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剩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抵死苦留连?相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死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说这四句诗,单说一个官人,二十年灯窗用心,苦志勤学,谁知时也;运也;命也,连举不第,没分做官,有分做仙去。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德四年秋八月中,这个官人水乡为活,捕鱼为生。捕鱼有四般:攀矰者仰,鸣榔者闹,垂钓者静,撒网者舞。这个官人,在一座州;谓之江州;军号定江军。去这江州东门,谓之九江门外,一条江,随地呼为浔阳江:
万里长江水似倾,东连大海若雷鸣。
一江护国清泠水,不请衣粮百万兵。
这官人于八月十四夜,解放渔船,用棹竿掉开,至江中。水光月色,上下相照。这官人用手拿起网来,就江心一撒,连撒三网,一鳞不获。只听得有人叫道:〃刘本道,刘本道,大丈夫不进取光显,何故捕鱼而堕志?〃那官人吃一惊;连名道姓,叫得好亲。收了网四下看时,不见一人。再将网起来撒,又有人叫。四顾又不见人。似此三番,当夜不曾捕鱼,使船傍岸。
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连名道姓,叫〃刘本道〃。本道焦躁,放下网听时,是后面有人叫。使船到后看时,其声从芦苇中出。及至寻入芦苇之中,并无一人。却不作怪!使出江心举网再撒,约莫网重,收网起来看时,本道又惊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鲤鱼,约长五尺。本道道谢天地,来日将入城去卖,有三五日粮食。将船傍岸,缆住鲤鱼,放在船板底下,活水养着。待欲将身入舱内解衣睡,觉肚中又饥又渴。看船中时,别无止饥止渴的物。怎的好?番来复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个开村酒店张大公家,买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个盛酒的葫芦上岸来。左胁下挟着棹竿,右手提着葫芦,乘着月色,沿江而走。肚里思量:〃知他张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时,叫开门,沽些酒吃;睡了时,只得忍饥渴睡一夜。〃迤遈行来,约离船边半里多路,见一簇人家。这里便是张大公家。到他门前,打一望里面有灯也无,但见张大公家有灯。怎见得?有只词名《西江月》,单咏着这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残岂藉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
夫怎种?有焰难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更闹人静画堂中,曾
伴玉人春梦。
本道见张大公家有灯,叫道:〃我来问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时,可沽些与我。〃张大公道:〃老汉未睡。〃开了门,问刘官人讨了葫芦,问了升数,入去盛将出来,道:〃酒便有,却是冷酒。〃本道说与公公:〃今夜无钱,来日卖了鱼,却把钱来还。〃张大公道:〃妨甚事。〃张大公关了门。
本道挟着棹竿,提着葫芦,一面行,肚中又饥,顾不得冷酒,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到得船边,月明下见一个人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觑着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被汝获尽!〃本道见了,大惊:〃江边无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芦,将手中棹竿去打,叫声:〃着!〃打一看时,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声响。本道凝睛看时,不是有分为仙,险些做个江边失路鬼,波内横亡人。有诗为证:
高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
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
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
君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
当下本道看时,不见了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不满三尺的人。却不作怪!到这缆船岸边,却待下船去,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去江岸边不见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看那江对岸;万籁无声;下江一带,又无甚船只。今夜却是那里去歇息?思量:〃这船无人偷我的;多时捕鱼不曾失了船,今日却不见了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还是上江人偷我的。〃本道不来下江寻船,将葫芦中酒吃尽了,葫芦撇在江岸,沿那岸走。从二更走至三更,那里见有船!思量:〃今夜何处去好?〃走来走去,不知路径。
走到一座庄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见庄里停着灯。本道进退无门,欲待叫,这庄上素不相识;欲待不叫,又无栖止处,只得叫道:〃有人么?念本道是打鱼的,因失了船,寻来到此。夜深无止宿处,万望庄主暂借庄上告宿一宵。〃只听得庄内有人应道:〃来也。官人少待。〃却是女人声息。那女娘开放庄门,本道低头作揖。女娘答礼相邀道:〃官人请进,且过一宵了去。〃本道谢了,挟着棹竿,随那女娘入去。女娘把庄门掩上,引至草堂坐地,问过了姓名,殷勤启齿道:〃敢怕官人肚饥,安排些酒食与官人充饥,未知何如?〃本道道:〃谢娘子,胡乱安顿一个去处,教过得一夜,深谢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卧处。〃
说犹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声唤:〃阿耶!阿耶!我不撩拨你,却打了我!这人不到别处去,定走来我庄上借宿。〃这人开门,本道吃一惊:〃告娘子,外面声唤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走入一壁厢黑地里立着看时,女娘移身去开门,与哥哥叫声万福。那人叫唤:〃阿耶!阿耶!妹妹关上门;随我入来。〃女娘将庄门掩了,请哥哥到草堂坐地。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声苦:〃我这性命须休!〃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有诗为证:
撇了先妻娶晚妻,晚妻终不恋前儿。
先妻却在晚妻丧,盖为冤家没尽期。
本道看草堂上那个人,便是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子不满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去那江里死了;我却如何到他庄上借宿!〃本道顾不得那女子,挟着棹竿,偷出庄门,奔下江而走。
却说庄上那个人声唤,看着女子道:〃妹妹;安排乳香一块,暖一碗热酒来与我吃,且定我脊背上疼。〃即时女子安排与哥哥吃。问道:〃哥哥做甚么唤?〃哥哥道:〃好教你得知,我又不撩拨他。我在江边立地,见那厮沽酒回来,我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尽被汝获之。'那厮将手中棹竿打一下,被我变一道火光走入水里去。那厮上岸去了;我却把他的打鱼船摄过。那厮四下里没寻处;迤遈沿江岸走来。我想他不走别处去,只好来我庄上借宿。妹妹,他曾来借宿也不?〃妹妹道:〃却是兀谁?〃哥哥说:〃是刘本道,他是打鱼人。〃女娘心中暗想:〃原来这位官人是打我哥哥的,不免与他遮饰则个。〃遂答应道:〃他曾来庄上借宿,我不曾留他,他自去了。哥哥辛苦了,且安排哥哥睡。〃
却说刘本道沿着江岸荒荒走去,从三更起仿佛至五更,走得腿脚酸疼。明月下见一块大石头,放下棹竿。方才歇不多时,只听得有人走得荒速;高声大叫:〃刘本道休走,我来赶你。〃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莫是那汉赶来,报那一棹竿的冤仇?〃把起棹竿立地,等候他来。无移时渐近,看时,见那女娘身穿白衣,手捧着一个包裹走至面前道:〃官人,你却走了。后面寻不见你。我安排哥哥睡了,随后赶来。你不得疑惑,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缝,月下有影,一声高似一声。我特地赶你来。〃本道见了,放下棹竿,问:〃娘子连夜赶来,不知有何事?〃女娘问:〃官人有妻也无?有妻为妾,无妻嫁你。包裹中尽有余资,勾你受用。官人是肯也不?〃本道思量恁般一个好女娘,又提着一包衣饰金珠,这也是求之不得的,觑着女娘道:〃多谢,本道自来未有妻子。〃将那棹竿撇下江中,同女娘行至天晓,入江州来。
本道叫女娘做妻。女娘问道:〃丈夫,我两个何处安身是好?〃本道应道:〃放心,我自寻个去处。〃走入城中,见一人家门首挂着一面牌,看时,写着〃顾一郎店〃。本道向前问道:〃那个是顾一郎〃那人道:〃我便是。〃本道道:〃小生和家间爹爹说不着,赶我夫妻两口出来,无处安歇。问一郎讨间小房,权住三五日。亲戚相劝,回心转意时,便归去,却得相谢。〃顾一郎道:〃小娘子在那里?〃本道叫:〃妻子来相见则个。〃顾一郎见他夫妻两个,引来店中,去南首第三间房,开放房门,讨了钥匙。本道看时,好喜欢。当日打火做饭吃了,将些金珠变卖来,买些箱笼被卧衣服。
在这店中约过半年。本道看着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山也有使尽时。〃女娘大笑道:〃休忧!〃去箱子内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两个尽过得一世。〃正是:休道男儿无志气,妇人犹且辨贤愚。当下女娘却取出一个天圆地方卦盘来。本道见了,问妻子:〃缘何会他?〃女娘道:〃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齐名文叔。奴小字寿奴。不幸去任时,一行人在江中遭遇风浪,爹妈从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救我在庄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见了船,却是被他摄了。你来庄上借宿,他问我时,被我瞒过了。有心要与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有这卦盘?我幼年曾在爹行学三件事:第一,写字读书;第二,书符咒水;第三,算命起课。我今日却用着这卦盘,可同顾一郎出去寻个浮铺,算命起课,尽可度日。〃本道谢道:〃全仗我妻贤达。〃
当下把些钱,同顾一郎去南瓦子内寻得卦铺,买些纸墨笔砚;挂了牌儿;拣个吉日,去开卦肆。取名为白衣女士。顾一郎相伴他夫妻两人坐地,半日先回。当日不发市,明日也不发市。到后日午后,又不发市。女娘觑着丈夫道:〃一连三日不发市,你理会得么?必有人冲撞我。你去看有甚事,来对我说。〃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过,无甚事。走出瓦子来,大街上但见一伙人围着。本道走来人丛外打一看时,只见一个先生,把着一个药瓢在手,开科道:〃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与西东。世间多少迷途客,不指还归大道中。看官听说:贫道乃是皖公山修行人。贫道有三件事,离了皖公山,走来江州。在席一呵好事君子,听贫道说:第一件,贫道在山修行一十三年,炼得一炉好丹,将来救人;第二件,来寻一物;第三件,贫道救你江州一城人。〃众人听说皆惊。先生正说未了,大笑道:〃众多君子未曾买我的药,却先见了这一物。你道在何处?〃觑着人丛外头,用手一招道:〃后生,你且入来。〃本道看那先生。先生道:〃你来,我和你说。〃吓得本道慌随先生入来。先生拍着手:〃你来救得江州一城人!贫道见那一物了。在那里?这后生便是。〃众人吃惊,如何这后生却是一物?先生道:〃且听我说。那后生,你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你实对我说。〃本道将前项见女娘的话,都一一说知。先生道:〃众人在此,这一物,便是那女子。贫道救你。〃去地上黄袱里,取出一道符,把与本道:〃你如今回去,先到房中,推醉了去睡。女娘到晚归来;睡至三更;将这符安在他身上,便见他本来面目。〃本道听那先生说了,也不去卦肆里,归到店中,开房门,推醉去睡。
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归也未?〃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女娘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入房来,见了本道,大喝一声。本道吃了一惊。女娘发话道:〃好没道理!日多时夫妻,有甚亏负你?却信人斗叠我两人不和!我教你去看有甚人冲撞卦铺,教我三日不发市。你却信乞道人言语,推醉睡了,把一道符教安在我身上,看我本来面目。我是齐刺史女儿,难道是鬼祟?却信恁般没来头的话,要来害我!你好好把出这符来,和你做夫妻;不把出来时,目前相别。〃本道怀中取出符来付与女娘。安排晚饭吃了。睡一夜,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却待出门,女娘道:〃且住,我今日不开卦铺,和你寻那乞道人。问他是何道理,却把符来,唆我夫妻不和;二则去看我与他斗法。〃
两个行到大街上,本道引至南瓦子前,见一伙人围住先生。先生正说得高兴,被女娘分开人丛,喝声:〃乞道人!你自是野外乞丐,却把一道符斗叠我夫妻不和!你教安在我身上,见我本来面目。〃女娘拍着手道:〃我乃前任刺史齐安抚女儿,你们都是认得我爹爹的。辄敢道我是鬼祟!你有法,就众人面前赢了我;我有法,赢了你。〃先生见了,大怒,提起剑来,觑着女子头便斫。看的人只道先生坏了女娘。只见先生一剑斫去,女娘把手一指,众人都发声喊,皆惊呆了。有诗为证:
昨夜东风起太虚,丹炉无火酒杯疏。
男儿未遂平生志,时复挑灯玩古书。
女娘把手一指,叫声:〃着!〃只见先生剑不能下,手不能举。女娘道:〃我夫妻两个无事,把一道符与他奈何我,却奈何我不得!今日有何理说?〃先生但言:〃告娘子,恕贫道!贫道一时见不到,激恼娘子,望乞恕饶。〃众人都笑,齐来劝女娘。女娘道:〃看众人面,饶了你这乞道人。〃女娘念念有词,那剑即时下地。众皆大笑。先生分开人丛,走了。一呵人尚未散,先生复回来。莫是奈何那女娘?却是来取剑。先生去了。自后女子在卦铺里,从早至晚,挨挤不开。算命发课;书符咒水;没工夫得吃点心,因此出名。
忽一日,见一个人引着一乘轿子;来请小娘子道:〃小人是江州赵安抚老爷的家人。今有小衙内患病,日久不痊。奉台旨,请教小娘子乘轿就行。〃女娘分付了丈夫,教回店里去。女子上轿来,见赵安抚引入花园。见小衙内在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酒香喷鼻。一行人在花园角门边,看白衣女士作法。念咒毕,起一阵大风:
来无形影去无知,吹开吹谢总由伊。
无端暗度花枝上,偷得清香送与谁?
风过处,见一黄衣女子,怒容可掬,叱喝:〃何人敢来奈何我!〃见了白衣女士,深深下拜道,〃原来是妹子。〃白衣女士道:〃甚的姐姐从空而下?〃那女子道:〃妹妹,你如何来这里?〃白衣女士道:〃奉赵安抚请来救小衙内,坏那邪祟。〃女子不听得万事俱休,听了时,睁目切齿道:〃你丈夫不能救,何况救外人!〃一阵风不见了黄衣女子。白衣女士就花园内救了小衙内。赵安抚礼物相酬谢了,教人送来顾一郎店中。到得店里,把些钱赏与来人,发落他去。问顾一郎:〃丈夫可在房里?〃顾一郎道:〃好教小娘子得知,走一个黄衣女子入房,挟了官人,托起天窗,望西南上去了。〃白衣女士道:〃不妨!〃即喝声:〃起!〃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黄衣女子看见赶来,叫声:〃落!〃放下刘本道,却与白衣女士斗法。
本道顾不得妻子,只顾自走。走至一寺前,力乏了,见一僧在门首立地。本道问:〃吾师,借上房歇脚片时则个!〃僧言:〃今日好忙哩!有一施主来寺中斋僧。〃正说间,只见数担柴,数桶酱,数担米,更有香烛纸札并斋衬钱,远望凉伞下一人,便见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本道见了,落荒便走。被那施主赶上,一把捉住道:〃你便是打我一棹竿的人!今番落于吾手;我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