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希望虞娘说出来,一场宿命理应就此完结,秘密也该就此埋葬。
这样至少,不是所有人都会陷入这场悲剧不可自拔。
胸口的疼痛让金花老娘抽了口气,她眼睛微微眯了眯,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这滴泪被荒漠中的风吹走了,滴落在黄沙泥土之中,现出了一星小小的痕迹。
金花老娘曾问过虞娘,听说一只僵尸从一个人眼睛里,能看到她的灵魂,是真的吗?
虞娘从未看到过任何人的灵魂,但这一次,周文宣看到了,又或者说是感觉到了。
他望着金花老娘的眼睛,这位老婆婆的眼睛居然不再浑浊了,他从中看到了自己清澈的倒影。
周文宣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惊恐万分,直到当金花老娘老迈的身体倒下来的时候,他突然疯了一样冲上去抱住了她!
周文宣难以置信的低头望着金花老娘,金花老娘奄奄一息,垂死之际,她只说了四个字:“我……不是……她……”
她应该在你心里,永远美好无暇
尘埃与蛛网爬不上她的发,时光也将她忘下
她不会老,不会丑
待你历尽千辛,披荆斩棘而来
仍然面带微笑,用一低头的羞涩去换一抹晚霞
金花老娘已经太老,活了太久,她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夺舍老妪和僵尸一样,不属于三界,不在六道轮回中,死后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她的尸体在周文宣的臂弯里慢慢幻化,肌肉一点点萎缩,毛发一点点脱落,最后皮肉都化去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周文宣捧着那些白骨仰天嘶吼,那声音不止是悲伤,不止是哀恸,简直是在活生生的撕裂灵魂。
片刻之后,在虞娘的注视下,生命即将耗尽的周文宣用最后的力量燃烧了自己,他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的金甲破碎,碎片弹开,他的肉和骨头炸成了粉碎,形成一粒粒红色的粉末,带着一点点荧光在空中飘落,就像美丽晶莹的红色雪粒子……
有的雪落了下来,依附在了白骨上,红的雪白的骨看上去那么的触目惊心。
这一天,周文宣和康贞儿两个都消失了,彻彻底底的从世上消失了,所谓灰飞烟灭,便是如此。
虞娘傻了,她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怔怔的站了许久,直到那秀秀苏醒了过来。
“我在哪里?”那秀秀抚摸着额头,看到面前站的虞娘,撑起上半身疑惑的道。
虞娘沉仰望着某个方向默了许久,最后面无表情的道:“……回家去吧。”
说完之后,她再也没看这个无辜陷入别人故事中的少女一眼,转身离开并且永远不想再回来这片山坡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不管那秀秀,朝着夕阳落日的方向奔跑起来,她内心一片空白,没有念头,没有想法,只是跑,不停的跑,就像后面有鬼在追一样。
不知跑了多久,她才看到前面出现了两个让她眼熟的人,是魏惜金和扇子姑娘。
周文宣离开了地宫后,他们也从墓道里出来了,这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扇子姑娘尚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而魏惜金的胳膊受了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袖子。
他俩看到虞娘也觉得奇怪,还没说话,虞娘就冲了上去,对魏惜金问了一句她早该问的话——
“僵尸能不能重新变成人?!”虞娘嘶吼道。
魏惜金看她一身狼狈,失魂落魄,一双银色的眼睛格外怜悯的看着她。
虞娘心急火燎,瞬间獠牙露了出来,她用尽全力吼道:“到底能不能?僵尸还能不能复活成人?”
“你快说啊——”虞娘咆哮道。
“对不起……”魏惜金遗憾的低下头,慎重而道:“不能。”
“你不是经历过吗?你不是重新为人了吗?为什么我不行?”虞娘大声质问道。
“因为我那时候并不是僵尸……对不起。
虞娘龇牙咧嘴的望着魏惜金,看上去就像是怒到了极致,恨不能立即扑上去撕了他一样,扇子姑娘见状不免担心,持刀上前,却叫魏惜金拦住了。
之间虞娘后退了两步,收掉了獠牙,突然身子一矮就跪在了地上,她伏面发出凄厉的哀嚎,双手握拳像疯了一样不断捶打地面,那模样实在令人心酸。
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可是她给了自己希望,现在希望终于碎了,终于碎了。
她再也没有希望了……
就在虞娘的感情大起大落,几乎癫狂之际,魏惜金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友谊之手。
“如果你无处可去,你可以跟我回尸王城。”
虞娘低垂着脑袋,整个人还在浑浑噩噩中,所以没有说话。
“你可以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任何时候都可以。”
魏惜金坚定的声音让人感到信任以及安全,这对于迷失的人犹如一盏明灯,虞娘抬起头盯着面前的手,她恍惚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魏惜微微笑着,他不着急,只是耐心的等待。
而正在这个时候,陈挽风和谢燕九追随千纸鹤赶到了这里,看到这一幕,谢燕九突然拉住了正要冲过去的陈挽风,面色严肃的说了一句话——
“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相信那个城主!”谢燕九压低声音道。
“嗯?”陈挽风不解的看向谢燕九。
“如果是你,你小时候亲眼见到自己的爹杀了自己的娘,然后又来杀你,你会变成什么样?”谢燕九问。
这……陈挽风猛然意识到了谢燕九的意思,只是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至少不会是这副慈悲为怀,人畜无害的样子吧。”谢燕九叹着,朝陈挽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虞娘去。
虞娘动摇了,她望着面前的友谊之手,缓缓的正要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突然——
“虞娘——”
虞娘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她茫然的回过头,只看到陈挽风一脸焦急的出现在了她身后。
残阳如血,寂寞飞沙,落日的余晖给这片荒漠镀上了一层流金一般的色泽。
虞娘跌坐在地上,她的身前是向她伸出手的魏惜金,身后站着匆匆赶来陈挽风,他们各自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在夕阳拉得长长的,一切时光仿佛就此被定格了。
半季终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第七十三章
大悲大恸之后;一切还在继续,日子没有像断纸的残卷那样就此打住,只有虞娘陷入了低迷的沉默,不管陈挽风怎么哄她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魏惜金邀请所有人去尸王城做客;扇子姑娘现在彻底的无亲无故了,一纸婚约的魏惜金就成了她最亲的人;她将随魏惜金同去尸王城;然后在那里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此后,与他共掌尸王城。
谢燕九势必也要回去一趟;他已经履行了约定;谢燕舞当还他一枚转生丹;不过看起来这一次燕舞失算了;真不知道等她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城主带回一位未婚妻会是什么表情,虽然她是他的妹妹,可魏惜金才不是他理想的妹夫,他对此事抱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心情。
陈挽风和虞娘也决定去尸王城,那个传说中僵尸与活人可以并存的城,他们怎么样也该去见识一番,尤其魏惜金邀请他们去参加婚礼,有免费的酒肉和鲜血供应的地方,谁又会错过呢。
不过谢燕九说的话,还是给陈挽风心里带来了一片阴云,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他再看魏城主,总觉得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此人家财万贯,风姿翩翩,为人又谦逊有礼,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不知觉就赢得了人的信赖,但正是这种完美,让人完全猜测不到他内心的想法,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情理之中最合适的,做的每件事都是所有选择中最正确的,即便他的终身大事……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但他依然做了为人称道的选择,可想而知,此事传扬出去,他将赢得多少钦佩。
那一日,魏城主一行人至半途,尸王城众人因收到飞鸽传书,备齐车马物资赶到飞峡谷来相迎,出动先行者数十人、城中各领事、统领、总管数十人、侍从侍女数十人,车马排成浩浩长队,这些人不仅带来了华丽宽大的宝马香车,还准备好了柔软干燥的衣物、佳肴美酒、笛管琴棋,甚至连城主没看完的书卷也一并带了出来。
这阵仗看的陈挽风等人咋舌,心忖,约莫皇帝出行也就这样的派头了吧。
谢燕九见谢燕舞也出现在了迎接的队伍之中,他这妹子颇有手段,身上的伤势已经好得看不出来了,正站在侍女之首,眼睛盯着魏惜金身边的扇子姑娘看,她打量了一会儿又发现谢燕九也在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便垂了垂眼,不动声色。
因魏惜金的传书中将婚约之事提及了,所以城中人也准备了接待女子的用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对未来的城主夫人都很感兴趣,并不独谢燕舞一个,当众人看到魏惜金身边的扇子姑娘之后,见她脸若圆盘,骨架宽大,一身劲装,长发束冠,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虽然碍于城主不敢窃窃私语,心中还是默默感到惋惜。
扇子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实则内心忐忑不安,幸而魏惜金始终站在她身边,身体力行的向所有人证明她的地位,并亲自送她上马车,过问她的吃住饮食安排。
其余人等见状,心知这婚事是定了,也无可奈何。
比起受人挑剔的扇子姑娘,谢燕九、陈挽风和虞娘可算是自在多了,他们作为城主的上宾受到了十分殷勤的对待,不仅单独为他们腾出了一辆马车,还为他们提供了清水擦洗身体,华衣美服换掉满是风尘的旧衣,以及可口酒菜和单独给虞娘准备的新鲜鹿血。
甚至还有人问他们,路上需不需要听琴女弹奏解闷。
现在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队伍会这么庞大了,因为他们简直是将能够准备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将归途变成了一种奢侈安逸的享受。
此间乐,不图归矣。
夜晚,一行百余人在野地安营扎寨,搭帐篷的搭帐篷,生火的生火、造饭的造饭,安置车马的安置车马,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吃过晚饭之后,谢行九说要出去走走消食,便自去了。
虞娘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身上风尘仆仆,头发打结了也懒得梳理,陈挽风见了,便去外面要来冷水和软布,将水盆端到她面前,给她拧了湿布洗脸、擦手,复而又散了她的头发给她一下一下慢慢的梳顺。
正梳着,魏惜金来了,帐篷的门帘没有关,他看到陈挽风给虞娘梳头,微微一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陈挽风见了他,连忙请他进来坐,就手给虞娘绑了一个简单的辫子后,他便和魏惜金攀谈起来。
魏惜金问虞娘是不是他妹妹,陈挽风说不是。魏惜金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虞娘成尸多久了。
陈挽风牢记谢燕九的忠告,可魏惜金是主人,他们是客人,主人问话,做客的焉有不回答,便大约的将虞娘的身世说了一遍,惹得魏惜金一阵唏嘘。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报,说袁姑娘那边出了状况。
魏惜金起身告辞,去了扇子住的帐篷才发现,原来是侍女们打了水要侍奉扇子洗澡,可扇子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宽衣解带,于是侍女们就退出去了,等扇子洗完澡之后发现换洗的干净衣服并没有拿来,而她的旧衣服搁在一旁的矮凳上,给澡桶里溅出的水打湿了,她喊了半天没人进来搭理,只好穿上了湿乎乎的脏衣服出来。
魏惜金一进帐篷的就发现侍女们都匍匐在地上,扇子则穿着湿衣服站在她们面前,扇子大约没想到他来,结结巴巴的向他解释了经过,他便问侍女为何慢待扇子。
那些侍女的说辞,和扇子又不一样,她们说扇子将她们赶了出去,她们一直守在外面并未听到传唤,而且换洗的衣物也早已经拿进来了,还将衣物找了出来,扇子再一看,衣裳果然是早就拿进来了,只是放在床上,叫垂下的帐帘挡住了而已。
扇子回想刚才的情况,她一开始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可她一开口侍女们就都跪下了,再多问几句,魏惜金就进来了,她暗暗心惊,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太像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欺负这些侍女了。
扇子只是不谙人情世故,但又不傻,顿时明白自己被人陷害了,事情虽然是小事,可是“未来城主夫人气量狭小,第一天就给侍女们下马威”这种话传出去,一定有损她的名声,而且魏惜金也会误会她是挑剔又善妒女子。
现在解释也没用,只会越描越黑,扇子求助的看向魏惜金,魏惜金没有责怪任何人,只叫侍女们起来,让她们到屏风后为扇子整理并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他出到帐篷外,叫人喊来谢燕舞。
魏惜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知这次是侍女们联合起来捉弄了扇子,只是不好在第一天就给她树敌,而谢燕舞是他身边得力的侍女,做事十分周到,在侍女中也有威信,他便要谢燕舞来负责照顾扇子。
谢燕舞与谢燕九匆匆一会,方才回来就赶了过来,她爱慕魏惜金,心里不大愿意受命,而且侍女们个个偏心城主,看不起扇子,这次的事情她既知道也默许了,可魏惜金的命令她不能违抗,只好应下了。
魏惜金点点头,淡淡道:“以后扇子这边的事以你为首,切记这样的事情切再不能发生,否则我便为你是问。”
谢燕舞称喏。
魏惜金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事,留步问道:“与我同行的人中有个青年人,姓谢名燕九,名字与你相类,你可认识?”
谢燕舞正月初五出生,原名谢燕五,与谢燕九的名字一脉相承,只因她是女子,小时候家人将“五”改成了“舞”。
谢燕舞闻言心里一慌,她刚刚与谢燕九相会,将转生丹交给了他,现在听到城主问起,心里不免害怕,怕城主察觉了什么,所以故意试探她,于是低头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说了实话:“他是家兄。”
她这么迟疑,显然不愿多说,魏惜金打量了她片刻,最后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进去吧。”说完就离开了。
帐篷里面的扇子换好了衣裳,见谢燕舞进来了,又听说她原先是魏惜金身边的侍女,现在特地指派来服侍她,便不敢慢待,与她客气了几句,暗暗仔细将她打量,心叹,惜金果然没有骗我,这些姑娘个个比我好看,尤其这个燕舞,当真是眉眼如画,清丽可人。
扇子羡慕这些姑娘生得秀美可爱,暗自惭愧,但她心胸磊落,不光没有嫉妒生恨,反而觉得她们不爽自己当城主夫人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了——这么好的城主,却配一个连她们都比不过的女子,这不是挺叫人不平的么。
不过扇子又心想,惜金生在美人窝里,却愿意娶没有美貌的我,可见他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我必要贤惠起来,免除他的后顾之忧,让他安心操持城中事务才对。
这样想着,她更小心谨慎了,对谢燕舞以礼相待,待到入睡还要拉着她的手谈心,谢燕舞虽然心底也不喜欢扇子,可城主既然派她来服侍,那么出了任何状况都会唯她是问,只好细细的说些城中之事,嘱她认真记下,免得日后闹了笑话,城主怪罪在她身上。
这件事若是传进了谢燕九的耳里,不知暗自又要讥笑多久,谢燕九今天与妹妹相会之时,不光拿走了转生丹,还再度劝她跟自己走,说反正她也没指望了,依然被谢燕舞拒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谢燕九无奈的将转生丹放在了衣兜里,心中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不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