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刺刺有点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回答,想要伤心,却觉他声音不像严厉;想要撒娇,却又觉他语气不是玩笑,倏然抬头看他,他却面无表情,淡然得甚至有点虚伪。
刺刺不知这淡然之下被他按捺在心里的真的是对她的不满,还是别的心思。她只知这一句话是真的叫自己心里难过了——因为往日里她认识的君黎,就算真的有些不高兴,也必不会这样径直拂掉她一个小女孩的面子的。她说了这么多想要与他一同游历这江湖的热烈之愿,他若笑笑不说话也就罢了,可怎么今日竟这样当面说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胡闹?
她勉强咬唇道:“我知道啦,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好——可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是……我是真的相信你,想叫别人不要误会你,想跟你一起在外面走走,也想让你高兴一点——你就那么不想带着我吗?”
“我没怪你。”君黎答非所问。
刺刺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的答非所问,或许已经是种默认。
沈凤鸣已觉气氛不好,忍不住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小姑娘要真那么喜欢在外边玩,应该找我带啊。你君黎哥忙得很,回头还有的是事儿要做,我倒是……”
“我不要你带,你太凶了。”刺刺头也没转,只嘟了嘟嘴打断他。
“我太凶了?”沈凤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你都不嫌凶,嫌我凶?唔,道士,所谓‘道貌岸然’,你装得果然到家——小姑娘果然只识外表,你骗了几个了?”
君黎才勉强笑了笑。“是,我是‘道貌岸然’。但若要把刺刺交给你,我也不敢。”
“听见没有,刺刺,他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了。”沈凤鸣指着君黎笑道。“他这样的人指望不得,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千万别一心扑在了他身上!”
刺刺却没笑,一点都笑不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的,是他那一句“我没怪你”——那一句等同了默认不想带着她的真正的虚伪之语。
君黎已吸了口气,神色变成平日的温然。“刺刺,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写了那信,答应了送你们去徽州了,除非是亲手将你们交到你爹手上,否则,我必也不会在那之前离开,你且放心,我可不想——可不想辜负你那般信任,到头来让你跟你爹‘对质’时,落了下风。”
他微微笑着,可刺刺却垂着头。“我只想你至少把伤养好。”她语声已经极为低落,便如再下去便低得看不见了。“你要是……要是往后真的不肯带我和二哥上路,我……总也只能回家去了。”
君黎有些不忍见她如此,可他却也只能硬起心肠,默认她的最后一次试探。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他们的往来,只是偶然的相逢同行,可终究是要离去,不会占据而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的——他无法也不敢想象那样与旁人要认真交织的人生,所以才要让离别早些成为确定。
远处传来沙沙的踩草声,想是无意正走近回来了。刺刺才忙用力吸一吸鼻子,提了神把信往君黎那里一推道:“你收起来吧,这事情先别告诉二哥了,反正爹暂时还不来。”
她说完,忙忙地往屋外一钻去迎无意,沈凤鸣望着她背影已经叹了一口,道:“我早上说什么来着?”
君黎没有回答,沈凤鸣便有不忿。“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道士,你不会还要跟我说她对你没意思吧?你装聋作哑也没用,一样还是要伤人的心!”
说着已听见刺刺在外面道:“二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快来帮我!”远远只见她把无意往屋后推去了,想是不想他又和沈凤鸣打了照面。沈凤鸣也会了意,站起道:“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回去了。”转身便要走。
“凤鸣!”君黎才哑哑然叫住他。
“怎么?”沈凤鸣回头,被遮挡住的光线里只见君黎脸色苍白得像是薄纸,整个人甚至有种在瑟瑟发抖之感。他心头一紧,忙上前道:“莫是伤势又发作了?”
“刺刺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得,她一定不会有那种意思的,对么?”君黎像是失了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睛,只是无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一怔。君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他像是一句也没听见。可那无望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露了他的心虚。
既不是伤势发作,他心里便放下些。“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带了些愠,“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君黎眼神游移开去,四散着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正如那颗心也不知该如何放了。“我很怕……”到最后,也只是虚无缥缈地汇成了这样三个忽闪不定的字。
这三个字让沈凤鸣忽然若有所觉。“你不会是……”他也像是镇定了一下心神,才问道:“比‘那时候’还怕?”
君黎目光转回来,看着他,点点头。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候”——那是在头一次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倾心的时候。他也曾害怕过,无措过,可那时候的心还是澄明的。
可今日呢?今日的心不是应该更加澄明吗——在看透一切之后,在分明下定了决心之后。怎么无端端会因那小姑娘一席半通不通的解释而深感恐惧?
沈凤鸣也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道士……”他喃喃地道,“你……你真的动心了?”
“我没有……”君黎无力地说着,无力得自己也不相信,抱膝而坐的样子,如同世上最无助的剪影。“我只是希望……她也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给他这个答案。他知道君黎已欺骗不了自己,所以要叫住自己,让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来欺骗。可是他不愿意这样纵容他的自欺。
“我没办法帮你。”他也说得有些艰涩,因为他多少理解君黎心中的痛苦。可毕竟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不上前大骂他怯懦虚伪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再说出违心之语来。
他还是弃下他一个人,走了。君黎坐着。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刺刺可没提到半句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刺刺说话时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明媚,和因自己那一句冷淡的话语而忽然一瞬间整个晦暗下去的感觉,挥之不去——就算,他甚至几乎没怎么抬头看她。
他原已经能够不着痕迹地隐藏自己对她的心思浮动,一如他一直游刃有余地化解着另一个女子对自己的相思。可原来那是因为那一切心情的异动都是得不到回应的——都不过是石沉大海,聊作寄托的。而若竟然有应,却原来是这样激荡难平!
他怕这样忽如其来的回声。他也知自己失措之下装作冷淡的样子定怯懦得丑陋无比,可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那令人痛恨的胆怯了吗?
但那堵住喉头的一口热血又是什么呢?昨天夜里那一口想呕却都不敢呕出的浊血正是一直被自己强压下去的心中激荡,如今又这样甜腥甜腥地升到喉口。他好想一吐为快,可是吐出来便会好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里此时想起的却是去年与凌厉分别时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
他曾觉得可笑,因为若不曾亲近相与,也便不算得到,遑论失去。却原来——那感觉如同指缝渗沙,依稀觉得得到了些什么,却又确实从未得到;忽忽手中已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抓住任何东西,终究还是怅然若失。
一七五 坡上之变()
他望向门外,那个阴沉下来的下午。我要那些答案干什么呢?刺刺对我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心意,这又重要吗?难道我还是不死心——难道我还想着若她也有那么一丝同样的心思,我便要违抗这命运,要与这上天赌一赌吗?
他自嘲摇头,在心里说着不可能,可却无可救药地想到一件事。
——他想看一眼刺刺的命运。就算不为了自己,他也忽然那般想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前路,又会是什么样。
可——他从不知道刺刺的生辰。刚刚变得这般疏远,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去问她?他忧虑着,喉口的浊血愈翻愈烈,将他整颗心都压得难过起来。未愈的内伤还在侵蚀他的身体,自背后至胸前那被葛川掌力伤到之处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可头脑却清醒着,电般想起另外一个可能。他定一定神,也咬一咬牙,虽然知道此举卑鄙,还是提声喊出了口。
他喊的是:“无意!”
——她的孪生哥哥。
无意正被刺刺堵在屋后看捣出的药汁,可采药是个累差事,他还想着略作休息,忽听君黎喊他,心中倒是一喜,道:“君黎哥叫我,我进屋去啦!”
刺刺知道沈凤鸣大概已经走了,也不拦着了他,一起跟了过来,见君黎脸色苍白,口唇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未吐半语。
“君黎哥找我?”无意还没发现不妥,兴冲冲地进屋。
君黎脸上带着往日的笑意,道:“嗯,我早上不是说,要帮你算一算心上人的下落么?后来你却出去了。刚听见你回来,我想着……现在正好无事……”
无意喜道:“你要帮我算啦?那好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君黎转向刺刺笑道:“我帮无意算算——呃,你要一起听吗?”
“不用了。”刺刺垂着头说完,转身便又走了。
君黎也料得到她会转身走的,可就算不当着她的面,毕竟是要欺骗无意,心头只是猛跳着,紧张得去拿纸笔的手都有些不稳。自来师父都说,不要仗着自己懂了些推算,就偷看他人运命前途,他一直谨记在心,也由是深知自己在做的是件甚至可称无耻之事。可此刻却竟如着了魔般,一张脸这么自然地微笑着,已经要无意把八字说出来。
无意咦了一声。“要我的八字吗,不是千杉的?”
“我先看看你姻缘。”君黎扯着谎。
无意笑起来,道:“好啊。——她的八字,我还不知道呢。”
他据实以告,君黎一一记下,只是听到时辰的时候犹豫了下:“卯时将尽?”
“嗯。”无意紧张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君黎摇摇头,口中看似随意问了句:“你是卯时末了,那刺刺不会被挤去辰时了吧?”
“哦,那是啊,她就比我晚了一刻,就是辰时了。”无意笑道。
君黎也陪着笑。“好,我看看。”
可那提笔的手终于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得连无意都觉出些不对来,小心道:“君黎哥,你没事吧?”抬眼才终于觉得他脸色惨淡,慌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内伤不舒服?”
君黎咬紧牙关摇摇头,可就连这摇头也有些晕眩。他仔仔细细地排起了刺刺的八字——是刺刺的,不是无意的,反正无意也看不明白。
无意见他盯着面前那一些自己看不懂的记录与符号,久久地发着愣——他有些不祥的预感,便道:“怎么样君黎哥,莫非……我姻缘很不好么?”
君黎却没有理睬他。他已经没有这个余力。无意看见他擦了一擦眼睛,像是看不清楚般。他愈发有点慌,“君黎哥,你是不是累了——若不舒服就别看了,休息一下再说。”
才听见君黎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看不清……”
“看不清?”无意忙道:“那是真的累了,快休息吧……”
可君黎还在喃喃,如同失了心般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看不清……”
他忽然闭上眼睛,那一口浊血再也忍抑不住,从咽喉满溢而出,扑在纸上,也扑在他胸口衣衫。无意大惊失色,吶道:“君黎哥!”便去扶他。他果然已经摇摇欲倒,身体软下来,靠入无意臂中。
“君黎哥,看不清就不要勉强看了,我不看也不要紧的啊!”无意拼命安慰他,差点要哭了出来,忙喊道:“刺刺,你快来啊!”
君黎睁着双目,直到刺刺闻声而至,那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才苦笑起来。
“我怎么忘了……”他喃喃地道。“我怎么忘了……”
在终于闭上眼睛之前,他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
——我怎么忘了,师父明明说得那么清楚,那个你最关心的人,是算不得,看不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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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了无意,他只道真是自己将君黎逼至伤势复发而晕倒,自责不已,寝食不思,守在边上,动也不敢动。
刺刺也守着,却有点精神恍惚。她自有自己的直觉,可又有些不明白。
君黎伤势还算稳定,不稳定的只是情绪。他在昏昏沉沉中一直挣扎着想醒——这源于他依稀知道自己在梦里对于时间的感觉总是错误,而刺刺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了。他可不希望自己是这么难堪地面对。他不想睡去的。
这种不安的辗转反侧让刺刺无法看下去。她伸出手来,在无意反应过来之前,已拂中君黎数处穴道。
“刺刺?”无意抬头,不明所以。
“让他睡得安稳一些吧。”刺刺只是轻轻叹着。“他心里记挂的事情……太多了。”
他总算熟睡了,他们却又一夜未眠。刺刺在天刚放亮的时候,提了无意采药的竹篓出了门。
药其实尽够了,她只是还没消化了昨日的不高兴,不想闷在那间小小的草屋。今日天色青青,还不太热,风很是舒服,她往坡顶方向肆意走着,走了一会儿,见那太阳露出了一小半来,心情就已轻快了一大半。
不管怎么说,被人嫌弃了,终归是不愉快的;可缓过劲来想,自己这个君黎哥,又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伎俩了。上回自己目送他离去,难过得大哭特哭,可现在一想他那时的表现其实漏洞百出;这回——她若要烦闷,也该烦闷怎样再去戳穿他话里那拙劣演技才是。
她一边轻轻哼了一声,一边挑一些草拔了往竹篓里放——不是草药,只是草而已。装到半满,她提了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坐下,算计着这一回要结一个什么样的手环。
待我回去,你也应该醒了吧?见我不在,不知你可会有些担心么?她在心里想着,莫名也有些窃窃的期待,令自己发笑。
做了半个环,余光才忽然瞥到边上矮树丛里有些异色,她吓了一跳——那该是个人吧?离自己那么近,怎么自己竟无所觉——她慌忙一跳而起,退后道:“是谁?”
树丛后果然出来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身白色衣裳松松垮垮,原是睡觉时的里衬,竟无披了外衣,显得他有些低琐,也就只有一张脸上皱皱的笑还算和蔼,稍许卸掉刺刺的害怕。
可她还是觉得此人有些怪异,只好朝他礼节性地笑一笑,便待离开。男子却已笑道:“小姑娘莫怕,伯伯没恶意的。”
刺刺听他这一句话,反愈发觉出他不怀好意。她自来惹人喜欢,一路遇到搭讪的情形也不在少了,可总是善意居多,还真鲜少遇到这般情形,不无紧张道:“伯伯,我有事,先走了。”携了那竹篓便退。
可那男子身法好快,倏忽已经拦住她去路,仍然露着和蔼的笑,只道:“姑娘莫慌呀,伯伯是看你一个人,想你是不是有甚心事——说出来伯伯看看能不能帮你?”
刺刺见他身法,心中已凛,知道遇了会家子,反手暗握腰间剑柄,面上还是笑道:“不用了,我哥哥还在等我,先告辞了。”见那人抬了手臂还待来拦,她剑已拔出少许,口中道:“前辈,你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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