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推开雪城的卧室,侯雪城没有在里面休息,走到书房也没有人,练功室和议事房也都看不到人,朱靖站住脚,转身向楼外走去。
侯雪城果然站在樱园里,此时正值初春,他站在浅红色的花雨和娟白的薄雪中,他的容色比樱花清艳,气韵尤寒胜冰雪。
朱靖看的几乎痴了,两个月不见,他的身子大为清减,眉宇间仍然冷傲,却多了一股倦意。朱靖几乎心痛起来。
他脱下大氅,走过去披在他身上,“天冷的很,进屋里好吗?如果受了凉便不好。”
侯雪城没有回头,他摊开手掌,樱花及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花已残,雪已融。“花不经寒,雪不长久。”
他的语气几乎是感伤的,朱靖不知道他这两个月遇到了什么事,他既不说,自己便不去问,朱靖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拥住他。
侯雪城没有抗拒,他的腰仍然挺得很直,神色仍然很冷,语气却多了一股温情。“这些日子,我……很想念你。”
朱靖一怔,想不到他会如此坦白,他应该大喜的,但胸中却有股浓厚的不祥之意缠绕着。雪城的手很冷,朱靖不动的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侯雪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细雪飞樱,过了良久,他淡淡的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朱靖替他拂去头上的雪花,神色十分温柔,却不多言,领着他走向“恩承居”。侯雪城看着不是走向自己的屋子,“你去哪里?”
朱靖握着他的手,暖着他的手,温颜道:”我舅母来了,她想看你。”
侯雪城没有异议,只问:“我要如何称呼她?我长你一辈,要跟她同辈论交?总不能直接叫她‘女人’”。
朱靖忍不住一笑,想起侯雪城在傲神宫里,称呼服侍的侍女,都是“甲女人”“乙女人”“丙女人”,从不去记名字。
“她被封为靳国夫人,你可以如此称呼。”朱靖回答,”不过我希望你跟着我叫她舅母。”他的语意缠绵,侯雪城确听不出来,“你舅母又不是我舅母,叫她夫人好了。”
他们一走进大厅,厅内众女眷便笑着站起身,”哎,千盼万盼,总算把凤凰盼回来了。”
侯雪城第一眼便看见居中而坐的紫衣美妇,她从他一进来,眼睛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脸色苍白,这时一和他对了眼,她的手一颤,手中的茶碗”乒乓”一声,摔了粉碎。
众人吃了一惊,朱浣花连忙上前,”舅母,没有烫着吧?怎么回事啊?”她忙命下人前来收拾。
老太君也问道:『无忧,你怎么了?”
靳国夫人置若未闻,只是颤着声音,“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是……?”
朱靖亦发觉不对,小心翼翼的说:”舅母,他就是你要见的侯雪城,我的师叔啊。”
侯雪城左看右看,主位都给人坐了,自也不好叫老太君和靳国夫人下来,脸上便不太好看。他拱手,“靳国夫人。”
靳国夫人没有回礼,只是一味的盯着他。这是很失礼的,侯雪城一向傲岸冷峻,孤芳自赏,自是不悦,他微一振衣,转身离厅。
”雪城!”朱靖连忙拉住他,转向靳国夫人,“舅母,您到底怎么了?”
靳国夫人走下座位,竟一迳走向侯雪城,“侯公子,请恕我唐突,……请问你真的姓侯吗?”
侯雪城沉下脸,几乎就要喝她一声放肆,看在朱靖面上只得吞下。“我姓不姓侯,和靳国夫人无关吧?”
朱靖见舅母大异常态,怕师叔发怒,到时候那真不好收拾了,便挺身阻在两人之间,“舅母……”
靳国夫人推开他,声音颤抖,“我的娘家…姓龙。你可耳熟?”
侯雪城仍然面无表情。”龙家人早已死尽,请勿拿此开玩笑。”
靳国夫人十分急切,”不是,我没有玩笑……,我是龙无忧,龙家的二小姐。”
侯雪城怫然,”我亲眼见到龙家三百余口人死尽,而龙无忧左胸中剑,靳国夫人,你冒充龙二小姐是何居心?”手掌晃一晃,差点给她一掌。却被朱靖按住了,他挣脱朱靖的手掌,总算没动手。
”我没有冒充,二十年前,我没有死。”靳国夫人泪流满面。
侯雪城的神色冷峻,负手道:”你的确调查的很清楚,不错,我是龙家的人,你意欲何为?”忽然间,他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所有人都被镇慑住了,知道若是靳国夫人回答不好,下一步就是死路一条。
靳国夫人惊呼一声,身躯摇摇欲坠,朱浣花连忙上前扶住她。”老天!你果然是龙家的人,……你是龙……龙……。”
”龙七。”侯雪城走近她,一步一顿,无视飞身前来挡在他面前的燕野,『你查的很清楚。”
”你是小七儿,……我的弟弟龙丹书……。”靳国夫人真情流露,不顾危险,向他走近一步。“小弟……小弟,你已经那么大了……。”
侯雪城皱眉,退了一步,“我没有亲人,你也不是我的姊姊,朱靖,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有些微怒意,“你叫我来这里,是为了戏弄我吗?”
龙七瑟缩在壁橱里,外面的打斗与哭叫,让他困惑又惊慌。三更半夜,奶妈从被窝中拉起他,将他塞到这个深黑的壁橱。奶妈的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眼神一贯的充满爱惜,这次多了一种决绝的神色。“绝对不能出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也不能出声,答应我。”
即使年纪幼小,他也可以从保姆的眼神中看出事态不对,不能让他撒娇耍赖。他害怕了,一边点头,一边咬着牙,眼泪已经流出。
“不要怕。”奶妈抱抱他,一贯的香气和温柔,“我会保护小少爷,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房外已经传来擂门声,他从未听过粗暴的声音。这里虽是北方,但父亲是南方仕人,母亲娟秀,下人也不敢对他大声吼叫。而门外那群粗暴的吼叫声让他害怕,奶妈显然也惊吓住了,一把将他推到壁橱里,匆匆关上了橱门。
不知过了多久,女眷的喊叫声,男人怒骂声,佣人们的惨嘶声都渐渐平息,他瑟缩着发抖,忽然听到有个男人嘶吼的声音。“芊璃………芊璃………。”那是娘的闺名,是谁在叫娘?爹和娘呢?他擦干眼泪,想将橱门开一个缝探视。
正踌躇间,忽然门被拉开了,光线照进深黑的衣橱,却带给他无尽的黑暗。一个男子的声音雄厚的响起,“竟然还有一个活口。你看到芊璃吗?芊璃在哪里?”
男子背着光,完全看不清长相,他正惊慌时,那男子已经拽起他,像是拖狗一样的将他拖在地上行走,“带我去找芊璃!”
龙七被他拖行走出房门,一路都是家仆的尸体,血流成河,他打着哆嗦。一瞬间,他瞥见走廊的角落里,躺着一个女人的身躯,脑浆已经迸裂,正是从小带他长大的奶妈。“奶……奶妈!”他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
“别哭,我最讨厌听小孩哭,等一下你也会去陪他,不必怕。”那男人毫不动容。“你是芊璃的孩子吧?你爹已经让我送上西天,等我找到芊璃,我会在她面前杀了你,让她知道背叛我的代价。以为躲到云南来,我就找不到他们??”
那人拖着龙七走至大厅,忽然扬头大吼:“芊璃!芊璃!你躲在哪里?”
“我在这里。”一个女子静静由后堂转了出来。那女子一身缟素,身上半点装饰也无,连头发都只用一只银簪竖着,但却有着清绝天下的丽色。她的脸容也是雪白的,有股高不可攀的气质和冷淡的神韵。
“娘!”龙七看到娘亲出来,只想挣脱那人的手扑过去。那人也不再抓着他,手一松,只痴痴盯着那女子看。“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美……。”
那女子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却没什么痛惜的神色,“事隔多年,还是给你找着了,这孩子,是我第七个孩子,前六个都给你杀了吧?包括我夫君。”
那男子怒吼着:“这是你背叛我的代价,我会连这一个也杀了,然后带你回去。”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女子轻轻拂了一下云鬓,忽然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夫君在哪里,我也会在哪里。他若在九泉,我便去那里寻他。”她看着龙七。“至于这孩子,你若杀了他,我便带着他一起走。不也是很好吗?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那男子静下来,忽然发出诡谲的笑声,“你以为我会让你那么安心吗?我把他带回去,养大他,让他当我的娈童。我会好好的对待他,就像对你一样。”
那女子收敛了笑容,“你还是一样,卑鄙无耻和恶心,衣冠禽兽。 ……不过,我也顾不得了,我不是那么有母爱的娘亲。若我要死,你阻止不了。就算是这孩子,没有了他爹,也对我毫无意义。”她忽然一把将龙七推到男子怀里,“这孩子自幼长得像我,你若要把他当我的替身,也算是我还了你当年那份情。”
龙七惊叫:“娘!”他极力想推开那人抓住他的手,那只修整的干干净净,带着玉戒的手掌,在他眼里却看起来那样的狰狞。他一口咬下去,那人登时放开手,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小畜生!”
他被打得七荤八素,远远的跌了开去,正待努力爬起,忽然背后一阵撕裂的剧痛,他失去了意识……。
侯雪城全身冷汗的从床上坐起,好痛!背上的旧伤像火一样烧灼着他,他从不曾如此痛楚过。那个女人的眼神,男人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奶妈死前惊骇的神情,处处血迹斑斑的通道,兄姐的尸体,忽然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按住脸孔。
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他不要记得,他要忘记!都是那个女人的错,那个自称是他二姐的女人。……他焦躁的起身,拿起桌上的杯碗,喝了一口凉茶。
自从那天和靳国夫人不欢而散以后,这样的恶梦就每天侵扰着他,为什么呢?这些家破人亡的琐事,对他来说,根本不构成影响。为什么他总会梦到?那些人像是阴魂不散的影子,日日夜夜的不断缠扰着他,真是烦透了。
当时那个孩子的感情,不可思议的悲伤,怀疑,忿恨,失望,像毒蛇一样盘据在他的内心,连冰心诀都无法驱逐这样的痛楚。这对他是很不利的,那种滔天汹涌的感情和悲愤,若是再无法平复下来,他很容易会走火入魔。冰心诀最忌讳这种人类的感情。
既然无法放着不管,……只能解决了。
杀了那个靳国夫人吗?那女人藉故住下来,每天都来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神情,总是亲近的让他很不适。他不需要别人的爱惜,所有人的感情,对他都是一种困扰。杀不了朱靖,这个女人总可以杀吧?杀了她,是否恶梦就会结束?
背……真的好痛。
侯雪城握紧了拳头,穿窗而出,到了靳国夫人居住的楼宇外。这时正值深夜,所有人都睡了,他轻轻闪进靳国夫人的房内。那女人竟没有入睡,看到他十分惊讶,随即露出感动的微笑。
“你来看我吗?真好,我们姐弟两人一直没有好好说话呢。龙家……也只剩我们两人了。”她露出伤感的微笑。
侯雪城不吭声,只要一抬手,就可把这女人的颈子折断,那么就给她一点时间吧,看她又要说些什么。
他不出声,靳国夫人也不以为忤,她伸手摸着侯雪城的脸。『你长那么大了,当初才只四五岁,总要人抱,爹亲最疼爱的就是你。……你那么大了,真好……。”她忽然涌出泪水,急忙擦了。“我替你倒茶水,要吃点心吗?”
她像自语一样的说:『当年,我被那些人重伤,有个老仆人把我抢救出来,后来遇到先夫,是他救了我。小七儿,我一直想要报仇的,替你们报仇,替自己报仇。可惜我力量不够,那个人的势力太大了,连带我夫君……都因此送了性命……。”
侯雪城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回答。
靳国夫人张罗了点心,只是不断的凝视他,不断的流泪。“小七儿,别那样看着我,我是你二姐啊,……我是从小最疼你的二姐,总带你去黏金蝉,抓雀儿的二姐啊。”
侯雪城终于开口。“往事我都记得,但是已经对我完全没有意义了。我记得爹,记得娘,记得你……,那又怎么样呢?亲情,爱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一种麻烦,会拖累我武功的进境。”
他慢慢的说,盯着女人的眼。“我是来杀你的。”
靳国夫人震惊的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听到幼弟继续说:“你若想叫喊,我随时可在你张嘴前割断你的喉咙。”
她凄然的看着侯雪城。“你真的……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感情?”
侯雪城面无表情,“你只有这些话吗?”他的手慢慢按住对方的颈子,只要一施力,靳国夫人登时便会头颈断折。
靳国夫人闭上眼睛,侯雪城盯着她不断落下的泪水。“你很悲伤?为什么?我会很快就结束,你不会痛苦的。”
靳国夫人摇头。“我伤心,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我唯一的亲人竟然要亲手杀死我。”她的声音温柔。“小弟,若是我死了,你能比较轻松吧?那么就动手吧。”
侯雪城收紧手指,他手下之人登时脸色发紫,呼吸困难。过了一会儿,侯雪城松开手。“我忘了问你,你有什么想要交代的,我会替你办好。”
靳国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咳嗽半晌后才说话。“我两个孩子都甚有出息,我也不担心,我只担心你一个人。你孤身漂泊江湖,我怕你吃苦。”她的声音温柔,“我唯一的希望,只是听你再唤我一声二姐,其他没有要求了。”
侯雪城冷冷的看着她,“这很重要吗?为何你们总是将这些亲情,爱情看得那么重?那只会拖累你们而已。”
靳国夫人微微一笑,“你对靖儿,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对朱靖?”侯雪城想了想。“朱靖当然不一样,他是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他有个种不同的面貌,观察他很有趣。我想待在他身边,看他的各种情绪,他皱眉头,我便替他解决问题。他难过,我便替他杀了让他难过的人。他开心,我就感觉舒坦很多。看着他……就想留在他身边。”
靳国夫人柔声道:“小七儿,那就是一种感情啊,这代表你是个人,虽然你说你没有感情,但是靖儿的感情会牵动你,所以你也慢慢有感觉,这是好事啊。”
侯雪城冷冷道:“我本该杀了他的,他对我而言是个麻烦。……不过,直到最后都能看着他,也挺有趣。”他看着靳国夫人,“我想,你已经查出当年那人是谁了,你很想报仇吧?我会去把这件事完成,这样你也没有遗憾了吧?”
“不要!”靳国夫人惊叫:“不行的,那人身边高手云集,权势又大,连先夫都斗不过他,你孑然一人,没办法对付的了他的。”
她抚摸侯雪城有着坚毅线条的脸孔,“小七,我已经放弃了复仇,家人在身边开心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你也好好待在靖儿的身边,我知道你们………,即使这样也好,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的。”
侯雪城根本不理会她,“是朱九吧?那个九王爷。他对朱靖是个障碍,即使没有当初灭门的事情,我也迟早会找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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