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意思,巧珠奶奶,这桩事体同你没有关系。”
“阿英是我的儿媳妇,她的事体就是我们张家的事体,哪能同我没关系?”
巧珠奶奶三言两语把谭招弟说急了,她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没有办法,她只好发誓了:
“老天爷在上,巧珠奶奶,你相信我,我决不会拿你当外人。”
“为啥不讲?”
“讲就讲吧,反正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汤阿英入党的事,区委已经批准了。你看,这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体?”
“阿英怎么啦?”巧珠奶奶还没听清楚,她伸过头来,用老花了的眼睛对谭招弟望。
“入党啦!”谭招弟大声叫道。
“哎哟,招弟,你讲话像打雷,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哪。
她入哪个党?”
“共产党!”
巧珠奶奶心头一愣,兀自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听过阿英说要入党,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的身子不禁震动了一下。她想阿英参加共产党,怎么没有对她说呢,她心中有些不满,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
“哦,原来是这个。”
“你晓得哦?”
“这个,”巧珠奶奶想说出她不知道这件事,那显得没有面子;她含含糊糊地说:“晓得一点。”
“请你告诉她:我听党支部的人说,区里已经批准了。”谭招弟见巧珠奶奶神色不对,仿佛不高兴,她不便久留,站了起来,说,“我下班还没有回家哩,该回去啦。”
巧珠奶奶也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热心地说:
“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我回去吃,省得麻烦你。”
“现成的,一热就行。”
“谢谢你,改天再来讨扰你。”
谭招弟一闪身就走了。巧珠奶奶望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自言自语地说: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来无影,去无踪,真像一阵风!
汤阿英第二天早上下夜班回来,躺到床上便睡了。她没有给巧珠奶奶提入党的事。巧珠奶奶也没有告诉她谭招弟来过,看阿英究竟告诉不告诉她这件重要的事体。阿英起来没提这件事体。吃过晚饭,汤阿英忙着在给巧珠做黑呢子鞋帮,巧珠奶奶忍不住先开口了:
“阿英,我看你这两天像有啥心事……”
她没有说下去,等阿英答话。阿英不了解奶奶指的啥事体,有点纳闷,反问道:
“我有啥心事?”
“心事吗!别人哪能晓得。”
“我没心事。”
“别人都知道了,就是你婆婆不晓得。”
“巧珠奶奶,你又多心了。别听外边风言风语,我哪件事体没有告诉你?”
“说得真好听,显得我这个婆婆挑肥拣瘦的,尽扳儿媳妇的错头。这么说,倒怪你婆婆不是了啊?”
“我……我没有这样讲。”汤阿英有点焦急了。
“娘,阿英不是这个意思。”
巧珠奶奶瞪了儿子一眼:
“阿英鼻子底下不是有张嘴巴吗?她不会说话,要你来帮衬!”
张学海把巧珠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小辫子,没有再言语。汤阿英没有再让步!“你倒说说看,啥事体没告诉你?”
“好利的嘴,质问起婆婆来了。”巧珠奶奶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露出几根青筋,打褶的皮肤气得一抖一抖的,冲着阿英问道,“你啥事体都告诉我了吗?”
“家里的事体,你都晓得。”
汤阿英斩钉截铁的口吻越发叫巧珠奶奶生气,但她心里因此也更有了把握,儿媳妇不承认,她的理由就更充足了。她问:
“要是有一件呢?”
“我承认不是。”汤阿英毫不畏惧地说,“要是没有呢?”
“学海你听听,这像是儿媳妇对婆婆说话的口气吗?没高没低,我看,要和我平起平坐了。学海,你怎么也不管教管教她?”
张学海刚才受了娘一肚子气,还没有地方发泄,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幽默地说:
“阿英有嘴,你问她。你不是叫我不要多嘴吗?”“好哇,你们两个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我,我也不怕。学海,你忘记娘一把尿一把屎从小把你扶养长大,现在跟你媳妇一条心,不要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她讲到后来眼眶有点发红了。张学海看到这情形,不好再和娘开玩笑了,连忙出来圆场:
“娘,阿英有啥不对,尽管说她两句好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转过去又对阿英说,“你有啥事体没告诉娘,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家里的事体,娘都晓得。”
巧珠奶奶用深蓝布罩衫的袖子拭了拭微微发红的眼眶,喘了口气,说:
“我倒问你一件。”
“你说好了。”
“你最近是不是入了党?”
“入党?”汤阿英没想到是这件事体。她没告诉巧珠奶奶,巧珠奶奶哪能晓得的?是张学海说的?她告诉张学海,她要求入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也许区委不批准,讲出去不好。她和张学海今天在厂里才知道区委已经批准了,他们一同回家,他没有时间给巧珠奶奶提这件事。那么是谁呢?这两天,她没有见到谭招弟。她猜不出巧珠奶奶从啥地方听来的。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她点了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体。”“学海,你听见了吗?阿英参加了共产党,这么大的事体,把我这个婆婆完全蒙在鼓里,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你说,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张学海给娘一问,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娘的一对老花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在等他的回答哩。他往汤阿英身上一推,说:
“你问她呀。”
“阿英,我问你,你是不是我们张家的人?”巧珠奶奶愤愤不平地说。
“我怎么不是张家的人?”
“你既是张家的人,这样大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入党是我个人的事。我打了报告,也不晓得够不够条件,区委没有批准,怎么对你说呢!今天党支部才通知我批准了。
我还没来及给你说,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入党是你个人的事体?”巧珠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你是不是张家的人?你加入了共产党,为啥不告诉我?倒给我说说看!”
“参加共产党是为了闹革命,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张家的事。”
“哎哟,说的倒轻巧。你参加共产党,同张家没关系,哼,一笔写不下两个张家,万一出了事,和张家能没关系?”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乱抓乱杀共产党的事体,在巧珠奶奶脑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现在生活好做了,又搬进漕阳新村,领了工资,钞票放在家里过夜不用发愁,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学海在人民银行里还有点存款,应该安安分分过几天舒服日子,参加共产党做啥呢?
汤阿英猜出了巧珠奶奶的忧虑,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怕啥呢?”
“谁还不晓得现在共产党解放军坐的江山,用不着你教训我。我这个老婆子再落后,这点事体还不了解?别把我看扁了。”
“你了解,怕啥呢?”
“万一国民党反动派……”
汤阿英不等她说完,插上去说:
“国民党反动派这一辈子别再想回上海了。就凭蒋该死手下那几个人,能派啥用场?他们要回来,我们一个人一口唾沫也把他们淹死了。娘,你放心好了。”
“这个我晓得。”巧珠奶奶发觉自己的顾虑不对,连忙改口,把话题岔开,问汤阿英,“当了党员,他们加你工资吗?”
“不,这和加工资没有关系。”
“那么,是不是提拔你领导啥工作呢?”
“党员就是党员,要啥提拔哩!”
巧珠奶奶困惑不解了:
“这么说,入了党,一点好处没有,还不是跟不入党一样,你为啥要入呢?”
“不是告诉你了吗?为的是革命,为了全世界共产主义的事业。当了党员,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做生活要当模范,只是增加了责任,没有特别的权力。”
“尽是吃苦,何必做党员呢?”巧珠奶奶还是不理解。
“革命为了大家,大家好了,自己也就好了。”阿英觉得今天和巧珠奶奶讲的话真费劲。
“革命就少你汤阿英一个吗?你不入党,人家就不革命了吗?看你自己捧的,简直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啦!”
汤阿英听婆婆的话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怒火从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真想痛痛快快地批评她一通。一想到现在入党了,婆婆是个群众,整天在家里带孩子,烧茶弄饭,外边许多事体不了解,难怪她有这些不正确的看法。自己过去在这方面很少跟她谈起,讲起来,也有一份责任。现在应该慢慢给她谈谈,何况她又是长辈,不要给人家觉得当了党员,连婆婆也看不上眼了,那影响不好。她按捺下心里的怒火,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很多事体我也不懂。我没啥本事,现在有了一点进步,全靠党支部的培养,我怎么能够自高自大呢?革命少我一个,当然没有关系;可是,你不革命,他不革命,叫谁去革命呢?”
“让人家革命去好啦。”巧珠奶奶说,“我就看不出入党有啥好处!”
巧珠奶奶的话没有说完,余妈妈和张小玲走了进来,一见了汤阿英,余妈妈笑嘻嘻地对她说:
“恭喜你,阿英,区委批准你入党了。”余妈妈转过脸来,看见巧珠奶奶不声不响地坐在窗前,便过去招呼道:“也要恭喜你,巧珠奶奶,你的儿媳妇入党了,这是桩大喜事!”
巧珠奶奶没有啧声,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余妈妈见她神色不对,便问汤阿英是不是出了啥事体,还是和谁吵嘴了。汤阿英不方便解释,巧珠奶奶又紧闭着嘴,张学海把刚才婆媳争论的事扼要地告诉余妈妈和张小玲。余妈妈一屁股坐在巧珠奶奶对面的长板凳上,中间隔着那张方桌,她说:
“巧珠奶奶,阿英入党事先没有告诉你,不能怪她。余静解放前入党,事先也没告诉我,组织上批准她入党很久了,我都不晓得。当时,经常有些同志到我家里来开会,要我坐在门口给他们留心过往的人,有宪兵警察和那些鬼鬼祟祟的坏人从弄堂里过,我就咳嗽一声,让余静她们在里头有个准备。她们开啥会,做啥事体,我从来不问。我慢慢看出来,她们在闹革命,一些事体不告诉我是应该的。我也不是党员,不应该随便打听这个探问那个。……”
巧珠奶奶不等余妈妈说完,插上来说:
“那是解放以前啊,我听你说过这些事。余静当时进进出出,忙得很,我也猜出了几分。她们在闹革命,让人晓得,有性命危险,当然不能告诉人。那时,我也没有问过余静。全国解放好几年了,阿英入党,为啥对我保密呢?”
“虽说解放了,余静也没有把党里的事都告诉我。”
“余静的嘴这么紧?”巧珠奶奶暗暗奇怪。
“不是她嘴紧;年青人入党也好,厂里工作也好,都是他们自家的事体,我们不要去过问,也不该去过问。”
“阿英是张家的人啊!……”巧珠奶奶一向尊重余妈妈的意见,认为她见多识广,懂得的事体比她多,对她们也经常照顾,现在,听余妈妈说的话,却有点不同意。她仍然认为有权力过问汤阿英的事,点出汤阿英是张家的人,看余妈妈哪能回答。
余妈妈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她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阿英当然是张家的人,一点不错。但她在厂里工作,有工会管,是国家的人;现在她入了党,党员有党支部管;她为党工作,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工作,她今后一生属于党的了,用不着我们再给她操心了。”
余妈妈没有点破巧珠奶奶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委婉地说明汤阿英没有告诉她入党的事,没啥不对的地方,劝她今后也少管阿英的事。巧珠奶奶听的心里明白,想想余妈妈对余静也是这样,当时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可是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便说:
“年青人的事,当然用不着我们老一辈的人操心,有工会和党支部管阿英,那再好也没有了。”
张学海见巧珠奶奶面孔上皮肤松弛了,怒容也逐渐消逝,就相机插上来说:
“阿英入了党,保全部陶阿毛他们还向我祝贺哩!我脸上也有光采。陶阿毛也想入党,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苗头哩!”
“就是到我们家来给巧珠送玩具轮船和糖果的陶师傅吗?”陶阿毛伪装和蔼可亲的面影和虚情假意的关怀神态倏地出现在巧珠奶奶面前,她回忆地说,“陶师傅可是个好人呀,人很和气,手艺又好,他怎么还没有入党?”
“入党没那么容易,单是人和气手艺好还不能入党,主要看一个人的政治条件,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入党的。”张小玲今天到余妈妈家去找余静,余静到杨部长那里请示厂里的工作去了,没有见到。她和余妈妈闲谈了一阵。余妈妈听说区委批准汤阿英入党了,心里很高兴。她很久没见到巧珠奶奶了,便约张小玲一同到新村来看看她们。张小玲听张学海叙述巧珠奶奶和汤阿英的争论,她一直没做声,把巧珠搂着怀里,坐在汤阿英的床上,听余妈妈和巧珠奶奶谈。她了解巧珠奶奶受旧社会的思想影响相当深,解放后又不大出来走动,外面的事体她知道得不多,旧思想的影响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过来,在这件事体上谈通了,在另一件事体上又会表现出来。让余妈妈先和她谈谈,比她直接谈更好。余妈妈用亲身的体会和她谈,确实比较容易听的进。她很高兴巧珠奶奶态度有了转变,便接上去说,“陶师傅,解放前是我们厂里伪工会的副理事长,社会关系相当复杂,如果他和国民党反动派没啥关系,很难当上副理事长。他的历史党支部需要仔细慎重审查。他口头上表示希望参加共产党已经很久了,党支部没有立即接受他的要求,只是一般表示,希望他自己好好学习,努力争取。他的问题一时也不容易调查清楚,党支部不会考虑他的入党要求的。”
“哦,我以为陶师傅人不错,没想到他还有这些问题。”
“我们一个人了解的事体有限,党支部可不同了,上上下下,哪个地方都有共产党的支部,听说全国有上千万的党员哩,哪桩事体也瞒不过共产党。共产党了解人可仔细哩。”余妈妈对巧珠奶奶说。
巧珠奶奶听出了神,兴趣也浓了。张小玲一张开嘴,她就聚精会神地听:
“阿英历史清楚,阶级觉悟高,路线觉悟也高,厂里每次斗争,她都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她原则性强,群众关系也好,斗争情绪高,劳动态度好,又是生产能手,是我们厂里的劳动模范。她要求入党,党内党外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宣布她入党后,群众反映很好,说共产党的眼光真准,吸收这样优秀的工人入党,没啥闲话好讲,大家都非常拥护。”
汤阿英惭愧地说:
“我还有不少缺点哩!”
“那是次要的。”张小玲说。
巧珠奶奶没想到入党这么难,真是百里挑一。汤阿英能入党,可不简单啊。听到张小玲说汤阿英那些优点,感到刚才错怪了汤阿英。她望了汤阿英一眼,发觉汤阿英果然不错。汤阿英能入党,倒确实如余妈妈所说的,该祝贺她哩。她把脸转过去,拉起窗口白布窗帷子,好像怕人知道她刚才在家里和儿媳妇争论的事。她微笑地说:
“这么说,入党真不容易。阿英能当上党员,我心里何尝不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