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城微有所感,睁开眼睛。经过这几日的折磨,他的脸容日渐憔悴,但目中仍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他默默的看着他,像是在研究什么般。
朱靖见他醒来,不禁大喜,即使他没有发言,也看得出他稍见精神。「你……你好些了吗?伤口很痛吗?”他一手按在他背后,输送真气到他体内,只觉得他体内空荡荡的,竟似已散了功。
他内心一阵绞痛。如果他不是为了自己的托付,决计不至伤重垂死,到这般地步。
侯雪城似乎知道他心思,「倘若异地而处,你会来救我?”
朱靖含泪。「这个自然。”他知道侯雪城的意思,是要他不必愧疚,但……但他现下的心情,岂止是愧疚两字可以形容的,这样心碎的感情……忽然间,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拥住了他。
侯雪城这次没有挣开他,他依顺的靠着他,闭着眼。血色甚薄的脸上先是一阵晕红,然后又转白,之后开始泛青。终于,他嘴唇微动,发出像是呻吟般的声音。
那么坚强的小师叔会呻吟?是否痛苦难当?朱靖连忙将耳朵凑近,”小师叔,你想说什么?是哪里痛楚吗?”
只听侯雪城在他耳边,吃力的说:”放下我,你身上好臭,会把我身上弄脏,……朱靖,……你到底几天没沐浴了?”
一座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入了京城的城门,在众人的闪避下向前飞驰。那驾车之人技巧甚佳,虽是惊险万状,也未伤及一名百姓。
那奔驰的马车竟在王府门口停了下来,侍卫们微微一凛,看见车门一掀,一个青衣男子抱着一人疾奔近来,连忙上前喝止,「什么人擅闯王府?”
那青衣人步履不停,飞起一脚踢倒一人,「混帐,连主君也不识得了吗?”
护卫们看向青衣人,看他满脸胡扎,衣衫破碎,全身染满了血污,但那双锐利威严的眼神却是不变的。他们连忙下跪,「小的该死,请王爷恕罪。”
那青衣人自是朱靖,他望也不望跪了一地的人,疾步走入王府。
他直奔自己的寝居,一路上看见他的婢仆无不惊讶下拜,他看也不看一眼,厉声道:「请大夫来,快!”
这时,王府总管宇文泉已接到传报,迎了出来,「王爷。”
朱靖足下不停,「你来的正好,差人去将库里的那支皇上御赐的灵芝拿来。”他一边前行一边吩咐,”倒热水来,金创药,叫怜怜,惜惜过来服侍。”
「是。”宇文泉吩咐下去,看见主人怀中抱着一人,那人全身染血,脸上也尽是血污,显然是受了重伤。
「这位是……?”他见主人抱着他的身躯摇摇晃晃,应该也受了伤,便伸手想替他将怀中的伤者接过来。
朱靖一侧身。「不要用手碰这个人!”他厉声道。
宇文泉吓了一跳,主人一向冷静自持,从未对下人大声叱骂过,此时竟然失控至此。他紧抱着那人走进自己寝居「静绪楼”,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宝贝似的。
那个人究竟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泉虽然大惑不解,但也不敢怠惰,忙一路给众仆吩咐差使,一路跟了进去。
朱靖将侯雪城抱到自己的卧房,将他放在床上,弯下腰来替他除去靴子。测了他额上的温度,只觉热的烫手,不禁心中焦急,怒道:「大夫还没有来吗?”
众婢仆见到主子发怒,都不禁吓得跪下来,宇文泉小心翼翼的道:「禀王爷,属下早已派人去请黄御医了,请王爷先熄了雷霆之怒,王爷千金之身,伤势要紧,请先包扎伤口好吗?”
朱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染满了血迹,不禁心酸,「我只有小伤,这些血不是我的,而是……”他凄伤的看着床上的人。
宇文泉说道:「那么,咱么该当先替这位爷包扎伤口。”
朱靖点头,左右已经捧上热水及伤药,要替侯雪城上清理伤口。他冷冷的禀退左右,亲自接过巾子,在水中净妥了,才小心翼翼的替侯雪城清理伤口,敷上伤药。
那一道道深及见骨的刀伤剑痕,宛如划在他心上,替侯雪城包扎到一半,竟然双手颤抖。
老天,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这些伤痕,原本是应该砍在自己身上的。他宁愿是在自己身上。
他痛苦的捂住脸,不能控制的垂下泪来。
一只小手温柔的接过他手中的伤药,替他继续包扎侯雪城的伤势,他定下神来,看到一个长相秀丽,柳眉杏目芙蓉脸,满眼温柔的女子,自是他的侍婢怜怜。
「王爷放心,这位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的。”从病人染满血污的脸上虽看不出长相,但是从那修长的身躯和均匀的体态来判断,知道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子。她见主人对这人万分重视,便也一心一意希望这人能够痊可。
朱靖点点头,听着这个相处多年的侍婢安慰,不知怎么稍好过了些。和她合力将侯雪城的伤势包扎完毕,才容许怜怜替自己包扎伤势。
这时,御医气喘吁吁的由副总管言义带了进来,朱靖连忙迎了上去,黄御医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向他走来,不禁一惊,过了半晌才认出是王爷,连忙施下礼去。
朱靖虚空一托。「黄大夫不用多礼,快来瞧瞧病人的伤势。”
黄御医知道救人如救火,也不再多礼,立即入内替病人把脉。
朱靖见他一双白色的长眉越皱越紧,不禁心惊,连问:「怎么样了?他伤得如何?是否有救?”
黄御医沉吟着,「奇了,……奇了……”
朱靖按耐住焦急。「怎么样?”
「这位公子失血过多,太阴肺叶为利刃所伤,肋骨断裂两根,且心脉寒气攻心,那是旧伤。可能是娘胎里就有的病根,原来可能是以极高深的内力压抑伤势,但现在他体内真气浮动,相互冲撞,完全无法归经,因此无法压抑寒毒。”
黄御医很迟疑,”老夫百思不解,这股真气怎会无故相互冲撞,这样下去,这位公子的性命恐怕凶多吉少,呕血而亡了。”
朱靖又急又怒,「所以才找你来医治,别跟我说你无能为力,我摘你顶子,要你脑袋。”
黄御医全身冷汗,暗暗叫苦,「便是王爷摘下了老夫的顶子,要了老夫的脑袋,老夫也是无能为力。”
朱靖紧紧抿着嘴,他握住侯雪城的手,奎怒道:”我有千年灵芝,给他服用也治不好吗?”
黄御医一惊,脸上喜色一闪。「是皇上御赐的那支千年灵芝?”
朱靖见他口气松动,知道有希望,不禁回过气。「不错,这总可救他性命了吧?”
黄御医怔了怔,面有难色,「即使有那千年灵芝,也无法镇住他体内的寒气。这位公子的外伤虽重,只要调养便可治愈。但真气不归经,寒气侵入心脉,却不是药石可救。最多只能使他延长几年性命罢了,王爷还是不要暴殄珍物……”
朱靖剑眉一挑,便要发怒,但看了看侯雪城,便把语气放轻柔。”这你不必管,我要总管把灵芝给你,你立即去调配。”
黄御医本着医者心肠,再次进言,「王爷,即使您用了灵芝,这位公子体内冲撞的真气还是不会消失,每当发作时的痛苦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住口!”朱靖厉声道,眼中寒芒暴涨。
众人见他发怒,都忙不迭跪了下来。
朱靖压抑着怒气,紧紧握住侯雪城冰冷的手。「我不会让他丢下我离开,我一定要救活他,小师叔他不会死的。”
夜深沉。
冬季的夜是寂静的,再过五日就是”小雪”时分,却已经先下起雪来,四周雪落无声,只有远方的梆子敲响。
朱靖守着侯雪城,自从回到王府,他还未曾清醒过,即使服了灵药,似乎对他来说也是石沉大海,并没有显着的绩效。但脸色的确不再苍白,只是为何仍不醒来?
朱靖慢慢的喂他喝药,一匙一口,甚有耐心,从不假手他人,知道侯雪城不让别人碰。
他是爱着这个男人的。相识十五年了,也爱着他十五年。那时候,小师叔才十岁,自己十四岁,第一次随师父回山拜望师祖。从见到他的第一眼,看到那双晶莹剔透又冰冷的眼睛,朱靖就已经不再是自己。
他想让小师叔笑,想让他为了自己展露欢颜,所以之后每年都随师父上山逗留数月,只是为了看这个男子一眼。
看着他从孩童到少年,甚至成年,爱意不减反增。从来没有爱一个人爱到如此痛楚,即使只是想到他,心口就发热发紧。
直到师父察觉出他的感情,训诫了他。朱靖才知道,若是师祖的关门弟子动了情,将会受到极惨烈的刑罚。他怎能害侯雪城呢?于是在师父天年后,他便没有再去天山。
过去已如风而逝,捉不了也抓不住,只有情意凭添相思。朱靖对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从不曾计算过,即使伤心,即使失望,也总是找一个理由抚平伤口。
两人之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已多,但为何痛楚总是骤然来袭,总是让他不能自已?朱靖轻声叹息。
十月飞霜,在如此深夜,把满街的寂寞带进斗室。随着炭火爆裂的轻响,他的目光凝注在侯雪城宁静的睡颜上。
要到何时,那双从不映上对方身影的瞳眸,会映上自己的身影?要到何时,侯雪城会懂得自己对他的心情?当他为了保护自己想牺牲生命时,他何时才会体会到自己身受的痛楚?
正想间,只听侯雪城转动身躯,睁开了眼睛。
朱靖大喜,抛开杂念,连忙靠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小师叔,你醒过来了,还很痛吗?”
侯雪城只觉的胸口疼痛欲裂,气血翻涌。他微微一动,朱靖便已察觉,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你伤的很重……”
侯雪城拨开朱靖的手。凝目四周。「这里是……?”
「这里是郡王府,我的卧房,咱们已经安全了。”朱靖没有计较他的拒绝,连日的忧急,只怕眼前的人会死去,此时见他醒来,狂喜之下,声音竟然颤抖。
侯雪城点头。「让你担忧了。”他嘴上虽是说着体贴之词,但语气仍是冷峻之至。
朱靖只是微笑,紧紧握着他的手,侯雪城见他容色憔悴,满眼都是红丝,知道自己这些天伤势必然危急。「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朱靖回答。”司马俦他们都说了,你到了月圆十五,便会失去功力。小师叔,为何不对我说?………是我害你落到这样的地步………。”他说不下去,心中只满怀了歉疚。
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冷冷淡淡。”我此行的目的是辅助你们顺利回京,替你们屏除其他阻扰,维护你的性命,不是来探亲或诉苦的。帮的了忙就帮,帮不了忙,就死。那也没什么。”
真想紧紧抱住这个即使在这种处境,也丝毫没有动摇的男人。朱靖忍住那样的感情,看着他身上破碎的伤势,”很痛吗?”
侯雪城摇头,他心里还在方才醒来的情境中。
当他醒来时,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有人正在喂他喝药,那濡湿的嘴唇温柔的含住他的唇,仔细而小心的将药哺入他的嘴里。
是谁那么大胆?侯雪城心中着脑,掌心已经涵蕴了劲道,睁开眼睛,打算将这人立毙掌下,却看见了朱靖。满心的杀机便化为乌有。
这时瞧着朱靖满眼柔情,不禁一阵心悸,胸口登时气血翻涌起来。侧过头,一口鲜血又呕了出来。
朱靖见侯雪城忽然呕血,大是惊慌,顾不得那口血溅了自己一身,连忙运气替他安抚翻涌的气血。
侯雪城回过神来,说道:「我没事,只是一下子血不归经。”他凝视朱靖凹陷的脸颊,凌乱的头发,想起了自己昏迷时,他凄绝的呼叫。
伸手摸摸朱靖消瘦的面颊,一向清寒的眼神微显柔和,「从我重伤昏迷之后,你都没有好好休息吧?”
朱靖按住他抚摸自己脸孔的手。”我没什么的,只要小师叔醒来,我就安心了。”
侯雪城收回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这句”小师叔”很刺耳。他淡淡的说:「我虽是你师祖的关门弟子,却不算你师父的师弟,你师父学的不是傲神宫的功夫,你也不用叫我小师叔了。”
侯雪城顿了顿。「你师祖爱叫我城儿,你师父却叫我雪城,反正你大我四岁,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朱靖大喜,这样自然可和他更进一步了。「那么我便跟着我师父,叫你雪城,这样好不好?”他想这样称呼侯雪城,几乎想了一辈子了。
侯雪城点头,只要朱靖不再称呼他师叔,其余怎么称呼他都无所谓。他举目四望,”我的护卫呢?”
朱靖迟疑了一下,决定告诉他事实。”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吗?他们为了救你,山洞倒塌时扑在你身上,护着你不受伤,已经壮烈牺牲了。”
侯雪城平静的表情僵直下来,深深吸口气,过了很久,才淡淡的道:”是吗?死了啊………。”
侯雪城无法分析自己此时的感觉,只觉得像是有重石压在心坎上,心头念转,”冰心诀”自然发动,却无法压抑那种锥心的心情。这种不熟悉的感觉令他有些焦躁。”尸体呢?”
”已经随大军送回,正停在灵堂,准备择日下葬。”朱靖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说:”我已请报皇上,追赠他们为忠孝侯,义勇侯。……好在天气冷,尸体不易腐坏,等你多休养几天,要去看看他们最后一面吗?”
侯雪城露出不屑的表情。”死都死了,剩下来的只是肉块,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无法用宫里方式下葬,来这里便入境随俗,明日就安葬他们吧。”他默然半晌,”你去休息吧,我想静一静。”
待得朱靖退出房间,侯雪城静静凝听窗外风雪敲打窗棂,耳边飨起当时在石窟里,洞窟爆炸时,海无极和司马俦的惊叫。
他们叫唤的是自己,担忧的也只有自己。
压到自己身上笨重的身躯,替自己遮挡巨石,在自己意识游移间,听到他们不断的呼唤自己。
”小城儿………,小城儿………,你怕脏,海哥哥替你遮掩着……。”,”小城儿,痛不痛?王爷会来救你的,一定要撑住喔。”
怎么会叫着这个许久不用的小名儿呢?真是太放肆了。侯雪城不能理解。
若是别人,在这时会流泪吗?可是他却无泪可流,无心可伤。
一瞬间,侯雪城似乎回到了童年,他低微的道:”司马哥,………无极哥……。”
这次的呼唤,却没有往日该有的回应,海无极的豪笑,司马俦的拘谨。只有满斗室的寂寞与空虚。
窗外风声呜咽。侯雪城缓缓低下了头。
休养了几天,侯雪城便这样的霸占了朱靖的寝居,也不知道他晚上睡哪里。不过身为一个王爷,一定很多侍妾吧,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就好,侯雪城倒是一点都不替他担心。
他渐渐认识了朱靖留给他使唤的侍婢,两个人都很乖巧,一个活泼笑闹,一个幽静宁和。怜怜温柔,惜惜开朗,都很尽心的服侍他,很怕惹他不悦。
失去了双卫对他而言实在很不方便,梳洗换衣穿鞋都要自己来,怜怜惜惜本要服侍他,却被他幽冷的看了一眼,她们便再也不敢碰触他,伏在地上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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