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10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每天看吗?”
  “天天看。”
  “养成看报习惯很好的,可以了解很多事体……”“是呀!”朱瑞芳叹息了一声,不满地说道,“这一阵没啥好看的,老是那几张片子:《思想问题》,《有一家人家》,《卡查赫斯坦》……越剧也老是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没啥好看的。……”
  余静凝神地望了朱瑞芳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朱瑞芳和她早一会儿想象中的朱瑞芳竟然是两个人。她不让朱瑞芳再乱扯下去,把话题直截了当提到“五反”上去,说:
  “最近报上登的‘五反’消息很多,你没看吗?”
  “‘五反’消息?”朱瑞芳心头一愣,她所预料的事终于在她面前出现了,冷静地反复思考,提高警惕地说,“没看,没看。”
  余静见她不愿谈下去,便单刀直入地说:
  “这是当前的国家大事,你应该看看。我想,对你,对徐义德都有帮助。”
  朱瑞芳马上想起早些日子徐义德在林宛芝房间和她们谈的事。她生怕余静再说下去,慌慌张张关紧门:
  “义德的事我们一点也不晓得。”
  “我并不想打听徐义德的事……”
  “哦,哦,”朱瑞芳感到自己刚才失言了,余静还没有开口问,怎么倒先撇清,不是露出了马脚吗?她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
  “看看‘五反’消息,晓得当前国内的形势,了解党和政府的政策,劝劝徐义德,早点坦白交代五毒不法行为,可以从宽处理,对家里的人也有关系,你们应该劝他……”
  “这个,这个,”朱瑞芳想打断余静的话又没法打断,勉勉强强地应付她,说,“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家庭妇女,也闹不清……”
  “现在妇女和男子一样,可以管事,也有责任可以根据党和政府的政策处理家庭关系,劝说自己的亲属……”
  “这个么,是那些能干的年青妇女的事。我们脑筋旧,不中用了。”
  “不,听说你很精明哩!”余静有意点她一下。
  “谁在瞎嚼蛆,没有的事。”
  “徐义德回来不和你谈谈吗?”
  提到这,朱瑞芳不由地气从心起,酸溜溜地说:
  “他么,一回来,就钻到林宛芝的房间里。”她伸出右手的小手指来加强对林宛芝的不满和轻视,说,“啥也不和我谈。我在徐家啊,就像是个聋子,啥也听不到;又像是个瞎子,啥也看不见;如今变成个哑巴了,啥也说不出来。”
  “林宛芝啥事体都晓得吗?”
  “她呀,自然什么事都晓得,”朱瑞芳一提到林宛芝,仇恨的激流就从心头涌起,现在借机会把事体往她身上一推,让她去做难人:不说出来,看她怎么对付余静;说出来,瞧她哪能有脸见徐义德。这样反正对朱瑞芳都有利。她撇一撇嘴说,“他有啥事体,总对她说。我嚜,经常蒙在鼓里。有的事,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全晓得了,我还不清楚哩。”
  “林宛芝不是出去了吗?”
  “是呀,她常常出去,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
  余静听她推三推四的口气,叫你无从谈下去。但余静不能白来一趟,空着两手回去,怎么好向杨部长汇报呢?她把话拉回来,说:
  “我们虽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在沪江厂里做工很久了,徐义德和你们家里的事我多少也晓得一点。你今天讲话太客气了一些,总说啥不晓得。你说我会相信吗?”
  朱瑞芳的年龄起码比余静大十岁,她听了余静这几句老练而又有骨头的话,余静倒好像比她大十岁光景。她一时回答不上余静的话,随手拿过散乱地放在玻璃桌子上的扑克,望着那上面裸体女人的画图,耸了耸肩,轻松地说: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她把扑克理好,洗了洗,说:
  “我这个人,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人家总说我精明,其实我一点也不精明,啥事体也不晓得。我只会起起卦……”
  她又把牌一排一排的摆好,要“开关”,再问问徐义德的吉凶祸福。
  “起卦有啥用场?这是洋迷信。你年纪不小,懂得的事体不少,有时间应该学习党和政府的政策,考虑徐义德的问题,劝他坦白交代,这样对徐义德才有帮助。徐义德的事体你一点不关心吗?”余静不让她把牌摆好,提高了嗓子说。
  这个问题朱瑞芳没有办法再说不知道了,她点点头,接着手里的牌,蹙着眉头,忧虑地说:
  “义德的事么,我当然关心的。”
  “你希望不希望他快点坦白交代,从宽处理呢?”
  “当然希望啰。”
  “你要劝劝他。”
  “他么,”朱瑞芳眉头一扬,怕余静又引到她身上,连忙推开,说,“从来不听我的话。我哩,啥也不晓得,哪能劝他呢?”
  “就算你不大了解他的问题,也应该劝他坦白。这是政府给他的出路。他不坦白,根据他的五毒罪行,人民政府也可以定罪。那辰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朱瑞芳不愿意再听余静说下去,望着玻璃桌面下边的娇妍的水红色的月季花,没有答她,像是在想重大问题。东客厅里静静的。余静望着她光溜溜的乌黑头发上玛瑙色的鸡心夹子,心里有点忍耐不住,真的想跳起来质问她,一想起今天是头一回来,事情还没有个眉目,得耐心点。她又忍住了,耐心地等她说话。她听余静很有斤两的话,态度有点改变,不敢顶下去,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慢悠悠地说:
  “这些事,我看,你还是找义德自己去谈好。也希望义德能够得到政府宽大处理,不过我们女人家不了解他那些事体。”
  朱瑞芳把门关得更紧,点水不漏。余静咬咬下嘴唇,站了起来:
  “需要的辰光,我会找徐义德的。我刚才说的话,希望你很好考虑考虑。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谈。”
  余静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朱瑞芳送到客厅门口,露着牙齿,半笑不笑地说:
  “不远送了。”
  朱瑞芳说完话,径自上楼去了。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指着余静的背影,耸了耸鼻子,说:
  “真讨厌!害得我‘关’也没有‘开’!”
  她一笃一笃地走上楼,去敲大太太房间的门。
  大太太今天多吃了一个芝麻汤团,胸口感到有个啥物事堵着,不舒服。她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自己不断用手抚摩着胸脯,帮助肠胃消化。朱瑞芳敲门,她正在闭目养神。她以为是娘姨送啥物事进来,躺在床上没动,只是迟缓地低低地应了一声:
  “进来!”
  门开了。大太太半睁开眼睛朝门觑了觑,一见是朱瑞芳,她坐了起来,说:
  “原来是你……”
  “真倒霉!”朱瑞芳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对面的双人沙发上,说,“真倒霉!”
  大太太不知道出了啥事体,关心地问:
  “守仁出了事吗?”
  “他,现在好了。”朱瑞芳在别人面前总给守仁说好话的。
  她说,“不是他,是工会主席……”
  朱瑞芳把刚才余静来的情形向大太太叙述了一番。大太太伸了伸舌头,小声地说:
  “你的胆子可不小!工会主席好得罪的?”
  “工会主席哪能?她的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这个家庭妇女身上。”
  “不能这么讲,工会主席总是工会主席呀!”
  “我有意这样的。”
  “你晓得,”大太太望望门外,没有人,声音稍为放大了一点说,“现在是啥辰光?”
  “不是在‘五反’吗?”
  “对啦,不比平常,现在是‘五反’。你哪能对工会主席这个态度。”
  “她能把我怎样?就是因为‘五反’,我才对她这样。要是在平时,我对她会好些。我才不怕她哩!”
  “她对你没有办法,对付义德可有办法啊!”
  大太太这句话提醒了朱瑞芳。她心头的一股怨气马上消散,头脑清醒了一些,有点后悔,说:
  “你的话倒是的。”
  “我们不能帮义德忙,可也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朱瑞芳连忙声明:
  “我也是为了他。义德不是说,要是厂里有人来,大家回说啥都不晓得吗?”
  “这个,也是的;不过么,讲话也可以客气点。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在人家手底下过日子,犯不着去碰人家……”“我心里气不过,”朱瑞芳感到自己刚才做的有点过火,想挽回这个局面,向大太太讨救兵,说,“你看,怎办呢?”
  “能不能追回来?”
  “人家早走了。”
  “那也没有办法了。”大太太低下头来,想了想,说,“下次来,对她态度好一些,也许可以挽回。”
  “唔。”朱瑞芳说,“下次她来,一定好好敷衍敷衍她。”
  用不着等到下次,当她们两人在楼上后悔没法挽回,余静又坐在东客厅的玻璃小圆桌子面前,在和林宛芝谈话了。
  刚才余静走到徐公馆的黑铁大门那儿,老王给她开了门,她正要跨出去,林宛芝手里挟着一大包东西,从南京路回来了。老王走上去接过林宛芝手里的那一包东西,指着余静对她说:
  “太太,这位余静同志来看你。我说,碰巧您上街去了。
  她和二太太谈了一阵,正要走,您回来了,真巧。”
  林宛芝从余静那身灰布列宁装上就猜出她是厂里的同志,一听到余静这两个字,完全清楚了。她是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徐义德在家里常和林宛芝提到她。林宛芝对她点点头,说:
  “对不起,我上街去买了点零碎物事,差点碰不上你。里面坐,里面坐。”
  林宛芝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走进大客厅,想起朱瑞芳她们在家,就把她带进东客厅,指着靠窗户那边的小圆玻璃桌子,说:
  “这里坐吧,安静点。”她转过脸去,对老王说,“倒茶,拿些点心来。”
  余静摇摇手,说:
  “我不饿。”
  “不要客气,我也要吃一点。”
  “今天预备的点心是乔家栅的芝麻汤团,好不好?还是弄点别的?”
  老王知道林宛芝不喜欢吃汤团的。果然林宛芝说:
  “汤团?腻得很。有啥清爽点的。”
  “蟹壳黄①怎么样?葱油的。”
  
  ①蟹壳黄即烧饼。
  “也好。”她转过来对余静说,“来了很久吗?”
  “没多久。”
  “真对不起你,早晓得你要来,我今天不上街了。”林宛芝仔细地向余静浑身上下望个不停。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共产党员,更没有见过女共产党员。关于共产党员的事情她倒听说过不少,可是没有见过共产党员。在她的脑筋里共产党员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也是十分厉害的人,一定生得和众人不同,可是余静浑身上下却和普通的女人一样,看不出有啥区别来。但她的眼光仍然不断地端详余静。
  余静给她看得有点奇怪,以为自己身上衣服有啥破的地方,低下头来看看,没有,她说:
  “没关系。……”
  “这一阵,厂里忙吗?”
  不等余静开口,林宛芝主动谈到厂里的事。这是一个机会。余静觉得林宛芝热情而又直爽,一见面就谈得来,好像认识很久的样子。她就直接和林宛芝谈到徐义德的事,说:
  “是呀,忙着搞‘五反’,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徐义德的事……”
  林宛芝心头一愣,一个不祥的兆头掠过她的脑海:在她上街以后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难道徐义德出了事吗?她关怀地反问道:
  “义德不是在厂里吗?”
  “唔,在厂里。”
  林宛芝仿佛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放下了:
  “他的事怎么样啦?”
  “还是不肯坦白。”
  “那多不好。”林宛芝听余静不满的口气,立刻感到徐义德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边。
  “他不坦白,家里人要帮助帮助他才好。”
  余静说完了话,注视林宛芝面部的表情。林宛芝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余静的视线,叹息了一声,说:
  “我可没有能力帮助他呀!”
  “为啥没能力?”
  “女人家有啥能力?他的事从来不和我商量,一回到家里,向来不谈正经的。”
  “女人和男人有啥不同吗?”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林宛芝一时答不上来,她望着玻璃小圆桌子下面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望着地上的草绿色的厚厚的地毯……在这些物件上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启发。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是不同呀!”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那是的。”
  “有啥不同?”
  “他们当家。”
  “我们女人就不能做主吗?”
  她怀疑地问:
  “你说女人和男人是——”
  “一样的,平等的。应该积极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
  “我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林宛芝没有说下去,注视着余静。她听余静说下去:
  “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
  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的光采。她在徐公馆,总觉得低人一等,感到头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抬不起头来。她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那两位太太,只要她们伸出一个小手指来,她就啥也说不出来了,好像自己这个卑贱的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徐义德虽说很宠爱她,但也只是拿她当一只金丝笼中的娇嫩的小鸟儿看待,抓在手里,绝不放松一步。像是徐义德很多财产一样,她不过是徐义德的一个能说话的财物。余静对她的谈话,使她明白自己地位原来并不低于别人,第一次感到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余静进一步说:
  “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有能力,一定能帮助徐义德。”
  林宛芝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说:
  “我?”
  “就是你!”
  林宛芝的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问:
  “我哪能帮助他呢?”
  “你应该劝他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改正错误,接受党和工会的领导,合法经营企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林宛芝思索余静的话。
  老王送进来一盘蟹壳黄和两杯浓香扑鼻的咖啡,放在玻璃的小圆桌子上。他问林宛芝:
  “还要点啥?”
  林宛芝摇摇头。老王拿着托盘,悄悄退了出去。林宛芝用箸子挟了一个蟹壳黄放在余静面前的淡青色的空碟子里,说:
  “先吃点心吧。”
  余静没吃。林宛芝给自己拿了一个,边吃边说:
  “别客气,吃吧。”
  “好的。”余静吃了一口,又放到淡青色瓷碟子里,问她,“你说,我讲的对吗?”
  “对是对,”林宛芝咽下嘴里的蟹壳黄,说,“只是——”
  余静代她说:
  “没有能力?”
  林宛芝笑了。
  “只要下决心做,一定办的到。”
  余静坚决的口吻给林宛芝带来了勇气。她问:
  “像我这样的人也行吗?”
  “当然行。”
  “只怕办不好……”林宛芝还是没有把握。
  “一次不行,两次,……十次,百次,最后一定办到的。”
  林宛芝从余静充满信心的言语里吸取了力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
  “让我试试看。”
  余静告辞,林宛芝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多少年来总感到自己是徐义德附属的物事,只有余静第一次拿她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在余静面前比在一般人面前要高的多。她紧紧握着余静的手,眼睛里忍不住润湿了。余静热望地对她说:
  “好好努力,做一个新社会的新妇女。”
  林宛芝微微点点头,很激动地望着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