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市长的总结报告解决了座谈会上没解决的问题,工商界的疑虑,给这个总结报告一扫而空。陈市长的气派真大,讲话也很直率,说严肃,真够严肃,说轻松,实在轻松,我们听的心里愉快,这样,可以睡的着了。”
金懋廉欣赏宋其文的评论有见地,他说:
“其老的意见很中肯,这个总结报告,对工商界来说,确是一粒定心丸。”
“对积极分子的急躁情绪来说,”冯永祥冷笑了一声,说,“也是一味清凉剂。”
马慕韩知道冯永祥暗地说他,他不便在众人面前暴露他和冯永祥之间有啥分歧,但也不愿把这句话吞下去,于是不露痕迹地回答了他:
“陈市长的报告各方面都照顾了,特别是对工商界的顾虑分析,抓住了要害,连子女上学的事也想到了,国家管。陈市长对我们开诚相见,把一些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我们如果还要顾虑,实在太不应该了。”
“总结报告,实在精采,可惜记不下来。”柳惠光每逢出席这样重要的会议,他深深感到自己文化水平太低,不能做记录,脑筋又记不住,的确是一件遗憾的事。
唐仲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来,看了看,说:
“总结报告主要明确了三个问题: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是稳步的,不会太快,也不会搞乱,个人前途还是有饭吃,有工作做,有社会地位,工商界本身的思想要开朗,不要纠缠在个人得失问题上。陈市长又进一步归纳成为两个问题:地位和待遇。这次会议好比剥笋,步步深入,步步解决问题,最后一个总结报告把工商界所有的问题都澄清了。”
“陈市长有两句话对我的启发最大,”宋其文像一位冬烘先生似的,摇头摆尾地拖长腔调念道,“要工商界朋友们往大处想,不要往小处想。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市长的话已经讲到头了,一切都已摊牌。过去,在其他报告中也谈到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次交待的更清楚。今后,要看我们工商界是否识时务了。”
潘信诚见宋其文摆老资格在训人,心里非常气愤,觉得他那个机器厂值不了多少钱,乐得讲漂亮话。他认为工商界已经“陷入重围”,陈市长的报告只是“阵前喊话”,工商界啼笑皆非,谈不到俊杰。他打算顶宋其文一句,想想,又忍住了。柳惠光却认为宋其文讲的对,真的“一切都已摊牌”,他说:
“这一下摸到了政府的底啦,到社会主义不会挨一刀,而且政府还有照顾,我们应该识时务。”
徐义德不以为然,他说:
“大道理都谈了,恐怕将来接触到实际,具体问题还会很多。”
潘信诚见徐义德言有未尽,暗中给他支持:
“步老的传达报告,的确震动了工商界。工商界做梦也想不到共产党已经对自己企业做了这么完备的打算。过去工商界从来不会考虑国家总路线这些重大政治问题的,参加了座谈会,工商界把顾虑摊到桌面上,听了总结报告,提高了工商界的认识,弄懂了大道理。”
冯永祥给马慕韩回敬了几句,心中不甘,向来冯永祥带着马慕韩前进的,马慕韩一般也是听他的话的,近来却慢慢起了变化了,不但是马慕韩不大听冯永祥的话,反而马慕韩走到他前头去了,并且在拉他走。他认为过去潘信诚的话有道理:“公子哥儿,不是自己创办的企业,不知其中甘苦,也不爱惜祖先的遗产。”他对潘信诚的话,马上加以发挥:
“工商界有一个矛盾:思想与物质,很难解决。谈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社会主义光辉灿烂的前途,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只要是爱国的工商界人士没有一个思想上不通的。工商界办企业,对生产总是有兴趣的,看到国营厂生产率高,合营厂生产率比较高,所以认为合营有利,四马分肥对企业资方也有好处。只是一想到要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总不免有些肉痛,舍不得自己经营的企业。这是真正资方的思想情况。”他把“真正”这两个字的声音讲的重而且高。他说,“弄通思想易,解决物质难。这是一个大矛盾啊。诸位明公,不可等闲视之!”
“阿永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也不完全对,思想与物质本来是对立的,也就是矛盾的,但也统一的。有啥物质基础,就有啥思想基础,物质可以影响思想,反过来,思想也可以影响物质。一切的事物都要变化的。思想要是真正通了,那对物质的观念也会发生变化。嘴上通了,心里不通的人,一接触到物质,自然要肉痛的。可见得弄通思想其实并不容易。这一次统战部的座谈会,我看是弄通工商界思想的会,大部分人通了,小部分人不通,这也不奇怪,思想问题就是要经过曲折复杂的过程的。一部分人不通,硬要马上弄通,一定是夹生饭,这也是真正资方的思想情况。”马慕韩也加重“真正”两个字的语气化。他没想到自己退让竟然引起冯永祥的进攻,就顾不得在座有那么多的人,正面回答冯永祥了。
冯永祥有空尽顾吃喝玩乐。他不像马慕韩用功读《毛泽东选集》和马列主义的著作,在理论上说不出一套来,可又不服输。他打哈哈地说:
“慕韩兄在给我们做哲学报告了,小弟才疏学浅,一时装不下这么多对立,统一,基础,观念等等名词,弄得我头昏脑胀。曲高和寡。可以不可以调调胃口,谈点大家容易懂的?”
“是你首先谈矛盾,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怎么说我做哲学报告?要是真有人做的话,不是别人,恰巧是我们的冯教授!”
“乖乖隆的冬,”冯永祥把脖子一缩,伸了伸舌头,嘻着嘴,说,“慕韩兄封我为教授了,以后工商界这碗饭吃不下去了,我可以教毛猴子去了。可是,我不像慕韩兄,连大学的门槛还没有跨过哩!”
“不要谈哲学了,”昨天史步云告诉江菊霞,今天民建分会要找几个人谈谈,要她早点来,大家有啥问题,散会以后就告诉他。她今天特别留心大家的讲话,默默地记在心里。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话题扯开了。她不得不开口了,“哲学问题让那些教授去讲,我们还是谈工商界的实际问题吧。”
她一棍子打在两个人的头上,大家忍着痛,谁也不好承认。他们两个人当时也不好再开口。刚才马慕韩的话叫潘信诚听了很不舒服,正愁不好还手,江菊霞这一棍子打的使他心里舒坦了。他坐在当中沙发上,捧了她几句:
“江大姐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懂得工商界的心理,也能抓住问题的要害。”
马慕韩朝上面望了潘信诚一眼,本想回他几句,一想到整个棉纺业联营问题和他的“联合国”路线,便舔了舔嘴唇,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宋其文知道潘信诚话里有文章,他怕再扯开去,民建的工作就谈不上了。他慌忙插上来说:
“中共现在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问题,我觉得是中共挽救了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我刚到上海滩的辰光,还没有西藏路,那里是一条河滨,现在一直发展到愚园路,这个变化多大!几十年来,我亲眼看到上海滩上很多暴发户,一会抖了起来、红的发紫;一会倒了下去,臭得难闻;甚至于成了马路瘪三,到处讨饭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这就是上海工商界的缩影。可怜我们一点民族工业,不是给帝国主义挤垮,就是让官僚资本吞掉。工商界朋友走红运,顶多两代,我没看见第三代也走红运的。大家都知道我们上海工商界流传这么几句话:‘有钱不传三代,第一代吃盐不吃醋,第二代光穿绸不穿布,第三代有了长衫没有裤。’政府此时此地提出国家资本主义是适时的,陈市长又指出个人有前途,地位和待遇又没有问题,我们还有啥顾虑的呢?在座都是民建分会的核心分子,今后对国家资本主义工作的推动,我们要负更大的责任。我们应该以私人的小利益服从国家的大利益。在民建内部要批评与自我批评,加强教育。这样民建成员才能在工商界起带头推动作用。问题已经很明确了,民主党派的眼睛都望着民建,也望着工商界,希望我们真正拿出事实来,不能只是空谈。”
宋其文讲完了,客厅里鸦雀无声。潘信诚感到情况不妙,他本来是来领领行情的,宋其文公然叫阵,要大家拿出事实来。看上去宋其文想用别人当垫脚石,爬上去当进步分子,这一着棘手。中共只谈路线和政策,而且再三强调稳步前进,从来没有要工商界拿出事实来。徐义德觉得形势紧张,他自命动作已经够快的了,史步云和马慕韩一回到上海,摸清底细,马上找江菊霞谈和大新印染厂联营的事,没料到宋其文竟然现在就要大家拿出事实来。他联系的几个方面还没有音讯哩,得赶紧催促一下。江菊霞也认为宋其文走快了一步,本来和史步云商量的今天不过是做点准备工作,好推动工商界,怎么要拿出事实来呢?在座的大半和棉纺业有关,宋其文是不是“将”棉纺业的“军”呢?她应该有所表示。接着一想,她表示啥?自己无产无业,能随便拿别人的企业做人情吗?就是讲了,也不派用场。这么看来,她在棉纺业也待不久了。那些巨头们的企业一合营,谁还会想到棉纺业有个江菊霞,曾经很卖力气工作过?金懋廉心里很坦然,私营行庄早就合营了,他说:
“其老的意见很对,民建这次要好好抓一下国家资本主义的工作,党派就要起核心作用啊!怎么抓法,无非从两个方面:一在工商界进一步做些宣传工作,一个拿点事实出来,可以给政府看看,我们工商界是真心诚意拥护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同时,也让工商界看看,国家资本主义并不可怕,合营了反而比私营生产经营的情况好。”
冯永祥觉得宋其文不识时务,简直不了解工商界的真正思想情况,这么早催工商界拿出事实来,是和中共的精神不符合的。金懋廉更不识时务,私营行庄已经合营了,他再也没有顾虑,而且当上了公私合营联合银行的副总经理;地位和待遇也解决了,便在这里讲风凉话,实在可恶之极。他怕有人再接下去说,更不可收拾。他心想抓住马慕韩,便可以挡住了。他说:
“慕韩兄说的好,弄通思想并不容易,要经过曲折复杂的过程。这里面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真正是至理名言,记住了,一辈子也受用不完。懋廉兄说的两方面工作,目前应该走第一步,要把宣传工作做仔细,做深入,做到家,思想弄通了,别的事就好办了。事实就是样品,总要拿出来的。既然是样品,那就要弄的好一点,不然,要起坏作用。这件事体要慎重。”
金懋廉一听口气不对,宋其文的要求和冯永祥的意见对不上槽,冯永祥常和首长往来,估计冯永祥的意见接近政府的意图。他立刻说道:
“阿永的看法比我高明的多了,做好宣传工作,也就是思想工作,的确是十分重要的。”
马慕韩见冯永祥让了步,他也拉冯永祥一把:
“阿永这个意见确实很重要,现在应该以宣传教育为主,民建分会的作用,首先要在这方面显示出来!”他端起杯子来,慢慢喝茶。
宋其文想不到马慕韩也是这个意见。金懋廉非常油滑,附和自己两句,马上就倒向冯永祥那边去了。他扫了大家一眼,焦急地期待有人出来支持他的意见,等了一会,竟然没有一个人吭气的。他自己想再说一通,要是再没人答腔,那就更狼狈了。幸好马慕韩放下茶杯,继续往下说:
“不过,有些事体先酝酿酝酿也不妨。就拿我们棉纺业来说吧,有几位同业考虑先采取联营合并的形式,成立全业性增产节约委员会,筹备全业的公私合营,将来再过渡到国营。”他详细地把自己想法以第三者的身份说出,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他听冯永祥说,徐义德并不反对。江菊霞反映中小户也有这个要求,史步云比较好商量,只要潘信诚一点头,便有了九成把握。他今天把潘宏福请来,希望他能推动爸爸。最后,他说,“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你们以为怎么样?”
冯永祥首先赞成:
“慕韩兄这条‘联合国’的路线简直妙不可酱油。”
“啥‘联合国’的路线,祥兄?”柳惠光问。
“你还不了解慕韩兄的发明吗?且听我慢慢道来。”冯永祥说,“慕韩兄主强先全业联营,然后全业合营,最后全业国营,实在妙极了,这是一块新牌子;全行业联营合营。在上海,是首屈一指,在全国,也是只此一家。这张牌打出去,实在漂亮,一定轰动全国。这个事实拿出来,刮刮叫!”
“原来如此。”柳惠光点点头。
冯永祥曾经要江菊霞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中小户确实也有这样的要求。但是她不同意成立棉纺业增产节约委员会来领导这件事,现成的棉纺业公会为啥不可以承担起来呢?她慢条斯理地说:
“一般纱厂资方都希望同业公会领导,一起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的道路。至于走法问题,有各种意见。有的主张一涌而入,由政府和私营同业共同组织一个公私合营纺织公司,各私营厂可以把原有的生产资料,加入作为股份,等到全体私营厂都加入了,便成为一个大规模的公私合营企业。加入公司时,所有股权的统一,产权的确定,设备的调整,人事的安排,都能彻底解决。也有的主张成立私营同业统一联营处,先私私联营,然后公私合营。他们说上车时买团体票,但不一定集体上车,可以有先后。不同条件的企业,可以从坐飞机,坐火车,乘轮船等各种不同的途径①,以不同速度,最后达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希望同业公会统一领导,认为各厂个别敲门不是办法,怎么敲法也不了解。”
①坐飞机指公私合营,坐火车指并厂,乘轮船指联营。
马慕韩听她的话,心里冷了半截:小小江菊霞居然想和马慕韩争夺领导,这一定是史步云暗中支使的,否则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她伸出头来也好,先听大家的口风,他不忙开腔。他睨视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坐在潘信诚的后面长靠椅上,今天显得特别沉着,稳稳坐在那里,不大说话。“‘联合国’路线,这个想法好。’金懋廉说,“我们私营行庄也是全行业合营的,问题解决的彻底,对中小户也有帮助。我了解上海有些小厂,只有一两千锭子,单独合营根本不够条件,联营倒是一个办法。慕韩兄究竟是领袖人物,气派大,看的远,想的周到。中小户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那也不见得!”潘宏福在马慕韩的盼望中开口了。冯永祥向潘信诚探听对联营的意见,潘信诚没有表示态度,说这是个新问题,脑筋里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好好想想。冯永祥走后,潘信诚对潘宏福说:马慕韩要坐轿子,想叫别人抬他。潘家坐惯轿子的,不是轿夫,从来不给人抬轿子的。潘家企业要合营,到时机自己单独会申请,不必劳马慕韩的神。今天来以前,潘信诚又再三嘱咐儿子讲话要小心,多听少说,不要乱开口。潘宏福遵守父命,心里憋得实在慌的不行,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想再说下去,潘信诚用胳臂碰了碰他。他只好把嘴紧紧闭上了。
潘信诚自己开口了:
“中小户的情况恐怕还是德公熟悉,他在区里经常和他们接近。”
徐义德现在并不准备讲话。因为潘氏父子在座,对马慕韩这个庞大的联营计划一定有意见的,他可以躲到第二线,冷眼看潘家和马家的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