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孙乐没想到,他和周军的“再见”,竟然那么快就来了。
午夜,城北体育场边破旧的巷子口,空空荡荡,灰白低矮的临时围墙上,黑色的“拆”字画得大大的。
一辆BMW安静地开过,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周哥,北面挺乱的,我下车看看就行了。”驾驶座上的精瘦男子转过头,对后坐的人诚心地说。
“阿四,放心,我去认个人,几分钟的事。”周军边说边推开车门。
孙乐蹲在墙角的垃圾堆旁,头埋得很低,一眼看去,只见乱草似的头发。
周军走路的动静十分轻微,这是道上混了十几年养成的习惯。他穿着特制的皮鞋,系鞋带的,跟脚;鞋子的前面很硬,踢人的时候非常凶狠,阿四站在离他几个身位的地方,浑身戒备。
“小乐?”
孙乐知道有人来,可他再也跑不动了,反正管他叫小乐的,都是“自己人”,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呆在原地。
周军也蹲了下来,“把脸抬起来!”
“靠!你是政府啊!!”孙乐落难还不忘逞口舌之快,他一下扬起头,原本想做出鄙夷的表情,却在看清来人后,懵了。
“我记人、认人的本事还行吧?!”周军看他一脸错愕,黑白分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自己不放,心里突然有种孩子气的得意,这小子那头棕黄|色的毛,还挺惹人注目的。
“周……周哥。”孙乐虽然混,但对道上的规矩还是看得重的,遇见周军这般地位的大哥,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周哥”是最最起码的要求。
“被梁平调教过了?!”周军直起身,随意地说,“上我的车,快着点!”
“干什么?”孙乐脱口而出的话,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要绑我吗?”
“对,绑你进医院。”周军转身向阿四使了个眼色,他立即跑到孙乐跟前,一揪胳膊便拖起他,半拽半拎地走到停车地,猛地扔进车里,用安全带将他绑在副驾驶座上。
周军慢条斯里地在他们身后度步,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我不要去医院!!”车子飞快地向城南驶去,孙乐搞不清周军的目的,心中不免有些发慌,毕竟,他现在是和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哥坐在一辆车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有点抬高。
“你真的挺强的。”周军的口吻还是云淡风清。
“我操!敢对周哥说不要,你丫是不是活腻了!!”阿四凶恶地瞪他一眼,要不是在开车,他说不准就抽刀捅人了。
“阿四,别和小孩一般见识。”周军沉声道。
“是,周哥!”
孙乐也闭上了嘴,映在车窗挡风玻璃上的双眼,即便周围布满了血污,黑夜中依然清晰可见闪着的倔强的光芒。
BMW在H市最大的市一医院门口减慢了速度。
“大陆今天值夜班,我知道,你开进去吧。”周军吩咐了一句。
阿四点点头,手上方向盘往左一打,拐到了往住院部的小道上。
孙乐心中一阵惊叹,还有说不出的羡慕,周军不愧是黑白通吃的老大,说送他来医院,居然是政府的大医院?要知道,他头上、身上的伤,医生一瞧便明白是械斗中的钢管和砍刀所致,只要打个110,他就完了!!
5
西西,嘲笑了两家公司啊~~~~~~~~
如有亲在其间工作,请无视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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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乐跟着周军到了住院部的普外科楼层,他们没走明亮干净的长廊,而是从逃生梯后面阴森森的通道弯进了值班医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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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和周军一样长得斯文俊秀,不过眼神中少了犀利,多得是温暖和煦。
周军对这儿象是常来常往的,他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上,悠哉悠哉地跷起二郎腿,笑着说,“大陆,我又给你找麻烦来了。”
阿四没进门,他守在了通道口。
孙乐也不客气地坐到医生面前,还不等他开口问,便自顾自地说起来,“额头上被酒瓶砸的;左手臂好象是匕首划的;背脊挨了几下钢管,其他的伤我记不清怎么弄的了。”
大陆“哦”了一声,连眉都不动一动,完全是见多不怪的反应。他仔细查验了孙乐各处的伤口,随手用浸润盐水的棉花擦净了凝固的血迹,然后打了个内线,叫护士送缝合材料和麻药来。
“医生,我麻药过敏,不能用,”孙乐闷着头说,没注意到周军一闪而过的诧异,“你就直接缝吧。”
“那你多忍着些痛,我会当心的。”说完,大陆钳住细小的针刺破了受伤的皮肤,闪着银色的光快速一出一进,长长的线拽着血红色的肉。
孙乐咬紧牙关,细小的冷汗珠子爬满了逐渐苍白的脸,生生地挺住没有吭一声。
周军面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心中却也不禁佩服他的刚强,总共三十多针的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麻药过敏还去学人家打架?!什么天大的事又动匕首又动钢管的?”他看着大陆打完最后一个结,忍不住有些训斥地问道。
钻心的疼终于熬过了,孙乐松了口气,他无力地窝在椅子上,忿忿地回答:“和一帮傻X职校生抢地盘,体育场后面有块练滑板的空地一直是我们专用的,今天晚上他们突然闯来,妈的说早看我们霸占这里不顺眼了,丫仗着人多,还事先准备好了工具,没讲两句就开打了,我怕他个鸟啊,上了再说!”
“那怎么又躲到动迁基地去了?”
“公安来了,我们不想掉脚后跟(被盯上),三个人分路跑了。对了医生,电话能借我打吗?乱得手机也不见了,他们找不着我有会儿了,得通个信!”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陆把桌子上的固定电话推到他面前。
孙乐拨了个号,等了老半天,尽是“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的女声。
再试了几次,还是同样的反应,他皱着眉破口骂道:“操他妈的移动通讯,我总有一天要炸了他们公司!!”
“你的背脊怎么样?挨了钢管说不定折了。”周军提醒他。
“骨头估计已经裂了,我刚才按了按,不过似乎不严重,在家静躺两个星期就行了。”大陆接口说。
“日!躺两个星期不动?还不如一刀砍死我来得爽快呢!!”孙乐暗自回了句。
“既然都搞定了,我让人找梁平来领你回去。”周军说着动身到门外,把阿四叫进了屋。
“别!”孙乐急忙摆手,刚要说梁哥不在城里,转念一想,自家大哥的行踪可不能随便透露,便换了个理由:“别找他!他来,非打死我不可!”
“该你死!谁让你是个闯祸精!”周军看他一提及梁平时屏气退缩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阿四,你就送他去城北,这混小子说哪儿下,你就把他丢哪儿。”
“周哥,那你?”
“我在这里和大陆聊会儿天,等你回来接我。”
“是!”
“谢谢,周哥!”这会子,孙乐叫得是真心实意,他忽然怀疑起自己听说的那些关于周军事迹的传奇,究竟有几句是真的??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男人和传说中的形象,怎么也联系不起来,简直象那个什么脑白金,广告吹的和产品卖的完全对不上号嘛!!!
“啊!小乐,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说。”周军象是想起了重要的事,出言留住了孙乐的脚步。
“忘说什么?”
“关于我们上次见面的烟缸,如果我是你,就砸下去了,还要狠狠地骂一句,操你妈的死流氓~~~~~”周军笑得阳光灿烂。
孙乐的嘴张成了“O”,楞了半天没缓过神。
6
“这孩子和以前的你挺象的啊!”大陆看着孙乐裹满纱布还大摇大摆晃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说。
“哪有??他顶多算个没脑子的愤青,我可是有文化的流氓!”周军调侃道。
“周军……我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也应该穿着这身衣服,平平稳稳的生活,讨个老婆,生个孩子,有个自己真正的家。”大陆低下头,有些黯然神伤。
“说什么呢?每年都是这几句,你好歹换个新鲜的,再这样下去,你非成祥林嫂!”周军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爽快地说,“做医生和混黑道也差不多,好坏都拿刀。再说,你看我在学校那破成绩,还指不定开死多少人呢!”
大陆被他逗得笑了笑,情绪稍微放松了点,摸出上衣口袋里的软壳“中华”,递过去说:“抽根烟吧。”
周军手一挡,“戒了。”
“戒烟?什么时候的事?”大陆一副“我怎么不知道”的表情。
“今年给你哥过了忌日后,决定戒的。”周军淡淡地笑着,“可能人过30,就开始怕死了。”
大陆盯着他稍稍有点歪的嘴角,这样的笑容,味道很苦。
周军接着说,“最近这一年,我倒还真想过洗手不干呢。大陆,你说说看,我移民去加拿大,种种花,钓钓鱼,就这样度过我的余生,怎么样??”
“余生?你算了吧!当惯大哥的人,到哪能放得开手?你以为你在加拿大就能安稳了?”大陆一连好几个反问句,“我打赌,不出三个月,就算你不上门,大圈帮也会找上你,到时候你干不干?!”
正如同大陆说的那样,周军心里清楚,这条黑道一旦踏上了,要漂白谈何容易?只有闭眼狠心一路到底。或许死了,才能真正的解脱!
“大陆,我这个孤儿,能上大学多读两年书,能有一帮愿意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知足了。人的命啊,都是天注定的,就该你做这件事,就该你上这条船,逃也没有用。”周军站在了窗户前,阴天的夜空,连星星也没了影踪,黑得怆人心肺,“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肯定是开心着走的。你要带上我和你大哥的两份,好好活下去。”
大陆轻轻吐了个烟圈,雾丝缓缓上升,然后袅袅地四散开来。
正当周军在感叹自己走上条不归路时,孙乐也面临了他人生19年来最大的问题。事后回忆起来,他苦涩的想,这就是他的命吧。
那天从医院出来后,阿四把他送回了体育场,想着怕他出事,自己向大哥不好交代,便扔了张名片给他。孙乐随手往裤兜里一塞,急着跳下车。
他四处转了一圈,死死的寂静,连那些砸碎的酒瓶残骸和慌忙扔下的刀具,也消失地干干净净。
“妈的,公安清过场子了。”他觉得不妙,小锤子和老妖都打不到电话,难不成是进去了?
矗立在空旷的球场上思想斗争了一阵,孙乐还是决定去老妖的家看看,虽然这样做有点冒险,因为万一他俩被拷去了,公安一般都会在嫌犯住的地方设伏,等同伙找上门来摁个正着。
老妖家在离体育场不远的旧巷子里,狭窄的石子路两边挤满了破破烂烂的矮平房,违章搭起的一个个小阁楼,都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
孙乐谨慎地沿着边上走,幸好老天帮忙,那晚特别的黑,他瘦削的身影很难看清。到了搂下,他在后门口假装系着球鞋的带子,用余光观察了一下,似乎没情况。再耐心等了会儿,他一猫腰窜进了铁门里,蹑手蹑脚地上了二层的阁楼。
油漆斑驳的木头门紧闭着,他对着门缝轻轻喊了声:“老妖,在吗?我是乐。”
在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门开了,小锤子板寸的脑袋探了半个出来,孙乐裂嘴笑了。
小锤子是他们那帮玩的人里最小的一个,今年还不满16岁,与其他兄弟相似,都是没妈、或者没爸管的野孩子,他和老妖甚至更糟,父母全无,是从小在亲戚的冷眼中长大的孤儿。书自然是念不好的,初中才上了一年,便因旷课太多被学校开除了,这下他索性豁出去了,找到梁哥入行,跟着孙乐一起混。
小锤子长了张娃娃脸,看上去眉清目秀,下巴尖尖的,象偶像剧里的纯情小男生。他对这副天生的皮囊很是不满,觉得一点霸道的气势也没有,所以剃成了寸头,想吓唬人。
当房门大开,孙乐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后,笑容瞬间冻结。那张平日里俊俏生动的娃娃脸,毫无见到自己应有的惊喜的神情,漫溢的竟是慌乱和……绝望?他瘦小的身躯套着件宽大的篮球背心,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尽是淤青和刀痕,已凝固发黑的血迹还来不及清理。孙乐的眼睛往地板上一瞥,惊得差点叫出声,一件“血衣”团缩在角落,触目惊心。
“小乐……”小锤子终于颤抖地哭着开了口,“老妖他……”
孙乐一把推开他,用的劲太大,小锤子向后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眼前简陋的单人板床上,老妖就跟死了似的躺着,满脸都是血,鼻梁好象断了,看上去象被踩了几脚的烂番茄。身上,原来穿的什么衣服,根本辨认不出,全是喷溅而出的血,干的和湿的一层叠一层,象诡异而凄厉的油画。
孙乐抬起手,簌簌抖得厉害,好半天才覆上黑紫色的嘴唇,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
“老妖还活着,要送医院!”孙乐感觉自己的声音发飘。
“送哪个医院啊?这样的伤?”小锤子流着泪说。
不知怎么搞的,孙乐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人,居然是周军。对,周军一定有办法,他和那个叫大陆的医生一定可以救老妖的命。
“打电话找梁哥吧,找大哥好吗?”
小锤子的哭腔惊醒了孙乐。是啊,梁平才是自己的大哥,在道上混就得守规矩,周军?他怎么肯趟这混水呢?况且,这又让梁哥的脸往哪儿放呢??自己手下的兄弟出事,竟然去找其他帮派的大哥求助,岂不让人耻笑一辈子??
“手机拿来!”他吼了一声。
“没……没有,都摔坏了。”
孙乐跺了跺脚,“我去叫人,你看好老妖。”话音刚落,便旋风般的冲了出去。
一路上,他发狂地找寻公用电话,又横在马路中央拦车子,人已然疯了。
刻把钟后,梁平手下的小武带着两个人,开着辆小面包赶来。他们还是不敢将老妖送进大医院,不顾孙乐的苦苦哀求,直接把车开到地下诊所。
小锤子始终跟着,他紧紧拽住孙乐的胳膊,死死不放,娃娃脸惨白的没有一丁点血色。
两个人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妖被抬进了陈旧、简陋的大房间,几个没睡醒的男人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血浆袋和各类器械随后而入,门一关,算是动手抢救。
孙乐坐在长条板凳上,脑子一片空白。
大约凌晨二点的时候,小武出现在两人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孙乐的肩。
孙乐明白他的意思:老妖,死了。
“小乐,是不是……”后面的话,小锤子怎样也问不口,手终于松了开来,无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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