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员惊异地看着包科长。杨老三明白了,感激地看了包科长一眼说:“对,我们是在谈恋爱,小半年了。”
包科长狡黠地笑了:“一直没公开?”杨老三也笑了:“能公开吗?他哥反对。”
包科长把脸一翻,拍着桌子:“她哥不反对也不行,学徒工不能谈恋爱,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杨老三低着头说:“知道,知道,我们错了。”
包科长教训着:“光认错行吗?明天回车间,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
科员道:“科长,刚才……”包科长小声地说:“我知道,回头对你说。”
另一间屋里,肖玉芳梗梗着脖子还在狡辩。包科长走进屋说:“肖玉芳,别狡辩了,杨师傅都招了,你们是谈恋爱,是哈?学徒工不准谈恋爱知道不?我就纳闷了,谈就谈了呗,钻铁管子干什么?”肖长功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冯心兰担心地看着他。半夜里,肖玉芳回来了,想悄悄溜回屋。肖长功强压怒火喊道:“玉芳,你给我站住!”肖玉芳拧着身子:“这不是站住了吗?”肖长功问:“为什么进了保卫科?说!”肖玉芳嘴硬:“进保卫科怎么了?那儿是阴曹地府啊?”肖长功气得浑身哆嗦:“你,你……”竟说不出话来。低头想想,摆了摆手:“你先进屋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肖玉芳倔着:“我不吃!”
肖长功道:“吃,什么事咱先撂撂再说,不能不吃饭。”
冯心兰见事不妙,忙推着肖玉芳回到东厢房。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肖玉芳开始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冯心兰说:“玉芳,你哥都急疯了。你从小跟嫂子有话不隔肚皮,告诉嫂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肖玉芳哽咽着:“嫂子,我把身子给他了。”
冯心兰大惊失色:“啊!你这个死丫头,作死啊你。女人什么最值钱?你怎么把最值钱的东西就这么随便给人了?他给你来硬的了?”肖玉芳摇头。冯心兰问:“哄骗上手了?”肖玉芳摇头。冯心兰难以置信地惊叫:“啊!你是自愿的?”肖玉芳哭着,点头。冯心兰竟一时无语。喃喃地说:“你傻呀,你不能傻到这一步啊。”
肖玉芳道:“你叫我一下子也说不好为什么,反正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冯心兰说:“你说你这不是犯贱吗?啊?有多少好小伙子追你,你一个没看上,倒看上他了,他都使了什么手段?是不是你嘴馋,他给你好吃的了?”肖玉芳说:“不是,都是我给他带吃的。”
冯心兰又问:“他拿好话哄你?”肖玉芳道:“也不是,他从来都对我爱搭不理的。”
冯心兰明白了:“哦,那一定是拿绝活勾引你。”
肖玉芳认命地说:“嫂子,别问了,这不该我师傅的事,是我愿意,我愿意!”
冯心兰长叹一声走出屋子。
正屋里,肖长功阴沉着脸说:“问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哪一步了?”冯心兰叹口气:“唉,你就别问了。”
肖长功道:“你把话给我说透,我是他哥!”冯心兰说:“生米做成熟饭了。”
肖长功一下子惊呆了,良久无语。院里传来吆喝声。德龙、德虎、德豹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吆儿巴火。肖德龙跺着脚喊:“我操他奶奶,骑咱头上拉屎啊!老肖家没人了?砸死这老流氓!”
肖德豹则撸腿挽胳膊:“耍流氓耍我小姑头上了,饶不了他!”肖德虎愤愤地说:“找他评理,他这是诱骗少女!送他进公安局,发给他个铁镯子,吃他的小饼子吧!我早就看这小子不是个玩意儿!”
哥儿仨各抄家什,冲出院子。冯心兰和肖长功去追,已经来不及了。冯心兰在后边喊着:“小兔崽子,都给我回来!”
后半夜,杨老三正在家写检查。杨宝亮惊虚虚地看着他问:“爸,你怎么了?也做功课啊?”杨老三一拍桌子道:“睡你的觉!”
杨宝亮小心翼翼地回到里屋。肖家三兄弟气势汹汹地闯进屋来。杨老三还硬撑着:“嗬,哥儿几个都来了?坐坐坐。有事吗?”肖德龙骂道:“你少他妈装孙子,你说,你是怎么欺负我小姑的?”肖德豹也说:“你还要脸啊?多大的老头子了,欺负女生,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肖德虎道:“没有法律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良家妇女,找死啊!”
杨老三说:“哥儿几个息怒,我有罪,我该死,全都怨我,我只求哥儿几个下手有点尺寸,打伤我不要紧,别闹出人命,闹出人命,你们哥儿几个年纪轻轻的划不来。打吧。”
说着,把头一抱,蜷缩到墙角,来了个死猪不怕烫。三兄弟一声呐喊:“打!”抡起棍棒,把杨老三好一顿暴打。杨宝亮拿着削铅笔的小刀,冲出屋子,哭喊着:“不许打我爸,我和你们拼了!”像一条小兽扑向龙虎豹。杨老三一把拉住:“宝亮,你给我滚回屋,让他们打,我认了。”
东厢房里,肖玉芳还在哭泣。冯心兰劝着:“他小姑,别哭了,哭也没有用,想想怎么办吧。你承认和他那个了?”肖玉芳道:“没有。”
冯心兰问:“那他承没承认?”肖玉芳说:“先是承认了,后来幸亏包科长给他撂话,改了口。”
冯心兰思量着:“嗯,还好,这样顶多是个违反了徒工不许谈恋爱的纪律。你们千万别承认别的,要是承认你们就臭了,可能被开除厂籍。他们有证据没有?”肖玉芳道:“没有。”
冯心兰的心稍稍放下:“还好,你就咬住牙,说他要和你搞对象,你也想和他处处看。嗯,只能这么说了,要不然人家也不会相信。”
肖玉芳感动地叫着:“嫂子……”冯心兰拍拍她说:“没事儿,千万别改口啊!”
第二天,车间批判会正在进行。谷主任用铁管咣咣地敲着管子。谷主任板着脸说:“杨师傅,肖玉芳,好言相劝,你们当耳旁风,事到如今,我也爱莫能助了,交代吧,说说,说说过程吧。”
肖玉芳大包大揽地说:“我错了,错全在我,是我违反了纪律,我还是个徒工,可我和我师傅谈恋爱了。”
谷主任教训道:“学徒工不准谈恋爱你也知道啊?这不是明知故犯吗?不是自己瞪着眼往枪口上撞吗?怪了,先不说你们合不合适,谈恋爱钻铁管子干什么?”杨老三和肖玉芳对视了一眼。杨老三跨前一步说:“我是主要当事人,我说。我和徒弟谈恋爱是错了,可大家都知道,我杨本堂是死了老婆的光棍儿,光棍儿是有权利谈恋爱的,我错就错在不该和徒弟谈。再者说了,我当光棍儿不是情愿的……”谷主任说:“这倒是个问题,我再问问你……”一个技术员拿着表格跑到谷主任身边问:“谷主任,这批钢锭进不进炉啊?”谷主任说:“先进五十锭吧,你到生产处再去一趟,我们那六百锭什么时候到啊?抓紧点啊!”技术员跑去。谷主任又咣咣地敲着管子道:“继续开会!说!刚才说到哪儿了?”杨老三说:“刚才说到我是个光棍……”谷主任身边的电话响了,谷主任拿起电话:“谁啊?检什么修啊?我们正在开会,开什么会?非常严肃的会!”
谷主任捂着电话对杨老三说:“你继续说,光棍,对,你刚才谈到光棍问题,这确实是个问题,说吧,大声点儿!”
杨老三又说起来……谷主任对着电话又喊起来:“怎么?你大声点儿!又出现了弯钢?用悠锤直啊,轧机的间隙板再调一下,对……”肖长功默默地坐着,望着杨老三。冯心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肖玉芳。谷主任用手捂着电话:“跑题了,跑题了,现在是批评帮助他们的时候,不是光棍儿诉苦。小环子,你不用起哄,今天调理他俩,有工夫再收拾你,时间长了不给你熟熟皮子,你就是不自在。”
谷主任小声地说:“玉芳,你多少交代几句,我也好向保卫科交代。你要是一点不交代,我怎么交代?你交代了也就是我交代了,咱们交代换交代,最后都有个交代。你说呢?”肖玉芳死不认账:“我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你愿交代你交代。”
谷主任苦笑:“你们要是不交代,就只好让大伙帮助了。”
肖玉芳执拗地说:“帮助就帮助!”
谷主任对着电话:“你找马师傅去一趟,我在开会!”
谷主任放下电话对大伙说:“他俩不说,大家就发发言吧,总不能冷场啊。”
大伙沉默。谷主任咣咣地敲着铁管:“说话呀,说话呀!”
罗切斯特慢慢地站起来,他环视了一下众人。小环子轻声说:“这小子又要表演了,好戏开始了!”青工胖子:“罗切斯特一般不表演,这下可过瘾了!”另一青工说:“可不,上次我给他一盒大前门他都不表演,老牛了!”
罗切斯特缓缓地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我发言!”
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掌声。罗切斯特说着台词腔:“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动人,它像罗切斯特和简爱,但它的悲剧成分和简爱还有一段距离,还缺少撼人的悲剧力量,不过它有一个好的开始……”谷主任敲着管子:“别跑题别跑题!”
罗切斯特道:“我没有跑题,主任,难道杨师傅和肖玉芳的故事不是悲剧吗?——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故事啊,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对苦恋了多年的有情人,躲在冰冷的铁管子里,他们俩轻声地诉说衷肠。女的含情脉脉:师傅,你孤独吗?你累吗?我多想把我的心掏出来啊,当成你的手绢,为你擦一把孤独的泪;我多想把我的心也掏出来,永远揣在你的怀里!男的柔情万般:徒弟,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啊,你是天使,是我的月亮,是我心中的一盆火,我太幸福了,我们永远不分开!天越来越黑了,铁管子里也越来越凉了,但是他们的情话儿却越来越火热,越来越响亮。啊!这个时候,要星星干什么?要月亮干什么?他就是星星,她就是月亮!于是,他们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突然,一束光线射进来,像一根无情棒打散了这对鸳鸯……”谷主任又接了个电话,他一边指挥着生产,一边对罗切斯特说:“你快点说!”
罗切斯特说:“杨师傅和肖玉芳年龄差别很大,像罗切斯特和简爱……”谷主任对着电话指挥着生产……罗切斯特声情并茂地讲:“爱,不分年龄,只要有爱,世界就是他们的了,简爱,我还要提简爱,她冲破了一切阻力,深情地爱着罗切斯特,哪怕是他眼睛已经瞎了,还记得那段台词吗!记得吗?”罗切斯特突然入戏了,又朗读起他那段拿手的罗切斯特的台词来:“我渴望着你,简妮特!哦,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都渴望着你!我又痛苦又谦卑地询问上帝:我经受孤独、苦难和折磨是否还不够久,还不能让我马上再尝一次幸福和安宁?我承认,我是罪有应得——但是我申辩,我几乎再也受不了了,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这几个字从我唇间冒出来——简!简!简!”
罗切斯特已经泪流满面了。谷主任用铁棒敲着钢管:“跑题了,跑题了!毁了,叫我怎么汇报啊!”
肖长功坐着一动不动……冯心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下班的铃声响了。肖玉芳在收拾工具。胡大姐过来了,肖玉芳主动地和她搭话:“胡大姐,天凉了,你该加衣服了。”
胡大姐应付着:“哦,哦。”
如同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罗切斯特过来了,肖玉芳感激地说:“罗切斯特,谢谢你啊。”
罗切斯特摆手:“谢什么,这是我发挥最好的一次台词,你可让我过足瘾了!”
肖玉芳看了一眼杨老三,杨老三正拎着包,匆匆忙忙离去。肖玉芳突然大声地说:“师傅,你留一步!”
杨老三站住了。肖玉芳质问着:“你躲着我干什么?”杨老三说:“我这是为你好,我本来名声就不大好,我不怕,可你还年轻。”
肖玉芳扬着脖子说:“我更不怕!”
杨老三热泪盈眶。肖玉芳索性地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更好,我这就向大伙宣布,出了徒我就嫁给你!”杨老三摇了摇头:“你哥不会成全咱俩,那是道鬼门关啊!”
含着眼泪摇着头,杨老三推着自行车走了。肖玉芳推着自行车走进自家小院,冯心兰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嘘,别闹出动静。”
肖玉芳:“怎么了?”冯心兰一脸愁云:“你哥病了,老胃病犯了,大出血,刚躺下。”
肖玉芳急忙走进屋里。看见肖玉芳走进来,肖长功咬着牙爬起来。肖玉芳按住他:“哥,你躺着。”
肖长功坐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挣扎着下了炕,穿上鞋,走进厨房里。肖玉芳也跟进去。厨房里锅盆乒乓乱响,肖长功在炒菜。肖玉芳不知所措地问:“哥,你这是干什么?”肖长功头也没回:“累了一天了,哥给你做顿饭吃。”
肖玉芳捂着嘴哭了:“哥,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肖长功摇了摇头道:“回屋去吧,一会儿边吃边说。”
冯心兰走进来:“他爸,你歇着,我来。”
肖长功把眼一瞪:“你给我回屋待着去!”
一桌子饭菜。冯心兰走进来,肖长功轻声说:“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冯心兰悄悄退出去,把门关上。肖长功轻声地对肖玉芳说:“吃吧,吃完歇着去。明天不是还要开你的会吗?在那儿一竖,就是一个钟头,不吃点好的你扛不住。”
肖玉芳吃着菜,眼圈红了:“哥,你一辈子没下厨,可炒起菜来真好吃。”
肖长功说:“好吃就多吃点。”
说着为肖玉芳夹菜。肖玉芳眼泪打转:“哥,你也吃呀。”
“我胃病犯了,吃不下,吃吧,哥看着你吃。”
肖玉芳悄悄地吃着饭。肖长功道:“别看我一辈子不下厨,可我要一伸手,菜比你嫂子炒得强,你忘了,小时候不都是我踩着小板凳在灶台上给你做饭吗?小时候你多能吃啊,长大了,饭量见小了,姑娘大了心事多了,吃的就少了。”
肖玉芳的眼泪滴到桌子上。
肖长功感叹着说:“妹妹大了,转眼就成大姑娘了,和你说话就得掂掂轻重了。”
肖玉芳抹去眼泪,抬起头:“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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