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就想着那个娄千杉。”刺刺故作取笑,“要你那时问问清楚,你又不问,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啊,说不定她早不在临安了。”
“不会的,她那时对我说……对我说要去临安的。她定在那等我。”
君黎犹豫着是否该将娄千杉的真正所在告诉他们,刺刺忽转头道:“要不让君黎哥算一卦,看看她人到底在哪?”
“好啊好啊。”无意高兴着。
君黎已打算说出实情,忽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乐声。刺刺一皱眉,“这乐声又来了——昨日就听见过,君黎哥,这里也有人会吹这叶笛,只是吹来吹去都是这么一个调,比秋姐姐差得多了。”
君黎却知道那是沈凤鸣在找自己的暗号,面色已喜:“是找我的。”手往地下一撑,便想站起。刺刺忙将他一拦。“是谁找你?”
“沈凤鸣。”
一边无意听到“沈凤鸣”三个字,耳朵骤然竖起,紧张道:“你说沈凤鸣?”
君黎点点头。
“对哦,忘了他也来这里了。”刺刺道,“你们说好了要碰面?”
“我原就想找他的。”
“那——你也别动,让二哥去叫他来好了。”刺刺说着,后面无意早有此意,大是摩拳擦掌道,“好,我去找他!”出门循着那声音便过去了。
隔一会儿,叶声果然止了,可等了半晌,并没见两人回来。刺刺始有些不安,瞪着君黎:“沈凤鸣不会安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已听无意的喊声远远传来,不无气急败坏:“你这恶霸,快放了我!”沈凤鸣的声音却只隐隐约约道:“他人在哪?”
刺刺忍不住到外面去看,只见无意被沈凤鸣扭着条手臂,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一边早被迫着领他走来。她不由一生气,上前:“喂,你干么动手!”
沈凤鸣一抬眼见到她,眉头一展。“小姑娘,好久不见——不是我动手,你这哥哥冲上来便要找我拼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办?”
刺刺果然看见无意一脸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了沈凤鸣的样子,可却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先想咬死沈凤鸣呢,还是被沈凤鸣先动手之后才想这般咬死他。沈凤鸣已拖着他走近,道:“那道士呢?”
“在里头。”刺刺让开了门来。沈凤鸣一眼瞧见坐在干草堆上面色显然欠佳的君黎,吃了一惊,“怎弄成这样了?”便放脱无意,走了进来。
无意手上还疼,知道远远不是他对手,恨恨然不敢妄动。君黎已道:“你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凤鸣点点头。“多耽搁了一日。可我昨日就在这附近想找你,怎么你却没反应?”
“昨日……”君黎苦笑。“昨日我三魂七魄大概在鬼门关飘着。”
“这么严重?”沈凤鸣矮身下来。“怎么回事?”
“那日未觉,其实被谢峰德那‘阴阳易位’伤得厉害,内伤外伤都受了些——只盼着你来解了。”君黎勉强笑道。
“我看看。”沈凤鸣说着,回一回头,“刺刺,我给道士疗伤,你跟你哥哥暂避一下吧。”
“君黎哥,这个人居心叵测,你——你别信他!”无意先忿忿道。
刺刺却拿眼神与君黎一对视,那灵动的眼睛已似在问,究竟是不是能完全信任沈凤鸣、依他的意思而做。君黎已知她意,只轻轻点头。
刺刺也点点头,回身道,“哥,我们先出去吧,有什么等君黎哥伤好了再说。”
“可他……”无意见君黎和刺刺都似在沈凤鸣那一边,深感气愤与惴惴。“你们为什么就信他,他可是无恶不作!”
“没有啦,他没那么坏,他还帮过我们,你忘记啦?”刺刺一边说着,一边硬是将他往外推了出去。
沈凤鸣待两人出去了,方细察了君黎伤势,运起心法。伤势虽沉,但以独门的“万般皆散”来解,并无难处。
少顷,君黎体内制心之力渐渐化去。他脸色好转许多,沈凤鸣也便放下心来,收去劲力,往边上闲闲一靠。“那外伤接下来便可自愈了,你还是要多休息几日,不可妄动。”
君黎谢了他,方说起被葛川暗算、受刺刺二人相救之事,沈凤鸣听闻也不无后怕。“没想葛川竟如此卑鄙——必是见你落单,又身受了重伤,才敢有此举动。那日万事都突然,我也没想你已伤至如此——倒幸得遇见刺刺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这小姑娘竟也还挂心着你,千里迢迢追到这广东来。”
君黎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言。
“怎么说到刺刺,你像是有些心虚?”沈凤鸣看着他表情,微觉蹊跷。
君黎只得抬头:“你知道我跟顾家的关系——总觉她不该来的。他们一来,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是么?我瞧你们眉来眼去的——反觉得——你每回跟这小姑娘在一块儿,倒都像挺高兴的。”
“是么。”君黎淡淡道。“我烦恼都来不及,何来高兴。”
沈凤鸣一笑。“也不必否认。方才给你疗伤,见你心里像有些不平静——我原还有些紧张你是否受谢峰德心法影响过深,损了心性,可仔细一探,却又觉并不是什么消极或厄运之念,想来反有点像是开心——这于你,倒不常见。”
“那是见了你来,知道自己有救了,自然开心。”君黎白了他一眼。
“哦?”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那不说你——方才是说,刺刺这小姑娘似乎挺关心你,这总不假?”
“就非得扯上她?”君黎无可奈何。
“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哪天又要多收一截树枝。”沈凤鸣大笑起来。
“……你多心了,刺刺只是小女孩子。”
“都差一点嫁了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小女孩子?”沈凤鸣摇头。“上次我说湘夫人对你有意思,你也不信,还与我动手。这回——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顿一顿,又道:“这种事嘛,我得教教你。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女人会为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之外的人费心的——你别什么都不当回事。”
君黎反笑。“在我看来,刺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她们若不是喜欢你,你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险,谁要管?”
“我只知,若她们遇到危险,我也是要管的,可却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种缘故。换过来想,她们必也是如此。”
“那是你,你是男人,还是个道士!”沈凤鸣没好气地道。“一个根本不知什么叫‘喜欢’的道士,还在那里拿自己的道理判断别人,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都遇上了你,这般倒霉!”
君黎缄口。
——好端端的人,大概也的确都是因为遇上了我,才都碰上了不幸事。不论他们是出于对我什么样的关心都好,我却始终无法回报任何一点的。
沈凤鸣见他突然不语,转念明白自己说得重了些,放缓了语气,讪讪道:“哼,你也不消多想。我不过是不平——怎么我沈凤鸣的女人缘竟还比不上一个道士。”
君黎看了他一眼。他知沈凤鸣不过是种自嘲——无论如何,他与女人相处也总比自己多得多了,女人缘也决计不会差,若真有不平,大概只缘于一个人。
“我答应了秋葵,回去之后,带她出来。”君黎忽道,“那之后,我便不再见她了。”
一七〇 重之如山()
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发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欲望,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命运交给谁一起承担——何况还是那个做朋友就已经让我有些畏惧的湘夫人。”君黎笑了一笑,努力将口气变得轻快一些。
“说到底,你便还是不中意她这个人。”沈凤鸣喟然。“行了,往后不问你湘夫人的事儿了还不成么?”他说着笑起来,“只是——那如今我可以认为,我若对湘夫人下手,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了?”
“你——”君黎不无紧张地看着他。“你别对她乱来,否则,我还是要插手的。”
“啧啧,算了,当初的事情都没释过,还不能强来,要弄她到手太麻烦了。”沈凤鸣摇摇头。“罢了吧,她也只是长得合我的眼些,至于旁的嘛……怕是我也与你一样,觉得有些头疼。”
“你也变得口是心非起来了。”君黎笑笑,“其实——我想她对你应该早没那么痛恨,只是没肯承认。我不信你那时为她所做的那些,她会一无所觉。”
沈凤鸣咳了一声。“似她那样眼高于顶的,我还真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默然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似是落下了些。君黎却借着这样的默然,在心里轻叹。他说了很多真话,前所未有的多,可他仍然知道还有一些他没有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他说不说,他已经再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告诉自己。
——他已经认认真真地提醒了自己,你是要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的,而不会有人陪伴。你用了那么多那么多言语来解释着为什么你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带上秋葵,那么,你也一样不会带上别人吧——尽管你在那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里,一个关于“别人”的字眼也没有提。
他亏欠着秋葵,因为那一段他无可回馈的树枝;可他难道不是也一样亏欠着另一个人,因为那一句再不可逆的“不要叫我舅舅”?——虽然亏欠的缘由不同,可那或许本是同样的重量。只是这同样份量的两个人在他心里却竟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敢去细想自己是何时偷换了概念,把那轻与重,变成了她们的性情,以至于一个,愈发沉得不敢负起,一个,却轻盈到能让他忽生微笑。纵然从不想将任何人用来比较,可——那种感觉却无法欺骗,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大概,正是那种自己一个人永难企及的轻快。
但又怎样——永难企及,永远只能这样看着而已。他说过了,他不敢。不敢负起沉重的那一个,更不会敢连累轻快的这一个。那一切惑术之后不小心遗漏出来的深心,就让它随着心性的复原而这样埋藏回去吧。他该比那之前更坚定地明白,他是要一个人的。
外面隐约传来无意的声音,料想还是对什么事情颇为不满,对刺刺都生着气。君黎才回神,皱了皱眉。“对了,你跟无意方才是怎么了?”
“无意啊?”沈凤鸣听见这名字,也显得有些无奈。“照我猜,他大概是被人教唆了。”停了一下。“被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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