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忙往门前一挡,道:“岂有如你这般,不下马硬闯民宅的?”
那马一惊,半人立而起,几乎就要踢到他鼻尖。顾宅里众人闻声也各执兵刃,现身到了门前天井。
那人眼见人并不少,勒缰哼了一声。“奉上头命令,来搜个人。识相的,就退开些!”说着,便将一纸似是公文的东西在手中一展,只见上面密密有些字,也有官印,只是他人在马上,又一放即收,看不太清。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君黎左手边走出来个大汉,记得是顾世忠一名颇为倚重的心腹,名叫郑胆。
马上之人冷笑。“不过是个有点家财的徽商,怎么着,官府文书在此,你还能抗命不成?”
君黎见他嚣张,心中不快,道:“便算真有文书,也请大人先下了马再说。”
“大胆!”那人手中马鞭就向君黎打来。君黎下意识举起凌厉给自己的剑一挡,鞭梢正击在剑面上,将那裹剑的白布都“刺”一声撕裂开来。
这人马鞭收回,凭空打个响,第二鞭又要打来,君黎正待拔剑,忽然斜里一声怒喝,一个身形抢在自己之前,将那挥来的鞭梢一抓,手上用力,便将这一势硬生生僵持住了。不是旁人,正是顾世忠。
顾世忠这一喝一拿,威风凛凛。君黎心中暗暗佩服自己义父,便向侧一退。只听义父道:“老夫顾世忠,敢问官爷有何指教?”他手上不松,双目炯炯看着马上那人。那人悄悄抽动马鞭,却并无稍移,知晓他手劲非常,不由有些尴尬,故作腔势一个哈哈道,顾老爷子来了自然最好,不比那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上头下令,要找个人,我想顾爷应不至阻拦我等?
“你找人便找,往我家中来是何意思?”顾世忠口气不豫,若非不想得罪官家,早将他掀下马来。
那人干笑一声,道:“听闻顾爷昨日大寿,把鸿福楼都包了,想必人多,特来问问。”
“宴席已散,官爷现在来找,恐怕晚了。”顾世忠冷冷道。
正自僵持,忽见后面几骑让开道来,有人喊了声:“张大人!”顾世忠和君黎都抬头去看,只见一人正大步走进。这人四十来岁,锦衣皂帽,身材中等,但手脚都是修长,君黎见他这样子,心下就是一凛,暗道这应是个高手。
这张大人在门内一停,看一眼这架势,便先笑道:“误会误会,顾老爷子莫气。”便伸手去抓那僵持着的马鞭,口中道,“怎么在顾老爷子面前撒野,还不将鞭子收去!”
马上那人当然不是不想收,只是被顾世忠这般抓住,委实也收不回来。但张大人在这鞭上只是一碰,顾世忠已感手心一热,不由自主地便一松,那鞭子便缩了回去。他已知这张大人是个劲敌,自己在徽州上下都算熟络,却并没见过有过这么一个“张大人”,心道莫非是从京城来的,当下也不动声色,道:“大人言重了,既是误会,辨明了便好。”
张大人挥手令几人退出外面,便又道:“虽说是误会——不过还是想问问老爷子——目下我们在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男子,最好辨的特征,应是他左手少了一个小指,不知道老爷子可有印象?”
君黎心中暗暗一惊,心道他们找的不是程平又是谁?无意定是知道了此事,特特将程平带走了。程平对自己的手疾似乎从不讳言,义父必定也知晓,不知他要如何作答。
只听顾世忠已道:“未曾见过。敢问大人为何要寻此一人?”
“嘿嘿,这个嘛……”张大人显然不欲明言,言他道,“也是我们办事不力。原听说此人躲藏在青龙教,昨夜至青龙谷搜查,不想未有发现,这才想起昨日顾爷大寿,或许那少年会来了此地。”
君黎心中愈惊,听他将“至青龙谷搜查”几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不知青龙教如今怎样。
只听顾世忠又道:“当真没有印象。”
“哦?”那张大人下巴微抬,看着顾世忠的表情,便显得有些威吓之意。“顾爷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意思就是,若顾爷真的没有,那便容在下搜上一搜。”
“岂有此理!”顾世忠怒道。“便算你是个官儿,顾家宅邸岂容你说搜就搜。”
“哼,我有公文在此——圣上有旨,无论如何也要捉到此人,若有拦阻——”
那张大人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但威胁之意已很明显。这边君黎等人已是心中震惊,暗想程平不过徽州一个小小少年,怎会令得当朝天子下旨捉拿?
但此刻也无暇细想。毕竟这张大人手里的只是公文,并非圣旨手谕,便此就要搜府,顾世忠是万万不肯答应。可是此人手底劲扎,外面又有不少援兵,真要动起手来,未见结果便好。他见郑胆等人已然兵刃出鞘件件指着那张大人,心中忽然一动,也将手中剑身一横,道:“大人若要强搜,那也休怪我等不客气。”
张大人便转头来看他。他面带笃定之色,原未将这道士放在眼里,原不过随意一瞥。但一瞥之下,目光竟是被粘住了——被那露出了半截的乌黑剑鞘。
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君黎脸上。君黎没有说话。他看这张大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必说了。
这张大人将君黎看了数久,方长长叹了口气,道:“乌色一现天下寒——人在青龙谷,剑在徽州城——算他高明!”
他说完一转身,到门口向众骑招一招手,头也不回,一行人便尽数离去。
君黎松下一口气。狐假虎威固非他所愿,但当此情形,也唯有此一途。他原担心这张大人不买凌厉一个江湖人物的帐,见他退去,才确知凌厉那日借剑之举,委实并非他狂妄。
其实凌厉若非杀手出身,也便罢了;但究竟传说太多,常闻自他手底下常有官富家大人物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今这张大人见了,又如何不身上一寒。
“爷爷,方才是怎么回事?”顾如飞才刚从后院出来。“我听人说有官兵来搜人?”
“如飞,你好好去忙爷爷方才交代你的那些事儿。”顾世忠面色沉重道。“那些官兵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再来,爷爷要出去一趟。”
“出去?但……”顾如飞有些讶异。“昨晚上的事情都还未——毒是怎么下的,都还未查明,难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君黎现今也在,总之,你们加紧调查此事,我不多时便回!”顾世忠口气转硬,便向外走去。
“义父!”君黎跟到门口。“义父难道是要去——青龙谷?”
单看顾世忠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什么,爷爷,你要去青龙谷?”顾如飞也跟上前来。“去那里干什么!”
“照眼下情形看来,青龙教很可能处于险境。”顾世忠道。“教主不在谷中,恐怕官兵和黑竹会勾结,会趁虚而入,我必须要去看看。”
“青龙教险不险,又关我们什么事?青龙教主那般对我们,早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爷爷又何必管它生死!”
“住口!”顾世忠怒道。“如飞,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顾家先是青龙教的顾家,然后才是顾家自己的顾家,是徽州城的顾家!当年的事情原是我们对不起青龙教,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青龙教陷入险境而无所作为!”
“但青龙教主可未必在乎啊!”顾如飞仍然争辩道。“他不是自以为厉害么,又不稀罕我们。如今爷爷都久疏江湖,官兵和黑竹会,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若再惹这些麻烦,这么多年辛苦创下的家业不是全毁了!”
“混账!”顾世忠火起,抬手便“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姑姑人便在教中,还有青龙教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是你爹和你爷爷好友,你自小受他们照拂教益不多么?如今他们身入险境,你没有半点担忧么?你爹生在青龙谷,死于青龙谷,尸骨也葬在谷中,教主每年容你入谷一次去拜他,你又忘了?便不为了别人,你便不想想你死去的爹,不想想他如今会否惨遭践踏?”
顾如飞捂着脸,显然心中仍是不服,声音虽低了些,还是抗道:“但我是为了爷爷着想……”
“如飞。”顾世忠语气沉下来。“爷爷说过,无论何时,只希望我们顾家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人做事但凭一个义字,而不是一个利字。你年纪还小,又不是青龙教的人,说出那些话来,我不怪你。家里的事情,并非不要紧,我也是要你留在这里,好好查清昨晚之事,但青龙谷那边,爷爷是非去不可!”
他说着,转头道:“君黎,你和如飞——”
“我陪义父去青龙谷吧。”君黎已道。
顾世忠一顿。“君黎,青龙教与你可是半点关系都……”
“他们志不在此,家中暂时不会有事,青龙教如今才是凶险难测,不止如飞,我也一样不想见义父孤身涉险,但既然劝不动,那便只好同去。”
顾世忠见他语调虽不高,但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道:“好,君黎与我同去。如飞,你莫忘了我交待你那些事!”
“老爷……”一旁郑胆等人道,“我们也与您同去……”
“你们留下,帮小少爷!”顾世忠回应得不容反驳,话音一落,人已走出。
君黎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离家很远,才开口道:“义父是知此行凶险,才不让他们同去的吧?”
“未必是凶险,只是情况不明。”顾世忠叹了口气。“不过你有凌公子宝剑傍身,我倒还不太担心。”
隔了一忽儿,他又道:“只是君黎,你才刚回来,便要你遇到此等麻烦事——待改日查到了昨日酒筵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定将那当事之人解了来,由你处置!”
“义父,这算哪里话。”君黎道,“我……说来,我十几年未归,早是不孝已极,义父竟仍视我如子,君黎实在惭愧无地,但求能替义父稍尽绵薄,分忧解难,也缓去些心中疚意。”
“其实……君黎,如今你大可不必这般。当年收你为子,其实也是我头脑一热。后来细想,你原是无所牵绊的方外之人,忽然套以世俗桎梏,本是难为你。如今如飞也大了,我已给他定了亲事,加上你姐夫那边,也答应他第三个儿子一飞跟我们顾家的姓,你便放宽心,义父这里,你只有暇便来看看就是,可不要有所顾忌。”
君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若论这世上有谁对自己好,除开师父,也便就是自己义父了吧。但他想到这里,却忽然一个惊觉,停下步子来。
我会不会害了他?他忽地想。“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这句话,他并没有忘。义父算是自己至亲吗?若与他这般亲近,会招来灾厄吗?昨晚上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本就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来参此寿筵而起呢?
“怎么?”顾世忠也停步。
君黎摇头。“没,没有什么。”
一七 青龙谷口()
郊外的小酒馆今日也关了门。两人细看,只见前面小树林中枝落草伏,的确是有大批人马来过的样子。
“看来官兵真的来过。”顾世忠面带忧色,加快脚步往前,不多时,已听得前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两人忙伏低。“是官兵。”君黎道,“和姐姐他们。”
两伙人看上去交手时间已经不短。顾笑梦、程方愈等所带的青龙教诸人多不是庸手;官兵靠着人多,将一众人围住,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见一时没什么危险,两人心中稍安,也不急上前帮忙。只听顾世忠暗叹道:“有此一役,青龙教算是与朝廷交了恶,恐怕再也不能安然独霸皖南一地。”
“如此兴师动众,总不会真的只是——只是为了找程公子?”君黎道。“程公子没可能得罪过什么皇亲国戚吧?”
见顾世忠默默不语,君黎又道:“是不是朝廷有心打压江湖教派?想来想去,此事也像是找了个借口,忽然就来寻青龙教麻烦——但我仍是想不通,义父昨日还说,青龙教在这一带坐大,倒令此地少有江湖门派生事,反成了官府与朝廷倚仗的一处力量。那——就算朝廷要给江湖诸派来个下马威,也不该挑青龙教开刀啊!”
顾世忠仍是不语。君黎心中起疑,“义父?”
顾世忠眼神却看着别处,缓缓道:“君黎,你问的这些,义父也答不出来,只知,当年青龙教消灭朱雀山庄,声名鼎盛之时,教主曾有过很大的野心,不甘仅居于这徽州一地;朝堂之间也知晓他名头,临安府清河郡王张俊曾带人马来过徽州,趁着一次青龙教与其他门派相斗虚弱之机,准备有所动作。教主无暇旁顾,派你姐夫出面去拖延张俊——也算你姐夫厉害,不但单凭唇舌之利便尽消张俊疑虑,还将火引去了对头那里,结果变成青龙教借了朝中力量,平定了这皖南一带。张俊退回临安之后,你姐夫一直力劝教主不要再轻举妄动,因为他最清楚,当初他在张俊面前演的那出戏,只骗得过当时,其实经不起细思,难说什么时候这清河郡王回过神来,便知上了当,受了利用,那时恐怕就休想再这么侥幸完身而退了。教主也便听了他的,暂将势力收在淮南二路。后来因为情况有变,便张俊死后,教主也无心再行东扩,便此也安稳了十几年——若要给如今这情形找理由,除非就是张俊一党为了昔年的事情卷土重来,想清算旧账。”
说起这“清河郡王张俊”,君黎虽没去过临安却也知道,昔年在高宗赵构面前论受宠,张俊可一点不输于丞相秦桧,退了将职后,得了个“清河郡王”在临安养老,委实也算是大红人了。如今天子赵昚当时仍为太子,对他倒并不待见。
“这也不对吧?”君黎皱眉。“张俊死了那么多年,那一干受宠的朝臣几乎都已不在,况如今天子也换了人,就算还有旧党,手里哪来兵?以天子名义借口追拿程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顾世忠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口气却显得有些含糊。
君黎看着他表情,忽然想起早上在程家问起程平的事情时,一开始也遇到的是这般含糊表情,心下道,是了,他们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将程公子身世告知过我,才不欲直言,但义父这表情——眼下我们分明是在说青龙教,说张俊,他何须含糊?难道这事情的关键之处,竟还是在程公子的身上?若是这样——义父方才说的那段往事,也并非全貌,甚至并非事实也说不定吧?
他心里想着,目光却始终看着谷口打斗,只见胜负久也难分,暗感奇怪道:“谷中怎么没人出来帮忙?凌公子人也不在。看来……”
便抬头:“义父,还是帮他们速战速决为好,谷中多半还另有官兵。”
顾世忠也已准备出手,便点了点头,一握腰间之剑,纵身上前,双足踏风,喝的一声,便落入人群。只见他须发斑白,但一剑出击便如猛虎出山,当者胆寒。
程方愈正自为三四人纠缠,顾世忠一冲之下,有两人便径直跌了开去。程方愈先一怔,惊喜道:“老爷子怎也来了!”顾世忠哼了一声,扬声道:“任谁敢动青龙教,也须先问过老夫!”
见来了强援,对方头目一声令下,率人倏然退开丈余,仍是在众人周围围了个圈。
“爹!”顾笑梦也一闪身到了父亲身侧,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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