超蛊术,他心中还不算有底。摩失当日无声无息暗算了君黎以至于自己都束手无策,这个教训他也并没有忘;关默——说来是比摩失更难对付许多的人物。
娄千杉和秋葵都不过是稍许知道幻生界的事,却不算与之有过正面交锋,是以他在与俞瑞说起此事时,也不无些慎重,提醒他务必要摸清对手底细。却不料俞瑞闻言,却沉吟了许久。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朱雀看了他一眼。
“只是想起一个人。”俞瑞欲言又止。
“话说清楚。”朱雀有些不耐。
俞瑞看了他一眼。“瞿安。”他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偷偷看了看朱雀的表情,见他面色并无大变,才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好像与幻生界的人见过、动过手。”
话也只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瞿安人在临安城里,就连他俞瑞都知道,他料想朱雀不可能不知的。
朱雀却只是冷笑了声。“我只叫你小心谨慎,你找谁来完成这件事,都与我不相干。”
言下之意,那是默许了。
这自然也便是俞瑞头一次来寻瞿安的缘由了。只可惜他不知沈凤鸣便曾与关默交过手,否则原不必舍近求远。
在他担当黑竹会“大哥”的那十数年中,瞿安是他麾下头一个金牌杀手,也是他唯一曾将绝学相授、真正钟爱的弟子。瞿安人本聪明,除了功夫进展极快,也有两个旁人所不具的天赋,其一是对杀气的知觉之敏锐,自来无人堪比;其二是他制作复杂精巧的机械之物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如今黑竹会所留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机簧制物,几乎都是出于他的设计。
也正是由此,俞瑞觉得唯有瞿安能对付得了无声无息的“幻生蛊”,因为幻生蛊下蛊时声息之轻,若无异于常人的敏锐知觉,决计无法避免着道。可他也料想得到瞿安不肯轻易答应,是以也曾退了一步,若他不愿亲自出面,是否愿意帮忙制作一些器具用以对付蛊道。在那日问来,瞿安的答案是可以——可以做出这样吸附蛊虫的器具,只是——他却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去做。
“你们要打打杀杀,今天对付这个,明天对付那个,那就罢了,不必牵扯我。”他是这样回答的。
“你们”二个字,他当然看穿了俞瑞背后的朱雀。昔年在朱雀山庄,他就从未为朱雀做过任何一件杀人利器,如今自然更不会。
那一次走时,俞瑞只叫他再多考虑考虑,回复朱雀时也并未将话说死。可朱雀却等不了这么久,若不是娄千杉这里偶尔能得到些消息,知道那二人来临安之后并无异动,他早已等得不耐。进了五月,他再不愿拖延,将迟迟未动的俞瑞叫来,逼他立刻设法解决了关默。
“半个月之内不解决此事,你就不必留在这位置上了。”朱雀的威胁之意很明显,俞瑞也知道,他要将自己重新投入牢狱,也不会太难。
他倒也不是存心想拖延,但瞿安不肯给他面子,他对于对付关默,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若只是瞿安倒也罢了,他借昔年情分加以劝解,或许还有些用;可苏扶风亦在那里,他知道她必不会容许瞿安反为自己所用。相较自己与瞿安已经断裂了二十年的所谓师徒情谊,苏扶风却是他如今的家人了。
也是在无意中,他方知沈凤鸣与瞿安一家人也算有过往来。朱雀既怒,他干脆便将沈凤鸣推了出去,要他再去寻瞿安。于沈凤鸣来说这未始不是个苦差,可既然原是自己想借俞瑞重回黑竹会,便也猜得着他只会将这些交不了差的事情交给自己——若推拒了,那怕是真的便没了机会,这一层,他与俞瑞心照不宣。
俞瑞也知他此去要说服瞿安恐怕很难,“但你却非让他答应不可。”他只道,“因为他若不去,回过头来,要去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了。”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若让他去对付关默——其实也未始没有胜算。可此刻却不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最好还是让俞瑞觉得,一切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才最合适。
脸上的这丝犹豫表情没逃过俞瑞的眼睛。“你害怕了?”他开口道。
沈凤鸣知他会错了意。“没有——我先去寻瞿安就是。”
“如果用软的实在央求不来,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用强。”俞瑞忽道。“他们一家若对你不防,你拿住那个小的,料瞿安也不能不答应。”
沈凤鸣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俞前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瞿安就范?”
“我是为你好。”俞瑞轻轻捋着须,说得轻巧,“我已告诉了朱雀你现在正为我所用。你若不逼瞿安如此,回头朱雀定要对付关默,那便是你的事了。”
沈凤鸣没再多说,只是点一点头,出门去了。要拿住五五逼瞿安就范?他没想过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俞瑞并非自己原本以为的那种人。
——他与张弓长,大概也没差?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大概也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大事吧?
他心中苦笑着,带着些不宁定,终是敲了武林坊那扇门。那般波动着的情绪,敏锐如瞿安,自然不会感觉不到的。也因此虽然知道来的并非俞瑞,他还是拦了苏扶风,自己来应了门。不过,沈凤鸣究竟不算有敌意,是以苏扶风提出让他进来,他还是允了。
一切终如所料。如今,对付关默的任务,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了。
-----------------
他还不算真正回了黑竹,只不过在傍晚已接了俞瑞的通知,于是一个人寂寂地坐在临安城的居所之中,默然回想。事到临头想想,比起偷袭五五来要挟瞿安,对付关默与关代语这伯侄两个其实也并不能令他更开心一点。关默也就罢了,关代语——却和五五一样,不过是个孩子。这伯侄两个从来无片刻分开,可任务之中,却要他杀关默,捉关代语。要当关代语的面杀了关默——何其残忍?而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拿住一个小孩,去要挟他的爷爷吗?
可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他站起来,在这已经黑沉的天色里准备点灯。先不想那么多了吧——自己能不能杀了关默还是未知呢。上一次不过是出其不意,其实以关默极短时间之内连下十余人蛊毒的手法,若那连下十几道蛊都对着自己一人而来——纵然知道防备破解之道,也未必跟得上那手法了。
欲待去拨灯芯的手就又停住了,他心里开始默诵那些蛊术的要旨,欲待寻找取胜之机来。忽然外面遥遥传来“嗵”的一响,那个方向的天空一亮,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大开着的南窗对着的,该正是那个禁城的方向吧?一支冷色的烟火正从高空散落,化成无数瞬间即逝的流苏,良久,天空终于还是归于黑暗了。
他忽然若有所觉。
-------------
那是个给孩子做的烟火,可烟火却握在一个有了白发的人手中。
即使是到了这个年纪,很多时候,他仍然不肯停止追求一些旁人或许早就放弃了的东西——那些,或许也真的只能炫灿一时,却会迅速凋零的东西。
遣走了俞瑞的朱雀今日很寂寥,连娄千杉也暂时跟着俞瑞去了,身边没有了人,只有那一支极尽嘲讽的烟花。
他是不会默默吞咽这样的嘲讽的。既然送来了,他便会放出来——算是一种慨然的接受。只是,当那烟花窜入高空,他忽然也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一生会不会错了?会不会从一开始,有好多事,就不应该追求、不应该去做?
是不是正是因为那样一个自己,才终于落得这般寂寥?他可以占有很多人,可又真正拥有过谁吗?那些他可以拥有的,不是都被他轻轻易易地葬送了吗?而如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些人,却又有几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烟硝散尽,他站起身来,踽踽转身,往另一边厢房而去,身后的院里,遗下了那一支裂败的焰火空壳。
一八九 散若烟华(四)()
独居屋内的秋葵也意外于今日入夜的这支烟花。她也忍不住推窗看着那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繁华,依稀觉得,这个方向,是朱雀的院落。
大概是也隐隐约约觉出了那散落烟烬里的寂寥之意,她心有所感,竟也这么呆呆站着。忽然外面传来人声。她些微地一惊。自从朱雀软禁自己于此,除了依依和娄千杉,几乎没有旁人会来了。而就算是这两人,都已经好久没来过了。
可还没细听那人声说的是什么,她已经望见窗外的院里,走过来的竟是朱雀。他像是也没料到她会站在窗口,脚步一停,已与她目光相对。
上一次见到他,已不知是几时了。虽然心里对朱雀终是有着龃龉,可这一相望,她竟是不自觉开口,喃喃叫出一声:“爹。”
这一声叫出,她未料自己鼻子竟有些发酸,连忙抑住。朱雀也停了步,对她微微一笑。
“女儿,今晚出来陪爹走走。”他轻声道。
不须多有解释的言语。秋葵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裙,绕去了院子里。
算来,她足有两个多月没出过这个院子了,就连距离上次要人带话想找朱雀谈谈,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从来没来见她,她只好辗转自己打听着君黎的消息,可旁人似乎也不那么清楚,况且,没有朱雀的命令,谁又敢多说半分?
如今朱雀终于来了。她不知自己心里的紧张究竟是因为见了他,还是因为君黎。太久了,那种担忧甚至都已麻木了。
良久,朱雀方道:“今日是端午了。”
秋葵嗯了一声,“天是热了。”
“你们方来的时候,还是冬天。”
“嗯。”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
“嗯。”
朱雀站住了。“不要只会说‘嗯’。你不是想找我谈谈?”
秋葵也站住。“是,可是我想——爹应该什么都明白。若爹愿意告诉我,终会告诉我的。”
朱雀轻轻叹了口气。“你啊,你就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开口求人示弱的。要是我不明白呢?”
秋葵闭口不言。在她看来,那时鼓足勇气要求与朱雀一谈,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若我告诉你,君黎回不来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么?”朱雀看着她。
秋葵面色微微一白。“不会的,我不相信。”
“那么久了。他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也一直没来见你,你该想想是为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