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么久没洗头,头发都快发臭了。快来,我给你洗洗。”
余静搀着她到了卫生间,正好热水瓶里有热水,倒了水,给她洗了三遍,脸盆里尽是油腻腻的污垢。余静轻轻给她揩干了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给她梳着,一边问她:
“你爸爸最近回来的晚吗?”
“晚,很晚,有时我趴在桌子上睡觉了,爸爸才回来。”
“你爸爸出去的早吗?”
“有时很早,有时不早。”
“是吃过早饭出去的吗?”
“我吃过早饭出去,爸爸不吃,他到区委去吃。”
“你的早饭热吗?”
“我吃面包。妈妈教我的,要我头天晚上买好面包,第二天早上吃。面包不冷也不热。”
“乖孩子。”余静把她黑乌乌头发散开,又用毛巾揩了揩。余静看看辰光不早了,杨健还没有回来,不想再等了,她说,“让头发吹干了,明天早上再打辫子。你自己会打吗?”
“会。谢谢阿姨。”她走过去,倒了一杯开水送到余静面前。
余静喝了一口,感到有说不出的幸福,感激地说:
“谢谢你,珍珍。你给爸爸倒水吗?”
“给。他回来,我就给他倒一杯。”
“好孩子,真能干!”
余静在地上轻轻撒了一点水,用扫帚把地扫了,又给珍珍铺好了被,问她:
“要不要现在睡?”
“爸爸还没有回来哩。”
“睡在床上等他,不是一样的吗?趴在桌上睡会着凉的,懂啵?”
“懂。”
余静帮她解开衣服的钮扣,脱下里面的大红毛衣,用被给她盖好,小声地说:
“以后爸爸回来晚了,你就先上床睡,别着了凉。明天是礼拜天,余奶奶请你和爸爸吃中饭,和强强一道白相。要爸爸早点带你来,晓得啵?”
“晓得。”她躺在被窝里,头在枕头上点了点。
余静吻了吻她的毛茸茸的额头,拍了拍被子,说:
“乖乖的睡,我去了。你们明天早点来。”
余静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向她招了招手。她雪白的细嫩的小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向余静招手。
“阿姨,再见!”
第二天一大早,珍珍就催爸爸走了。杨健从区委带回来几份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党内文件,原定今天在家里痛痛快快地看它一整天,不料珍珍在旁边催着要走。杨健爱惜时间,像爱惜生命一样。他从来不肯浪费,安排时间上总是分秒必争的,哪怕只有二三十分钟,也要很好利用。他在时间上是十分吝啬的。他要珍珍打开书包,在他旁边做习题,他自己专心地看文件。珍珍惦记着强强,她虽然坐在爸爸旁边,可是她的心已经飞到余妈妈家里去了。她很快做完了习题,把练习本放在爸爸的左前方,垂着两只小手安静地坐在爸爸左边,一动也不动,那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懂事地不时朝爸爸脸上望望。爸爸全副精神贯注在四号仿宋字上,一边看,一边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划了划,没有注意珍珍在看他。珍珍等急了,又不好催。她知道爸爸的脾气,讲了要做啥,不做完是不肯撒手的。她的小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低声地说:
“爸爸,习题做完了。”她的小手把练习本稍微向爸爸面前推了推。
爸爸并不看习题,眼睛还在看文件,低着头说:
“你念语文,把它背出来。”
珍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咿咿呀呀念语文,身子在椅子上两边摇来晃去,仿佛这样才能把书上那些字句装到肚子里去。爸爸要她默念,嘴里像是吃了什么东西似的,忙个不停。她念熟了,闭着眼睛,背了一遍,睁开眼睛一看,一点不错。她告诉爸爸。爸爸要她写毛笔字。这不是学校的功课,是爸爸加的,每天一张。今天的,她已经写好了。爸爸要她再写一张。爸爸真有办法,永远有事体让她做。她实在不耐烦了,草草写了一张字,这回不再告诉爸爸了,一告诉他,一定又有事要她做。她把桌上东西收拾好,悄悄走到爸爸的右边去,歪着头,望着爸爸慈祥的面孔,小声地说:
“余阿姨说,要爸爸早点去。”
“晓得了。”他看了看表,十一点欠一刻了,文件也看的差不多了。他摸着她的小辫子,说,“再等一刻钟就走,去把纸墨笔砚收起来。”
她很快收拾好。他的文件也迅速看完了,正好是十一点。他搀着她走了。余妈妈站在门口,用右手遮着眉毛,向弄堂口瞧来瞧去,差点把眼睛都要望穿了。余妈妈一见了珍珍,伸出双手把她抱起,亲热地问道:
“怎么这么晚才来?把人等的心焦了!你没告诉爸爸早点来吗?”
珍珍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闭着嘴,两只小眼睛望着爸爸。杨健说:
“看了一点文件,来迟了,对不起!”
“看你,礼拜天也不休息,要把身体弄坏了,快进来歇歇。”余妈妈引他们进客堂坐下,接着说,“宝珍过世了,没有一个人照顾你,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忙坏了吧?”
“没啥,有些事体珍珍自己会做一点。”
“珍珍是个好孩子,”余妈妈笑着问珍珍,“你会照顾爸爸吗?”
“爸爸照顾我。”
“珍珍!珍珍!”小强听见外边客人讲话,就跑到客堂里来了,一见她就大声叫道,“我们来白相。”
小强举起手里五颜六色的七巧板,珍珍马上就过去了。两人伏在桌上,小强摆七巧板给她看。
“杨部长,”秦妈妈说,“你应该找个对象了。”
“找对象?这可不简单。”
“你在这里,还不好找吗?”汤阿英说,“像你这样的老干部,又年青,又有能力,又很活跃,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你啊!”
杨健幽默地反问了一句:
“那我为啥还没有呢?”
“你不找,当然没有。”秦妈妈代汤阿英回答道,“你等别人来找你吗?”
“总是男的找女的,哪有女的找男的。”汤阿英说。
“你们不是说男女平等吗?为啥男的可以找女的,女的不可以找男的呢?”
“女的总是女的,应该男的主动些。”
“秦妈妈这个话对。”余妈妈说,“你是不是看中了对象不好意思讲?你有意中人,告诉我们也好给你帮个忙哩。”
“没有。”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秦妈妈说,“好啵?”
“谁?”
“当然要你满意的。”秦妈妈说了一句,停了停,见杨健不反对,便说下去,“人长的模样不错,圆圆的脸,还有两个小酒涡,身子挺结实,年岁不大,又是个党员,她的丈夫过世好几年了,留下一个小儿子。说起来,你们还沾点亲戚关系哩。你说条件不错吧?”
“你们两人结婚,再理想不过了。”汤阿英在一旁撮合,“你带个女儿,她带个儿子,正好一儿一女,门当户对。”
杨健顿时想起昨天晚上珍珍告诉他余静来看他们的情形,又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体,没料到今天这顿中饭还有另外的意思哩。他一走进客堂,没看到余静,心里就有点奇怪: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呢?现在他完全明白了。戚宝珍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以上的时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特别是最近两三年,她虽然在病中,还是很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尽量减少他对家庭的顾虑,并且竭力帮助他把工作做好。戚宝珍过世一年多了,他每天回来仍然感到她在屋子里等他。珍珍细心体贴爸爸,不随便给爸爸增加一点麻烦,也不吵闹,像个大人似的陪着爸爸,十分懂事。他从珍珍身上看到戚宝珍的影子。因此,他没有考虑到现在就找一个对象。秦妈妈和汤阿英一提,当着秦妈妈的面,他找不到适当的措词。
余妈妈早就想请杨健吃顿饭了,余静一直犹犹豫豫的。她知道杨健非常怀念戚宝珍,人刚过世不久,马上就提这件事不好。余妈妈总觉得有件心事未了,老惦记着。最近余妈妈又催,并且说如果余静不约他,她自己就要去约了。余静没办法,只好约了他。余静怕处在狼狈不堪的境地,借口出去买点熟菜回来,一早便上静安寺路去了。余妈妈见杨健不开口,以为他心里已经同意了,说道:
“这孩子心可踏实哩,老惦记你家里没人照管,一有空就想帮你家里做点啥,有好吃的东西,给小强一份,总要留一份给珍珍带去。你们两人在一道,互相也有个帮助。”余妈妈本来对杨健就有很好的印象,近来觉得他更可爱了。
杨健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局面里,幸好余静不在,否则,他更难于开口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是的,她很喜欢珍珍。”
“她心里还喜欢一个人,”汤阿英说,“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哦,有这样的事体?支部书记有话还不好意思说出来?”
杨健想把话题岔开,说,“你们厂里忙吗?”
“我们厂里总是那样,一年到头也歇不下来,不过,没有区委忙。”秦妈妈说。
余妈妈好容易找到今天这个机会,又特地把秦妈妈和汤阿英请来打边鼓,生怕把话题岔开;她希望今天能谈出个眉目来。她焦急地说:
“不管事情怎么忙,自己的事总不能不考虑呀,杨部长,你老是一个人这样下去也不好啊!”
秦妈妈也把话题拉回来:
“我看你们两人倒是天生的一对。你迟早总要结婚的,不能一辈子这样,迟办不如早办,早点请我们吃糖吧。”
他无处躲闪,又不好正面表示态度,老练地说道:
“这件事体,慢慢再谈吧。我肚子倒有点饿了,开饭好不好?我这个客人不大客气。”
“她了解你喜欢吃盐水鸭,一早到静安寺路去买了。等她来就开饭。”
余妈妈还希望讲下去,可是余静提着一荷叶包的盐水鸭回来了。她给大家打了招呼,扔了一包“老大房”的松子糖给小强说:
“你和珍珍两人吃。”
小强放下手里的七巧板,拿了一颗给珍珍,说:
“你吃。”
珍珍也拿了一颗糖给小强:
“你吃。”
小强包了一半糖递给珍珍,要珍珍收起来。珍珍摇着小手不要,小强硬往她口袋里塞。珍珍还是不要,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眼睛望着爸爸。爸爸点了点头,珍珍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来。
开饭了。杨健坐在上面,余妈妈和秦妈妈坐在他们两边,余静和汤阿英带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余妈妈搛了两块鸭脯子放在杨健的碗上:
“这是她特地给你买的,别客气,多吃点。”她心里想:余静这个孩子不懂事,买鸭子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打断她们的谈话。
他对余妈妈焦急的热情感到有点招架不住,希望快点吃完饭,好带珍珍离开这个尴尬的局面。偏偏余妈妈又往这上面引,他迅速地搛了一块鸭子送到汤阿英面前,盼望她能够帮助他跳出窘境:
“这鸭子味道不错,你吃吃看。学海今天怎么没来?”
“巧珠不放,要和他白相。”汤阿英没有说出余妈妈只请她一人,怕人多谈话不方便。
“要把巧珠带来白相就热闹了。”他又搛了一块鸭子给秦妈妈,“你也尝点。”
“人家为你买的,你怎么不搛一块给她啊!”
秦妈妈这么一说,他后悔不该搛菜给她,不但没有帮忙,反而招来了麻烦。他只好送了一块给余静。余静含羞地低着头,没有吭气。余妈妈说:
“你喜欢吃,叫她以后常给你买……”
这一回是杨健低下了头:他给余妈妈一步步逼紧,无处可躲了,更糟糕的是余静正坐在他对面,他能说啥呢?他恨不能一口把那碗饭吞下去,拚命划饭,装做没有听见。余妈妈又搛了两块鸭脯子放在他饭碗上,故意问道:
“这个鸭子,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你为啥不吃呢?”
“这里还有……”
余妈妈见他有意装糊涂,想给他说穿了,又怕遭到拒绝,她拿不定主意。谭招弟从外边闯了进来。她一走到客堂里看见杨健,就大喊大叫:
“哦,原来杨部长也在这里。”
“有啥事体吗?”杨健问。
余妈妈怕谭招弟谈公事,指着小强旁边的空位让坐,说,“好久不来了,今天啥风把你吹来的?”
“社会主义的风。杨部长在这里正好,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为啥不把沪江纱厂没收呢?”
“你主张没收,陶阿毛他们也主张没收,是啵?”
“你哪能晓得的?杨部长。”秦妈妈奇怪地问。
“你们给区委书面的汇报,我看过了。”
“区委接受我们的建议吗?”谭招弟迫不及待地问。
“你们晓得刚解放的辰光,私营工业占百分之五十六点二,国营只占百分之四十三点八;去年私营工业降到百分之四十二,国营,公私合营和合作社营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八。但是私营工业总产值增加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去年也比五○年增加了九万八千亿。这说明资本主义工商业在国民经济中还占很大的比重。”杨健抓住这个话题紧紧不放,侃侃而谈,把同桌人的注意都吸引了,只是珍珍和小强埋着头吃饭,余妈妈似听不听,微微皱着眉头,但又不好打断他们谈正经事,只好听着。他说,“为了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迅速发展生产,保证需要,必须提高计划性,防止和减少盲目性。资本主义经济唯利是图的法则要受到社会主义经济法则的限制,在某种情况和某种条件下,它对国家经济高度计划性会起一定程度的破坏作用,甚至于重犯五毒。社会主义经济蓬勃发展,私营企业内部劳资关系的矛盾必须逐步发展,这些都说明私营企业现有的生产关系不适合生产力的发展,要逐步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并且,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是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生长起来的,在生产管理上有不同程度的落后性,不少企业很难扩大再生产,生产甚至于下降。要发展生产,就要改变生产关系,必须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所以要对它进行限制和改造。除了余静同志给你们讲的那些道理以外,在中国的条件下从经济发展上来讲,也没有必要没收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国工人阶级在民主革命中已经取得了国家政权的领导地位,因此,不需要通过流血的暴力革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用和平斗争的办法,把生产资料私有制改造成为公有制。民族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来说,经过改造,而后消灭,但是民族资产阶级分子经过改造,可以和全国人民一同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周总理概括起来说:阶级消灭,个人存在。逐步改造,在斗争形势上虽然不是流血的,而是和平的,但这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经过曲折的斗争,才能取得完全的胜利。你们说,要不要没收呢?”
“没收要比改造简单的多。”谭招弟说。
“没收的办法比改造简单的多,下一道命令就行了。废除资本家所有制,还有另外两种办法,就是不给他们任务,不给他们原料,不给他们生意做,把生产任务统统搞到我们国营工厂来,把生意统统搞到我们国营商店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一条赎买办法,若干年内,付给资本家一笔利润,最后利息不付了,实现全民所有制。这三种办法都是最后实现全民所有制。你们考虑一下,用哪种办法好呢?”
谭招弟听完杨健的话,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我看还是没收了干脆,痛痛快快,省得麻烦。”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先天不足,也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同情或者和我们一道反对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