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妈提出不同的意见:
“老赵怀疑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那天晚上没有在厂里吃饭的人不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忘记了吗?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见他和管秀芬一同到厂里来了吗?来了一歇工夫,又走了。陶阿毛这一阵子和管秀芬经常往来,好像在谈恋爱,可是谁也不承认,很可能是陶阿毛约小管到啥地方白相去了。”
“白相去了,怎么又回到厂里来呢?”赵得宝不解地问。
“大概是请小管上饭馆,吃完饭送她回来的。”
“你讲的也有理,”赵得宝心里其实并不相信秦妈妈的解释,想了一下,怀疑地问,“为啥偏偏那天晚上请小管上饭馆,不早一天,也不迟一天?”
“你问的有道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是碰巧了。”
“不会那么碰巧,是不是陶阿毛有意避开不在厂里吃饭,有意请小管上饭馆,好打掩护?”
“这个……”秦妈妈没说下去,陷入沉思了。
余静一直没有吭声,可是她在不断动脑筋:那天晚上陶阿毛的活动她已经完全弄清楚了,但是陶阿毛后面还有什么人指使呢?绝对不会是他一个人在活动,一定还有其他的人,这只是一种估计,还没有材料足以证明她的估计是否正确。
“杨部长刚到厂里来的辰光,讲的对,通过民改,发动了群众,中毒的事体自然会弄清楚的。食堂的群众早已发动起来了,他们那天买的菜也向小菜场和农民调查过了,那方面没有问题。我看,中毒事件,可以定案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余静果断地摇摇头。
“怎么还不是时候?民改都快结束了,再不定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赵得宝惊奇余静的态度,认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免有点优柔寡断,不像“五反”辰光办事那么果断。他觉得在民改结束的时候,把全厂工人关心的中毒大事宣布处理,一定振奋人心。杨部长进厂时认为四类一个也没有的问题也解决了。定陶阿毛是四类估计不会有错。他问杨健道:
“杨部长,你看现在是不是时候?”
“是时候,……”杨健笑着说。
赵得宝不等杨健说下示,马上歪过头去,对坐在写字台正面凳子上在沉思的余静望了一眼,那眼光说:你听见杨部长的话了吗?
余静听了杨健的话兀自一惊,陶阿毛的事她曾经详详细细向杨健汇报过,区里公安分局转来的“绝密件”杨健也仔细看过,为什么同意赵得宝的意见要现在定案呢?正在她纳闷的辰光,杨健不慌不忙地往下说道:
“也不是时候……”
这回是赵得宝感到惊异了:
“杨部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杨健幽默地说,“你不懂吗?”
“话,我懂;意思,我不明白。”
“那就奇怪了,话懂,意思却不明白,说明还是不懂啊!”
“也可以说是不懂。”赵得宝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杨健,希望解开这个谜。
“你不懂,请余静同志给大家解释解释。”杨健笑眯眯地望着余静,“可以吗?”
“工作队长交待的任务,我当然应该完成。”
“别说我强迫命令,你不接受这个任务,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见。”
“我很愿意完成这个任务,也是我应该尽的义务。赵得宝同志提的中毒事件,的确是全厂群众关心的问题,民主改革结束以前,宣布破案,一定会鼓舞人心,提高群众的积极性,也可以提高群众的警惕性,现在宣布中毒事件的确是时候了。
……”
赵得宝轻轻点了点头,认为自己的看法终于得到杨健和余静的支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是时候”。余静接下去说:
“中毒事件不是那么简单,从现在的材料看,说明是陶阿毛下的毒药,个别材料还要进一步核实,陶阿毛为啥要下毒药?只是陶阿毛一个人,有没有其他的人?有没有后台?指使陶阿毛干的又是谁?这些材料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握。现在就公布中毒事件的经过,可以说‘也不是时候’。我发析不对的地方,请杨部长纠正。”
“我完全同意余静同志的分析。”杨健望着赵得宝说,“从中毒事件来说,材料也够了,个别材料能够进一步核实一下,当然很好,已经初步核实了,不再核实,也可以定案。只是陶阿毛的案情很复杂,还牵涉别人,中毒事件一定案,别人的问题就不好办了。”
“别人的事体,我们管不着,只要我们厂里的事体办了,就好了。”
“这话不对了,老赵。”秦妈妈从杨健的话里听出音来了,她发觉自己的看法不对头,最初余静对中毒事件抓的很紧,一桩桩一件件,过问的可仔细哩,找人谈话,分组开会,启发群众回忆那天晚上开饭前后的情景,自己记笔记十分详细,内查外调,忙的团团转,大头朝下,问题搞清楚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搁下来了。她以为问题搞不下去了,大概没有什么证据确凿的材料,一时定不了案。经不住赵得宝再三追问,今天赵得宝又在党支部会上提出中毒事件,她以为不一定和陶阿毛有多大的关系。听了余静的分析,杨健的语气非常肯定,原来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她就提出和老赵不同的意见来了。她说,“中毒的事件虽说发生在沪江厂,杨部长说这里面牵涉到别人的事体,我们能单顾沪江厂一家,现在全上海私营厂都在进行民主改革,不能自顾自,要把整个上海工人阶级队伍搞搞清爽!”
“我没有自顾自啊,我也没有经手陶阿毛的案子,是余静同志亲自抓的。厂里群众都希望把中毒事件弄清爽,不然,群众以为我们党支部和工作队没有能耐,经过民主改革,连中毒事件也没弄清爽,怕影响不好。”
“你是一片好意,也反映了群从的情绪,很好呀。”叶月芳耐心地劝解。她知道杨健的脾气,一个问题到了他手里,不解决彻底决不罢休的。“秦妈妈并没说你自顾自,她只是说全上海都在搞民主改革,应该互相配合,把所有的问题都弄弄清爽。”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秦妈妈接二连三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讲你自顾自。”
“讲我,也不承认,我没有这个意思么!”
“因为这一阵子实在太忙,有些问题牵涉的面很广,没顾上和支委谈清楚,所以决定召开个支委会,大家摆一摆还有些什么问题。我本来请余静同志在会上谈一下中毒事件怎么向群众交待,不然,我这个民改工作队长也不好意思走出沪江厂的大门呀!老赵反映群众情绪,很好,更加引起我们的注意。是不是请余静同志在总结报告里谈一下这问题,让群众知道领导上继续抓这个问题!”
“怎么要我做总结报告?杨部长,这是你的事体啊!”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呢?”
“你的修养好,你的水平高,你是民改工作队长,你还是临时党支部书记,当然应该你做!”
“那倒不一定。”杨健转过脸去,问坐在他右边写字台那儿的叶月芳,“稿子准备的怎么样?”
“总结报告大纲已经拟出来了,只等你们两位审查一下,就可以动手写了。只要大纲定了,写起来倒不要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我和余静同志一定看完,中毒事件要着重谈一下。”
“这么一来,杨部长,我们厂里一个四类也没有了?”赵得宝以为把中毒事件向群众交等,可能定一个四类,现在不公布,要继续抓,他担心地说,“杨部长带工作队到厂里,连一个四类也没有弄出来,怕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呢?”杨健笑着问。
“我听别的厂,抓了好几个四类,成绩很大,我们沪江厂一个四类也没有,多泄气!”
“是呀,”秦妈妈接上来说,“至少有一个四类分子也好呀!
要不,和别的厂比起成绩来,沪江厂显得没有劲道!”
“是不是我这个工作队长的脸上也没光彩?老赵。”
老赵没有回答,可是他暗自对自己说:“是呀!”
杨健等了一会,见老赵不吭气,他问秦妈妈:
“你看呢?”
“我看,”秦妈妈不掩饰她的想法,“不能说工作队长脸上没有光彩,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余静坐在木凳子上,伸直了腰,好像要把这个责任挑起。
杨健冷静地摇摇头,“你们都不要负责任。”
“不能把这个责任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老赵坦率地说,“我同意秦妈妈的意见,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要不要负责任,还要看以后的事实。”杨健慢慢地对大家说,“这牵涉到怎么看民主改革的成绩问题。从数字来说,沪江这次民主改革,一类有九十八个,二类有八十五个,三类有九个,四类,目前一个也没有,将来会有一个或者更多,和别的厂比,成绩确实不能算大。但从沪江情况来说,这个数字是符合实际的,运动初期所掌握的材料,到运动末期来看,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变化:一类少了二十三个,因为有的材料,经过反复核对,有的与事实不符,有的是同名同姓,其实并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因此数字下降;二类八十五个,比初期掌握的材料增加了十二个,说明放手发动群众以后,以苦引苦,有的工人主动交待了问题,上升的数字是可靠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类增加了一个,这就是韩云程工程师,他是秘密加入国民党的,初期我们并没有掌握他的材料,也是主动交待的。四类分子,在支委会上可以说,已经有了一个,但目前还不能向群众宣布,到一定的时机,再宣布。别的厂四类分子多,因为别的厂有四类分子;沪江厂只有一个,因为沪江厂原来只有一个陶阿毛,而且目前还不能公布。民主改革,主要是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还要进行生产改革。看一个厂的民主改革成绩,不能看一、二、三、四类分子的数字,要看这个厂原有的一、二、三、四类分子是不是都搞出来了,特别是三、四两类分子,如果都搞出来了,这是很大的成绩;如果这个厂原来没有四类分子,运动结束,还是没有四类分子,这当然也是很大的成绩,因为同样达到纯洁工人阶级队伍的目的。要是这个厂根本没有四类分子,用逼供信的办法,搞出几个来,这不但不是成绩,可能还是错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那些厂搞出四类分子来是用逼供信的办法。我的意思是说,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是成绩。你们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赵得宝凝神谛听杨健侃侃而谈,分析得有条有理,摆事实,讲道理,很有说服力,眼睛里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感到自己看问题不免片面,羞愧地说:
“我只看到数字,没有想到各厂具体情况不同,不能用数目字来比成绩。”
“杨部长讲的实事求是,对我们教育很大。在运动中,我曾经追求过数字,杨部长老提醒我要从实际出发,要实事求是,今天听的体会的更深刻了。”余静经常注意从杨健领导工作中学习他的经验和注意政策方针,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也随之不断提高了。她感激地说,“杨部长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
“实事求是不是我讲的,是毛主席在延安中央党校讲的,我不过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导去做罢了。”
“毛主席的指示我们知道,也学习过,可是在实际工作中有时就忘了。”余静惭愧地说,“这次在区里上民主改革学习班,记得也学习过实事求是,可是没有像杨部长这样坚决贯彻执行!”
“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决不能疏忽大意。党支部以后要坚持每天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制度,全体党员都要学,能带动群众和积极分子学习,那就更好了。”谈到这里,杨健想起过去余静曾经要求区里派党员干部到沪江厂来,加强沪江厂的工作。他说,“会后党支部要把发展党团员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上次我和余静谈过发展党团员加强领导问题,这次在厂里工作一段时期,觉得你们在发展党团员的保守思想还没有完全克服,群众当中涌现的许多积极分子,至今还站在党团大门之外。经过民主改革,纯洁了工人阶级队伍,许许多多工人的政治历史都进一步搞清楚了,应该放手吸收一批那些具备入党入团条件的人到党团里来,吸收新的血液,充实党团力量,加强骨干,提高领导水平。”
余静接受杨健善意的批评和帮助,她说:
“主要是我的责任。上次在区里,听了你的指示以后,党支部认真研究了,也布置了,落实到人头上,每一个党员都分配了培养对象,可是对培养对象要求高了一点,发展的速度慢,到现在发展的数字也不大,主要是保守思想做祟。”“现在加速进行也不晚。”杨健安慰余静说,“民主改革以后,发展党团员的对象更多了。”
“是呀,有些工人早就具备入党条件了,就是没有办手续,就说汤阿英吧,民改前就应该吸收了,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办手续哩!”
“你说的对,秦妈妈。”余静向她点点头,抱歉地说,“阿英找了我几趟,老是没有挤出时间来,我答应今天下午一定和她谈一次,没料到支部会开了这么长,她还在俱乐部等我哩,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和她谈一下就来。杨部长,好啵?”
“你答应她的约会,应该去!支部会主要议程也讨论完了。”
余静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走出去,听管秀芬和汤阿英在谈郭彩娣,便插上去说道:
“好人,就应该欺负她吗?”
余静看见管秀芬指手划脚讲郭彩娣,她便打抱不平。管秀芬一见了余静,收敛了脸上胜利的笑容,肃然起敬地望着余静,抱歉地说:
“我不过说说,怎么敢欺负她!”
“我晓得你,嘴上总爱沾别人的小便宜,你一天不挖苦别人两句,大概心里不舒服的。”
余静这几句话说到管秀芬的心里了。她不否认,但也不愿承认,理一理鬓角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娇嗔地说:
“看你把我说成个啥样子了?余静同志。”
“你以后少说两句,别人就不会讲你了。”汤阿英劝她。“别人讲我的辰光,”管秀芬不服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开口呢?”
“用不着我们帮忙,谁也讲不过你。”余静指着操场旁边那一排柳树下面的椅子对汤阿英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一歇。”
她们三个人慢慢走过去。
俱乐部里欢快的歌声萦绕在操场的上空,最初是一个人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人跟着一道唱,声音高亢,直冲云霄。这歌声有一股感染的力量,听到的人忍不住要随着歌唱,连柳枝仿佛也听得十分高兴,在下午的阳光里摇来摆去。管秀芬一边低低地随着俱乐部的歌声哼着,一边看到余静和汤阿英好像有事体要商量,怕夹在当中妨碍她们谈话。她说:
“我到俱乐部看看他们去……”
“也好。”余静看管秀芬大步向俱乐部走去,便小声地问汤阿英,“巧珠奶奶这两天对你好些了吗?”
“好倒是好些,就是还有些别扭,讲话不是那么投机。”
“这也难免,别说她那么大年纪的人,就是学海,我开头和他谈,他也扭不过来,觉得脸上没有光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给他好说歹说,谈了足足有三个钟头,举了许多例子,他才认识到这是朱暮堂的罪恶。我又把你和他结婚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