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星野想不通,不过如果连他都想不通那么云岫出就更不可能想通了。短短几天云岫出就先后失去了父母,他已经到达极限了吧?现在独孤无烈做出这种事,岫出还能承受么?
正如风星野所料,独孤无烈的政变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在朝庭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对这个结果独孤无烈并不太意外,他为政多年,当然也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想要撼动云岫出根本就不太可能。所以对他最后的结果,他至少还能做到平静地接受。
一杯毒酒就在眼前。
独孤无烈眼眸中波澜不惊,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伸出手握住酒杯,虽然手有些软,但还沈稳没有颤抖。
云岫出冷眼旁观,他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出一丝恐惧、惊惶、歉疚、甚至心虚的情绪,但是,他竟然没有找到。独孤无烈居然像一个悲剧的英雄般坦然地接受了最后的命运。云岫出突然感觉很可笑,他和这个男人纠缠了十几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为这个男人做了,为什么到最后这个男人还可以这样平静,明明错的那个绝不会是自己,为什么独孤无烈倒还能做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来!他不甘心,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为什么独孤无烈就是不能认同他呢?
酒杯移到唇边,一仰头,混杂着鹤顶红的毒液顺着咽喉流下。独孤无烈丢掉酒杯,细腻的白瓷碰到地面发出碎裂的清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结束,燕王独孤无烈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岫出,我先走一步,咱们地狱里见吧!” 生命即将终止,独孤无烈微微惨笑,但却仍然平静。
“是啊,你只能去地狱。我父亲也死了,他人那么好,应该可以到天堂吧?还有母亲,她前几天也自杀了……宁耳……他是因为救我而死,佛祖会不会让他到天堂呢?”轻轻的声音呢喃地逸出唇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都走了,似乎天地间只留下他孤伶伶一个。就算今后他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也不一定还能重聚。
“宁耳?你在说什么?什么救你?” 独孤无烈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
云岫出鄙夷地横他一眼,这么多儿子中,独孤无烈果然还是只爱宁耳。“既然这么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还要关禁他呢?以你对宁耳的了解,应该知道他是绝不会背叛你的。”
“我当然知道。那是你捣的鬼吧?只有你能将他的笔迹模仿到完全没人可以分辨的地步。当初关禁他,是因为他母亲和外公的势力已经到了要乱政的地步,还有……就是因为你,我从没想过我竟然会去嫉妒自己的儿子!可我就是嫉妒他,你们俩这么亲密,他又比我年轻,而且还是未来的燕王,我怕你总有一天还是会投进他的怀抱!”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此时独孤无烈没有什么不敢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就算你从来对我没有过父子之情,就算你喜欢我这具身体,父王,你对我至少也应该稍稍公平一点点吧?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了?除了陪你上床睡觉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么?”事到如今独孤无烈仍然顽固地将他视作玩物,云岫出已经气得无力,他悲哀地闭上眼睛,难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可理喻了么!
腹中的毒酒慢慢开始发作,独孤无烈紧压住小腹忍着剧痛却笑得猖狂,“云岫出,枉你聪明绝顶,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现在都没想出来么!”
“你不是我儿子!你根本就不姓独孤,这就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将王位传给你的原因!这就是我所以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复立宁耳的原因!”
脑中仿佛是爆炸后的炽白,意识在晃荡,连视线都有片刻模糊。“不可能。”他是独孤无烈的儿子,这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云浩然是这样对他说的,母亲是这样对他说的,独孤无烈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他甚至还将云岫出的出身玉牒放入宗人府祖宗祠堂!“不可能!你骗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独孤无烈踞傲地凝视着他,虽然疼痛让他额头的冷汗流水般落下,可是他依然保有了王者的尊严。“云岫出,你不是一直想要答案么?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还是会要你,不过最后我会将这片江山给你留下。可惜你不是,你甚至连独孤都不姓。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我绝不会再这样纵容你,不会给你这么多自由,不会给你施展的空间,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三尺之地,不会让你有机会认识任何别的男人。如果你想飞,我就折断你的翅膀;如果你要跑,我就打断你的腿!”独孤无烈说得怨毒,他走到桌边,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清水,咬破食指,鲜红的血液像一朵含苞的玫瑰滴入杯中,绽放成绚丽的血花。“我实在对你太好了,岫出,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我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却都不忍心做出真正伤害你的事!你问我当你是什么?云岫出,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如果你要的不是父爱不是王位,那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你却偏偏只想要我给不出的东西!”
真相就在眼前,只需要咬破手指将他的血也滴入杯中,是不是独孤无烈的儿子就一目了然。可是他竟然有些胆怯!望着水中开得艳丽的血花,他迟迟伸不出手。独孤无烈怨怼的语气,让他不得不相信话里的真实。可是就算云姬会骗他,云浩然也绝不会骗他的呀!云岫出觉得自己一向清晰的脑袋忽然化为了浆糊。真相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竟然不敢伸出手去!就好像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站在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不知道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前途有什么,只觉得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陷阱!可是真要拨开这层迷雾,他又害怕,害怕他会骇然发现原来他连悬崖边那块仅有的容身之地都已失去!
“你害怕了!” 独孤无烈嘶哑地说,嘴角蜿蜒流下腥红的血丝。鹤顶红,没有解药的剧毒,这一生他不知将这种毒药赐给过多少大臣,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生命已经快要结束,如果有能力他一定会将他一块儿带进地狱,可惜他做不到了,于是他更加张狂地大笑,嘶哑的嗓音如同夜枭的嚎叫。“云岫出,你哭着嚷着逼着求着要我告诉你真相,现在我说了你连证实一下都不敢,原来你是这么怯懦!”?
云岫出缓缓转过脸面向他,空蒙的双眸没有焦距,似乎已经看向遥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缓缓地将食指放在齿间,稍一用力,一点鲜红沁出肌肤,慢慢凝成圆圆的血珠,手伸出,血珠落入杯中,溅起一滴水花,泛出一圈涟漪。水波轻荡,簇拥着两朵盛开的血花慢慢靠近,慢慢聚拢,终于碰撞在一起──
云岫出闭上双眸,凄然一笑,唇边的笑靥如同一朵哀婉凄怆的夜花。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两滴血珠一撞,然后迅疾地分离,如同壁垒森严的敌人。他们都在骗他!连云浩然也欺骗他!二十五年,他竟然是在一段谎言上构建自己的世界。等到谎言被揭穿,才发现他所拥有的不过是座空中楼阁。
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晶莹剔透的泪珠映射出他绝望的心。连云浩然都骗他!这个世界还有让他可以相信的事么?
“你相信了吧!岫出,我没有骗你。当年你母亲跟我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你,她早就不是什么Chu女,只是一只破鞋,所以我才会不要她。岫出你也不是早产,你是足月出生的。你亲生父亲是谁我不知道,谁知道你母亲在晋国有过多少男人?不过她在跟我之前倒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晋国,所以我猜你肯定是个晋国人!你母亲在晋国陪得最多的就是老晋王,说不定你还是晋王轩辕哲的亲弟弟!哈哈哈!岫出,被你亲手屠杀掉的那十八万晋军才是你真正的同胞!还有死在伏越关下的轩辕玺说不定就是你的亲兄弟!岫出,你是个罪人!你的手上染得鲜红的全是你同胞的血!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鲜血从独孤无烈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落在云岫出身上,染红了雪白的袍服,染红了他的双手,举目望去,世界一片腥红,只有独孤无烈嘶哑的声音在耳边蛊惑地回响。“跟我去吧,岫出,我们都是罪人,会被打入地狱最底层的罪人,有我做伴你至少不会寂寞,就让我们在地狱里做个伴吧!”
独孤无烈慢慢举起双手,掐向他的颈项,染满鲜血的十指慢慢收紧,越来越用力……云岫出没有反抗,他已经不想挣扎,也许死亡才真是解脱吧?那么多人都想死,都要死,那么他为什么就不可以死呢?累了,他真的累了,这种被欺骗被伤害的人生还不如不要……
风星野将军中的事情简单交待清楚就跟在云岫出身后离开了伏越关。一路急赶,马不停蹄地走了五天,才终于在第六天凌晨赶到京都。等他到达王宫,没想到见到的却是──一幅凄惨诡异的景象!
云岫出呆滞地跪坐在地上,双眼虽然睁开,却空蒙而无一物。雪白的袍服被鲜血浸透,染成一件凄艳的血衣。独孤无烈趴在他身上,从七窍流出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块,在昏暗的烛光下异常恐怖。但恐怖的却是独孤无烈的手,那双手正紧紧地掐在云岫出的颈项上!
那一瞬间风星野吓得三魂六魄几乎全不见。情急之下他一掌拍开独孤无烈,只听一声骨头的碎响,独孤无烈的残骸落在一丈开外。他扶起云岫出摇晃地唤道:“岫出?岫出!”
云岫出的眼神淡漠地聚拢,停驻在他脸上,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认出。良久才疏离地一扯嘴角,漠然地问:“我没死么?”
“岫出,出什么事了?”
“我累了。”依旧是冷漠的语气,冷漠的表情,仅仅几天没见,他们俩似乎已经相隔了千山万水,那是无法跨越的距离。
“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让独孤无烈杀你!”风星野心痛地问,如果不是云岫出自己不想抵抗,独孤无烈有再大的本事也休想伤害到他。可是现在,他颈项上留下的那一圈触目惊心青紫乌血的掐痕,分明显示着当时他离死亡有多么接近。
“……我的手上全是血……”他空虚地看着双手,呢喃地说着。他的手上染满了独孤无烈吐出的鲜血,然而他的目光似乎又并没有凝注在手上,似乎还飘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好吧,我带你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谈。”风星野叹了一口气,现在大概是无法弄清事情的真相了。??
抱着云岫出走出大殿,迎面正遇上急匆匆闻讯起来的东方孟宁。风星野目光一冷,含怒问道:“蝴蝶呢?”为什么蝴蝶会不在岫出身边?有蝴蝶在不可能会出这种事。
东方孟宁迷茫地说:“蝴蝶被云大哥派出去做事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出什么事了,风城主?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风星野没有回答,冷冷地一瞪眼,转身走了。如果他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还会想要向她打听么?哼,女人就是不会动脑筋。
东方孟宁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她疑惑地看向大殿,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她皱皱鼻子,走进大殿……
当天,京都全城戒严,燕王独孤无烈驾崩,国丧三年。云岫出继承燕王位,一个月后举行新王登基大典。
消息传出,燕国平静地接受了改朝换代的事实,谁也没有对独孤无烈的突然驾崩表示怀疑,现在的燕国,已经是云岫出一个人的天下,就算怀疑也没用!
唯一让大家稍感奇怪的,是整个丧事竟然是由东方孟宁出面操办。从请高僧作九九八十一天的超渡法事,到安排几位亲王轮流跪灵守夜,把独孤宁元、宁舞折腾个半死,而云岫出从头到尾一次也没有露过面。可是也没有人对此有任何非议,因为只要有眼睛的全都能看见,云岫出才是燕王宫里变化最大的那个人。他已经完全消沈下去,有时站在殿外对着灰蒙蒙什么也没有的天空也可以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他不想说话,也不想笑,眼底唇边都是淡淡的疏离和冷漠。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似乎已经关上心门,超脱于世外,站在一个让人无法触及的高度,漠然地注视着世界。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十天,风星野已经快要被他逼疯了!无论他怎样询问,是拐弯抹角还是单刀直入,云岫出都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风星野无可奈何,那种满腔焦虑却又无从着手的感觉,简直让他无法忍受。但更让他无法忍受的还是云岫出将他也排拒在外的态度,仿佛一夜之间风星野就已不再是他最信任最爱恋的人。他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冷漠,还带着一点冷冷的研究和嘲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经历过生与死,血与火考验的啊!为什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变成这样?
第十一天,云岫出还是没有一点改变,风星野终于忍无可忍!他恼怒地拽着云岫出出大殿,经过花园,拐过荷塘,最后进到御膳房,将他向里面粗野地一推。云岫出踉跄几步站住脚,全身在混和了各种菜香的腾腾烟雾中显得虚无缥缈。他沉默地站立,然后回转身,冷冷地对峙,脸上是讥讽的嘲弄。
“这个还给你!”风星野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函,上面写着“挑战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是云岫出亲笔所写,由蝴蝶送到银雪城的那张战贴。风星野冷冷地说着,话中是满满的鄙夷:“你就尽管去自怨自哀吧,我再也不问你不管你了,随便你怎么样。再过十五天就是我们约定的决战日,这个退给你,枉我还曾经暗暗期待过。哼,现在的你根本不配做我对手。”指尖轻弹,战书对着云岫出脸庞笔直地掷出,云岫出轻轻一偏头,信函边角擦着脸颊飞过,锋利的边缘割得肌肤火辣辣地疼痛。
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而羞辱他的人竟然还是风星野。他愤怒地扭转头逼视着风星野,唇角踞傲地紧紧抿住,强忍着怒火。
“你不是说不做太子就给我烧饭么?”风星野没有被他吓到,指着御膳房里那一排排热气腾腾的炉灶继续毒辣凶狠地说道:“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心思要什么天下,当什么燕王!好吧,云岫出,如果你想象个女人一样烧一辈子饭,我就成全你,我养你一辈子!不过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开始做了!”
当初在晋国说做不成太子就给风星野烧饭不过是云岫出的玩话,没想到现在风星野竟把这拿来当作羞辱他的说辞。他愤恨地盯住风星野,紧咬的下唇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然后,他挽起衣袖,倔强地走到炉灶边。
什么话也没有说。
云岫出从没有靠近过厨房,这点他比风星野还不如。风星野至少还曾浪迹过两年江湖,还曾自己烤过野味煮过白水蛋。云岫出连水都没有烧过。他拣起灶边劈好摞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塞进灶孔,不一会儿青烟滚滚而出,弥漫了整个房间。云岫出促不及防被浓浓的青烟熏个正着,他呛得剧烈地咳嗽,撕心裂肺的感觉,两眼被熏得涩涩地无法睁开,很快酸涩的泪水就一滴一滴流淌出来。他拼命忍住,却无法抵挡烟雾的侵蚀,泪水成串地滑落,引发心底的悲哀!手指无力地松开,握在手中的木柴跌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他双臂环抱,蹲在地上,像一个脆弱的孩子,无声地呜咽。泪水像清澈的小溪,奔腾而出,擦都擦不完。他也不想擦,就这样在烟雾缭绕中哭泣!
风星野的神色渐渐和缓,眼底泛出一抹痛心的色泽。他不想这样逼岫出,但不这样他想不出其它办法。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