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过头来紧紧望着她面孔上严肃的表情,不像和他开玩笑。两只眼睛注视着她:
“你的话很对!”
“我从前很少出来走动,外边一些事体不大晓得。过去只听说乡下土改了,有了互助组,别的啥也不清楚。这趟回到家里,看到乡下完全变了样,真的是穷人当家做主了,连我爹也出头露面了。”
“我也是头一回到无锡乡下,看了许多新鲜事体。看上去,我们厂里比乡下落后一步哩,徐义德还骑在我们的头上啊。”
“这个,”她觉得他说的对,又觉得不对,可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乡下地主都打倒了,为啥城里资本家还留着不动呢?资本家和地主不都是剥削人的吗?资本家要留到哪一天呢?这里面大概有道理。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她拿定主意,到车间去问小玲。她认为张小玲啥国家大事都知道。后来一想,不如干脆去问余静,她回来也应该去看看余静,谈谈乡下的事体,顺便就问了。
“啥道理呢?”他也不了解,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总有道理的,”她相信这么大的事体,党不会忘记的。她附着他的耳朵说,“待会我问余静去。”
他们两人下了公共汽车,径自向厂里走去,过了运动场,张学海到保全部去了。汤阿英看还没到上班的时间,抽空到党支部办公室去。远远听见里面一片杂乱的人声,乱哄哄的,像出了事故。她三步并做两步,飞也似的跑进办公室,在黑压压一片人头的后面站了下来。她一边像拉风箱似地喘着气,一边细听人群的声音。仿佛有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从人群的空隙中看去,才慢慢听清是谭招弟的声音:
“一定是饭堂里的人不负责……”
“你说饭堂里啥人不负责?”钟珮文把右手向谭招弟一伸,像个演员似的,歪着头问她。
谭招弟可不知道是哪个人不负责,却又不服钟珮文的气,她眼睛一瞪,反问道:
“你讲是啥人?”
“啥人?我哪能晓得。”
粗纱间的吴二嫂说:“不要血口喷人,这不是儿戏,人命关天呀!”
谭招弟不满地瞪了吴二嫂一眼,气冲冲地说:
“啥人血口喷人?我不过这么说说,难道说和饭堂没关系?
这样大的事体马上要查出来……”
“派人去查呀,快啊……”徐小妹站在谭招弟旁边,附和她的意见。
“我看不像饭堂里的人……”钟珮文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是啥人?”谭招弟追问了一句,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她的猜测。
大家给她这么一问,谁也答不上话来了。今天吃过晚饭以后,车间里忽然有人晕倒,人事不知。最初,只有一两个人,接着越来越多,医务室的人简直忙不过来了。余静把病人安置好了,叫赵得宝留在医务室照顾他们。她回到党支部办公室来,想料理今天夜班生产的事。有些工人不能上班,得想法调人补上。谭招弟随着她进来,一路吵吵嚷嚷和钟珮文抬杠。余静坐在办公桌前,考虑把预备工补上,算算人数差不多了,也在仔细分析为啥今天突然有不少病号。
汤阿英站在人们背后,听不懂他们在争论啥,见大家不吭声,她挤了进去,走到余静面前,劈口便问:
“厂里出了啥事体?”
余静把晚饭后发生的事简单地对她说了一遍,她正要问哪些人病倒了,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大声叫道:
“余静同志在吗?不好了,又有人病倒了……”
大家的眼睛转向门口,走进来的是郭彩娣,她满头满脸是汗,显然是刚刚从车间跑来的。她圆睁着两只大眼睛,冲向余静面前:
“正好,你在,又有人病倒了,不好了……”
“啥人?”钟珮文打断她的话,说:“你快说是啥人?”
“啥人?”郭彩娣眼睛一愣,仿佛忘记了是谁,仰起头来望着办公室的白色的屋顶,想了想,才说:“是,是张……张……小……玲……”
汤阿英一听是张小玲,大惊失色,歪着头,关心地问她:
“张小玲哪能?”
“她,”郭彩娣讲话有点吃力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她……晕倒……地上……人事不知……”
“晕倒在地上?”汤阿英惊愣地问,“人事不知?”
郭彩娣“唔”了一声,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身子一晃,咚的一声,蓦地晕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突然失去了光彩。她直苗苗躺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汤阿英低下头去,高声叫她:
“郭彩娣,郭彩娣……”
郭彩娣好像没有听见,没答应她。谭招弟望着躺在地上的郭彩娣,她的口气变得坚决了:
“又是那个病,不是饭堂的人才有鬼哩!”
余静向谭招弟挥挥手,说:
“现在不是争论的辰光,救人要紧!谁到医务室去一下,叫他们快派副担架来。”
“我去。”汤阿英不等余静的同意,转身就跑出去了。
“这桩事体看起来很复杂,一定要仔细调查调查,也要听听医生的意见,看看究竟是啥病,为啥一下子病倒了这许多……”余静说。
“这才对呀!”钟珮文以为余静支持他的意见,眉宇间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钟珮文的话没讲完,汤阿英领着医务室的担架来了。汤阿英和钟珮文把郭彩娣抬上担架,一同送到医务室去。余静又坐到办公桌前面,在统计各个车间病号的人数和今天能够调动预备工的人数。还有一刻钟就要开车了,她心里非常焦息。病号人数她老记不完全,徐小妹在旁边帮她算,算算又多了一个,再算算又多了一个,最后又漏了刚刚抬来的郭彩娣。徐小妹站在旁边心里非常忧虑:
“余静同志,这么多病号,今天夜里怎么开车呀?”
“总要想办法,不能误了生产,这是国家的任务。”
“啥地方有这么多的人补上啊?”徐小妹还是放心不下。
“总有办法想的……”余静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汤阿英他们一头冲了进来。谭招弟对余静说:
“糟啦,老赵又晕倒了!”
“赵得宝他……”余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得宝刚才在医务室照顾病号,人还是很精神的,怎么突然晕倒了呢?
汤阿英忧郁的眼睛望着大家。她担心这些人病倒了怎么办?她不忍离开他们,想到医务室去,坐在他们的旁边,招呼他们。她恨自己不是一个高明的医生,不能马上把他们治好。她叹息了一声,说:
“要不要把他们送到医院里去?”
“不需要,我们医务室的人力现在还可以应付……”
余静的话没说完,办公桌子上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钟珮文伸过手拿过听筒,刚听了两句,他便睁大眼睛,提高嗓子问:
“粗纱间也有人晕倒?几个?五个?派担架来……好的……
我马上告诉医务室……”
他放下电话要告诉余静,余静摇摇手,她全知道了。她叫他快通知医务室。他一句二话没说,一个跑步冲出了办公室的门,到隔壁医务室去。余静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托着太阳穴,在静静的沉思。她从刚才这个电话预见事体发展越来越严重,今天晚上不是能不能开车生产的问题了,而是如何组织力量抢救这些病人,而更加复杂的斗争是民主改革的前夕突然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故?这绝对不是偶然的。她准备召集党支部的紧急会议来研究怎样处理这些事。顿时想到赵得宝病倒在医务室里,别的委员不在,人手不齐,时间又来不及。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亲自来布置了。她首先在电话上把情况向区委汇报,要求附近医院支援,然后打电话通知梅佐贤和韩云程。她又派钟珮文到传达室,要他们留心今天晚上出入的人。然后她自己到车间走了一趟。厂里的纠察队已根据她的吩咐在各个车间和交通要道站好了,密切注意往来的人。安排好了,她便匆匆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就问:
“区里有电话来吗?”
汤阿英摇摇头,问:
“要不要再打个电话去催?”
余静还没有答她,电话铃响了。她指着电话,说:
“一定是区里的……”
汤阿英拿起听筒,听了没两句话,眼睛便睁得大大的,急着问:
“余大妈……怎么样?……病……上吐……下泻……要……余静快……快回来……唔……唔……马上就来……”
余静听到电话,心头一惊,一种不好的预兆闪上她的脑海。
这一阵余大妈的肠胃不好,老拉肚子,浑身发软,怎么忽然又上吐下泻?是不是病情恶化了?上了年纪的人,老拉肚子,身体已经顶不住了,现在又上吐下泻,怎么吃得消啊!
汤阿英告诉余静余大妈的病情,最后说:
“你快回去,余大妈在床上直叫唤哩!”
余静的心像是给犀利的刀子绞割。她从电话里巧珠奶奶的声音中仿佛听到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呻吟。她恨不能马上飞回到母亲的身边,亲自给她找医生治疗,可是厂里这么多的病人,叫她哪能走开?何况赵得宝又病倒在医务室哩!她皱着眉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迟疑地说:
“回去?”
“是呀,”汤阿英毫不犹豫地说,“巧珠奶奶刚才说余大妈在床上痛的很,直叫唤你的名字哩。你还不快点回去?”
“我怎么能去,——厂里的事体呢?”
汤阿英不假思索地拍一拍自己的胸脯:
“有我们!”
“我不能离开。”
“为啥不能离开?你是支部书记,要走就走,谁敢拦住你?”
谭招弟说。
她听谭招弟提到“支部书记”,心头说:对啊,我是支部书记,厂里病倒这么多的工人同志,一时还没弄清病情,车间里生产的人手,越来越不够,厂里上上下下乱哄哄的,在这样紧急的时刻,正需要我留下来亲自处理。我哪能离开?
“你快去吧,”汤阿英焦急余大妈的病情,听巧珠奶奶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她怕去迟了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幸了。她用着祈求的声音说:“快去吧,去迟了,怕不好……”
“阿英说的对,迟了怕不好,余大妈的病不轻哩,你做女儿的怎么能不去,你自己有病,哪一次不是余大妈亲自照顾,问寒问暖,送汤送水,日日夜夜守在床边,一步也不离。现在余大妈有病,你不去,不怕人说你吗?”谭招弟说。
余静陷在沉思里,没有言语。
“你想啥呢?不放心我们吗?”汤阿英问余静。
余静沉着地摇摇手,坚定不移的眼光对她们望了望,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过了一会,说:
“我为啥不放心呢?你们都是热心工作的好同志,没有你们,啥事体也办不好;有了你们,啥事体都可以办好。”
“你为啥还不走呢?”汤阿英焦急地问。
“余静同志。”徐小妹亲热地叫了一声,接着说:“快去吧。”
汤阿英摆出像是一座大山也能掮起的神情,说:
“病号都交给我们,医务室收不下,待会区里来电话,该往哪个医院送,我们负责。”
“事体不是这样简单,”余静本想把她早一会考虑和安排告诉她们,因为人多口杂,许多事体还没有弄清楚,也不好随便谈,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看样子,今天晚上病人一定还会增加,车间里的生产还没有安排,等梅佐贤和韩云程他们来,我还要和他们商量哩。”
“这倒是的。”谭招弟给余静一说,觉得工作确是很多,是很复杂。
“生产交给酸辣汤好了,他是厂长,能不负责吗?”汤阿英说,“病人我们负责。”
余静想把这次突然病倒这许多人的复杂斗争引起他们注意,但怕消息走漏出去,就没啧声。梅佐贤到现在还没有来,他的态度怎么样,一时摸不清;老赵又病倒了,工人这方面没有一个头不行。她这个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想起病倒那么多的工人,越发觉得不能离开。她坚决地说:
“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
“你为啥不能走?”汤阿英感到奇怪。
“我回去,只能照顾一个病人;我在厂里,可以照顾这里所有的病人。我是党员,又是支部书记。我有责任,不能走开。”
“你回去一下不行吗?”汤阿英的眼睛红润了,她想到余大妈躺在床上呼唤的痛楚情形,哀求地说:“你快去快回,我们先在这里代替你一下,好不好?”
“不行。”余静果断地说。
“万一余大妈……”汤阿英的声音有点呜咽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余静的眼睛也红了,眼睛里汪着泪水,透过泪水,她仿佛看到母亲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天唤地,哎哟哎哟地痛苦呻吟;又好像看到巧珠奶奶坐在母亲身边,一面安慰母亲,一面等待她回去。同时在她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情景,隔壁医务室躺着一个个病人,两眼深深地陷下去,昏昏沉沉的,连叫痛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而在车间里,更多的人在准备上工,就要开车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像是对汤阿英她们解释,又像是希望母亲和巧珠奶奶原谅:
“厂里这么多的病人,我哪能走开,我无论如何要留下……”
汤阿英看余静态度很坚决,认为余静留在厂里也对,便不再劝她,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我把余大妈接到厂里医务室来看,好不好?”
她在征求余静的意见。余静心里像是一把乱麻,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她心头涌起,更大的问题要她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处理。她没有回答汤阿英的话。汤阿英背后忽然有人开腔了:
“早就应该去了,还问啥?”
汤阿英回头看一看:是钟珮文。他在隔壁医务室安置好粗纱间的五个病人,悄悄走了回来,见她们在争论,就站在一旁,没有做声。他钦佩余静果断地留下,也赞赏汤阿英的办法,便从汤阿英背后走了出来,严肃地说:
“阿英,快去把余大妈接来。”
汤阿英匆匆走了。钟珮文对余静说:
“你还没吃晚饭哩,你去吃点,这里的事交给我。”“我不饿,——也吃不下去。”余静见汤阿英去接母亲,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宽慰。她要他坐下来,商量今天夜班生产的事。
“梅厂长为啥还不来,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有责任呀!”钟珮文愤愤不平地说。
“是的,是的,我也有责任……”
从外边走进来的是梅佐贤。“五反”以后,梅佐贤脸上的笑容增多了,不管见了谁,他都笑嘻嘻地点头打招呼,显得特别亲热。走起路来,也不像过去昂首阔步了,总是曲着背,头微微低着,露出非常恭顺的样子。每逢到工会和党支部办公室里,他的背曲得更厉害,头也更低。他刚才接了余静的电话,就把厂里的事情报告给徐义德。徐义德知道这个消息,不但不关心,反而十分高兴;“五反”受的那口气,始终没地方出,现在工人一个个病倒,暗中给他出了一口闷气。他觉得大太太经常烧香拜佛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大概确实有神灵支配人世间的祸福。虽然工人生病会影响生产,但比起出了这口气来说,微不足道了。他要梅佐贤晚点来,一则可以冷眼旁观,二则可以推卸责任。梅佐贤一进门就听见钟珮文责备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对每一个人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余静说:
“真不幸,厂里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体!”他皱着眉头,做出非常焦虑的神情,说,“接到电话以后,我就报告了总经理。总经理本想马上到厂里来慰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