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有点犹豫——虽然他抱的主意还不到“与虎谋皮”的艰难程度,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恐怕都难以成功。自己一心以为的“好友”都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怎么能指望面前这个有点熟又不太熟的商界精英自愿充当好人呢?
沈言心里有些自嘲:狗急跳墙,这样的窘迫竟会将人逼至此么?
思绪至此飘散开去,沈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好久没有想到死去的父亲了,而在这一刻,看到失败静静伏在眼前,希望远在天边,突然间就想了起来,那个白了头的挺直了脊梁的老人,如何面临他的失败。
如果他活到今天,又有什么话会留给沈言呢?沈言有点失神,心中微微一痛,把思绪拉了回来。
叹气……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手上这杯茶,恐怕至少在之后的一年内单凭自己努力恐怕是享受不到了的。沈言珍惜地饮了一口。
一晚上经历了希望绝望生存死亡等等心境的沈言终于从一小时前的离谱状态中回过神来,随着鼻端的茗香,心态逐渐缓和。
所以,当苏青弦再度把精力放到对话之人身上时,微微愣了一愣:沈言的笑容有点熟悉,依稀是数月前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样子,却又有一丝细小的变化。
苏青弦心中一动,心想怎么短短几分钟,对面的人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了这样的心理变化?无法掌控的感觉上了心头,让他有一丝微微不悦。
然后就看到沈言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微微抿嘴,好像很是陶醉的样子。过了一秒钟,沈言才注意到苏青弦的注视,眼神一动,浅浅笑了,笑容里有一丝不好意思。
宛如少年。
多年以后,已经晋升为“行动着的超级美钻”的苏青弦在遥远的岁月里偶尔还会记得那个笑容:像是被冰封在岁月的底层的那一个笑,永不褪色,宛如少年。
沈言放下了茶杯,浅浅天青的瓷器内一汪碧绿,让人有着天高云淡的暇想,他冲着对面的男人又是一笑:“不好意思,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已经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说着这句话时却像是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少年。
苏青弦于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事。
他随手找了张纸,拿出签字笔潦草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法,然后推过去给了沈言:“我知道你最近可能有点麻烦,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电话,如果有什么经营上的问题,可以咨询他一下,我想他会给你一些意见。”那是苏青弦手下那个风险基金的投资部经理的姓名。
沈言微微吃惊地从案上捡起了薄薄的白纸,苏青弦的字很好看,瘦削风骨,又很有飘逸风流的味道,不过重点当然不在此处,重点是,纸上那个人的名字在H市赫赫有名。
据说,此人投资眼光精准,经营手段高超,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作为有名的风险投资评估者和操作者,肖远峰有着一系列辉煌的战绩。
早前沈言尚在意气风发之时,此人也曾在他想要结识的人名列表之中,但是其难度居然比认识苏青弦还要高。
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可以得到此人的联系方式。
从某种角度而言,苏青弦递出的这张纸的价值,比起支票而言只重不轻。
沈言执着纸张盯着那名字许久,才抬起头,向苏青弦说道:“谢谢。”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苏青弦正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诧异:这张纸绝对不是苏青弦的本意。然而在听到沈言的道谢时,苏青弦安慰了自己:举手之劳,悦人悦己。反正麻烦的是肖远峰,不会麻烦到自己的身上。
那么,就这样吧。苏青弦从来不是个会执着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人,何况这件事无论承认与否,都是他亲手做的。
苏青弦与沈言分别时,夜间的霓虹仍未散,这个城市依旧沉浸在每一个晚上必定上演的狂欢之中。在门口,两人友好地握手,苏青弦转而去取车。他早命人开了自己的宾利过来,等到落座系好安全带时,抬头却看到沈言的背影。
那个人在夜风里走着,有点落寞,却又好像很是自在,像是这凉凉的风一般,微忧而自由。
苏青弦扶住了方向盘,冷硬的皮贴着掌心,圆润而刚强。
他浅浅一笑,发动了汽车,扬长而去。
7
苏青弦喜欢繁华的城市,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城市里,才能体会到每天都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的乐趣。所以那一晚的邂逅和凉风,渐渐地就被堆积到时间的沙堆里去了。再一次让他想到沈言的,是他掌执的上善基金的某次周例会。
苏青弦对于自己手上的企业都拥有强烈的掌控欲,这种个性使得他几乎对每一家企业目前正在进行或者打算进行的项目都十分关注,即使这种个性意味着他将付出比其余人更多的精力。这种个性也使得每一次的周例会议程进展的非常迅疾,因为大部分的事情苏青弦都已经实时跟进,周例会这一制度看起来更像个简短的联谊会。
所以,当肖远峰在会议后单薄留下来时,苏青弦顿时想到了沈言的脸。
当时是上午,阳光刚好撒了一缕进来,漫照着红木会议桌,使得木头的颜色很是温暖。苏青弦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双手交叉支起,冲肖远峰直直看去。
肖远峰咳嗽了一下,然后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你些什么吧。老实说,这个沈言是什么人?你要我帮他到什么程度?老大,下次再做这类事情时,麻烦先跟我打个招呼,让我也好心理有数啊。”
“他找你了?”苏青弦对于肖远峰的诸多连珠炮问题并未直接回答。
“嗯,他拿着你的‘亲笔签名’来找我,老实说,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肖远峰想到那次诡异的会见就忍不住要多看苏青弦几眼。他和苏青弦大学同窗四年,随后各自赴不同的学校读硕,但是也都有联系,所以,那张白纸实在不是苏青弦一贯的作风。
苏青弦转头看了看从窗户处斜斜射来的阳光,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见过他了,想必也有了解到一点他的情况,你的评定是什么?”
肖远峰坐在皮椅中正了正身体:“如果你的前提是将沈言以及他的企业作为我们的客户而言,那么我的评价是,沈言本身更适合做企业的CTO(注:技术总监),至少以目前的素质来看,他并不足以支撑运营整个企业的责任。他或许拥有一些素质,但以后能做到哪个地步,还要看他自己。至于那个企业,”肖远峰挑了挑眉,“两个字:垃圾。单从他们以前操作的项目而言,我没有找到什么能吸引我的亮点。整个企业又和大部分小企业一样,一开始是靠人情关系搭起的创业班子,到现在,产权、经营、人事和财务都烂得一塌糊涂,一潭混水。”肖远峰以短短几句话就结束了对沈言数年努力的评价,几乎是给他过去的岁月打上了死刑的判定。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呢,如果你的前提是沈言是你的朋友,并且你需要我们协助他进行企业的重整分割和建设,那么,反正这家企业非常小,整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算大,我可以帮你。但我需要你支付我额外的薪水。因为这是一家连基本的核心竞争力都有所欠缺的公司,我要重头开始动刀。”
肖远峰看着苏青弦:“所以,我必须知道,你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把他引荐给我的,我才可以进行下一部的判定。”
苏青弦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阳光已经爬到了他的手上,暖暖的,带着新鲜的味道。他翻动了一下手掌,冷静地说道:“我只是需要还他一个人情而已。Mike,交给他一个简单的分析报告,这件事到此为止。上善基金,从来不是扶贫解困的地方。”
肖远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苏青弦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然后走到了玻璃窗户前面。他现在所处的是18层的高楼,直面繁华的H市。高高迎接着最耀眼的阳光,低下头,众生皆如蚁蝼,茫茫然微不足道。
他浅浅一笑,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样子,那个笑容很是平静。这一天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他只不过是下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掌握了某个人的生死而已。
只此而已。
8
沈言再度遇到苏青弦时,他正微醺地踱在冰冷的街头,依旧是流光飞舞的世界。这个城市足够大,大到能给每个人每一天都带来新鲜的感觉,也同样的,能够大到吞噬每一个人的生存方式,让落魄者感受到何谓渺小。
深秋的街头,有一个男人独自行走,没有任何人会加以关注。好在沈言并没有多少落寞感,他的酒意一旦上头,就会对生活充满希望,进而微笑,进而偷偷傻笑。所以,冷风也不足以吹醒他因为傻笑太多而亢奋的头脑。
总之,当苏青弦再度遇到沈言时,并没有见到寻死觅活或者黯然销魂或者披发弄扁舟的,反而是,一个人笑眯了眼,浪荡在H市那有名的百年古香樟的道路之上。往来行人匆匆,他们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或者严肃或者浪漫,只有沈言一个人,沉浸在由酒精蒸腾而成的小小世界里。
那一夜苏青弦本是打算回家的,第二天他得去一趟上海处理点事情,所以开车的途中尚有点心不在焉,然后就在车水马龙之中,苏青弦一眼就看到了沈言。
沈言一个人靠着一棵巨大的香樟傻笑着,好在他还有些分寸,笑容与智障尚有一丝区别。
笑完了,转过头,沈言就看到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如同暗夜的野兽一般伏在他的身边。
沈言眨了眨眼,看着车窗缓缓下降,苏青弦的脸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沈言再度眨了眨眼,呆呆地看着苏青弦。
苏青弦有些后悔了,在停下车的时候他就隐约感受到不妥,但是鬼使神差地他不但停了下来,而且还露了面。在看到沈言的表情时,他更加后悔,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相遇。
“嗨。”苏青弦在车中抬了抬手。
“你好。”沈言觉得清醒了点。
但是,显然他还不够清醒,因为一分钟后他已经坐上了苏青弦的车子,车子平稳地启动,但车中的两人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可理喻,各自有些后悔,却又因为微微的逞强而觉得不能后退。
总之,各自心怀鬼胎的两个人再度以其乐融融的假相并肩而坐。
车子很暖和,启动很平稳,随着安静的气氛,沈言那才清醒几分的脑袋又开始被持续蒸腾的酒精给熏倒,所以没过多久,沈言就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声惹得身边的苏青弦好奇地看向他:“怎么了?”
沈言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笑着,他的眼眸里尽是满眼的霓虹灯彩,很是耀眼。苏青弦更加好奇,干脆缓了车速,转过头看他,刚想问,就看到沈言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哦,他是醉了。
苏青弦心中了然,笑着摇了摇头,转正了继续开车,只是车速下意识地降了不少,刹车踩的柔和了不少。
这一刻的苏青弦还没有发现自己心境的些微改变,在他过去的近三十年人生里面,温柔是只对着家人才运用的字眼,更多的场合里,他始终保持着掌控局面的心态,即使外表再谦和恭顺,内心却始终俯视着别人。
然而,他毕竟是没有察觉出什么,此时苏青弦偶尔从反光镜中看着沈言,见他笑声渐轻,然后眼皮开始打架,过了一会儿,脑袋向车椅一侧斜了过去。
“酒精的威力至此马力全开,沈言睡过去了。
苏青弦看着沈言的睡颜,灯光流转,青红橙紫,男人却始终熟睡。此时此刻,这平稳移动的汽车之于沈言无异于安眠城堡,唯有香甜梦境。
现实或许凄惨,但他至少还有睡眠的权利。
苏青弦时不时从反光镜中看向沈言,突然间有奇异的感觉,此时他们明明仍在车流之中,却仿佛,疾驶于两个人的黑夜之间。
他轻轻皱了皱眉,为自己这奇怪的联想而感到不妥。车流之间人来人往,他却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等到沈言醒来时,发现四周一片寂静。”
他甩了甩脑袋,还有点小昏沉,不过很快就因为微寒的空气还完全清醒过来。沈言犹疑地支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苏青弦的车子里面,驾驶座却是空空荡荡,钥匙也已经拔掉了。车子停的地方貌似是个街角,灯光幽暗,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沈言有点傻眼,想要开门,才发现车子已经被锁,根本打不开门。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苏大少爷愤怒于自己坐他的车居然睡着,所以决定让他这么露宿车中过一夜?
如果真有这种打算,那也拜托提前说一声他好上个厕所啊!喝了啤酒的后遗症就是膀胱造反,刚才的沈言就是被尿意逼醒的。
他傻坐了一会儿,呆呆地伸手敲了敲车窗,自然是全无反应。
醒来才发现H市初冬的夜晚有多么寒意逼人,沈言开始哆嗦,又很想上厕所,心中忍不住不无恶意地想道:如果真的是苏大少爷有钱闲着没事做而恶作剧于他,那就等着承受后果吧!再忍十分钟他就直接就地解决了,才不管你这辆是什么车。
9
幸好,五分钟之后,沈言就从车窗外看到了某个冲着车子走来的人:苏青弦远远地用车控开了车子,沈言迫不及待地用逃的速度跳出了车子。
苏青弦被吓了一跳,他原以为沈言应该还在熟睡的,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苏青弦解释:“我看你还睡着,去买了点东西……”然后就看到沈言理不也不理自己,径直跑了开去。
苏青弦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看到沈言倒退回来,急急地冲着他说:“最近的厕所在哪里?”
苏青弦明白了,忍住笑意指了指身后:“后面就是凯悦,你可以借用那里的厕所。”
沈言含糊地道了声谢,一边冲苏青弦指的方面跑去,一边发现,此处是H市有名的市内景点,望湖。
等到沈言一身轻松地回到车上时,就看到苏青弦倚在车前喝着外卖咖啡。见他回来,苏青弦指了指塑料袋,那里还有另一杯。
沈言拿起了咖啡杯,杯壁暖暖的,给寒夜带了点柔和。
望湖这一带沿湖都是梧桐和香樟,绿化做的极好。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不知道哪个审美观有偏差的设计师把这一带的路灯都设计得偏绿色调,配着香樟长青的叶子,一片绿意,晚上看来很是鬼气森森。
两人就在这鬼气森森的冷冷湖边沉默不语,相对喝起了咖啡。
苏青弦先喝完了,把咖啡杯随意放在车子引擎盖,拍了拍手,一抬头,被霓虹染的变了色的星空中隐约还能看到几颗星星,“你打算怎么办?”在这样浪漫(?)的气氛底下,苏青弦用这个毫不浪漫的问题开始了两人新一轮的对话。
沈言愣了一愣,很快明白了苏青弦那问题的真实含义,肖远峰始终是对方的得力下属,有什么结果苏青弦只会比自己早知道,而不会晚一秒。只是沈言有些意外,即使被车子载了这么一程,他还是有“我们不是朋友”的自觉,但是苏青弦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像朋友之间的提问了。
“暂时……没什么打算。”沈言喝了口咖啡,低低回答,抹开心里那份古怪的感觉。冷冷的湖上的风拂过他面孔,他情不自禁哆嗦着拉紧了自己的衣领:热咖啡虽然暖了肚子,却还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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