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想怎么办呢?”
“上帝知道。”赫洛布耶夫耸耸肩膀说。普拉托诺夫感到惊讶,问道:“您怎么不想法摆脱这种处境呢?”
“想什么方法呢?”
“没有方法啦?”
“什么方法都没有。”
“您可以寻求一个什么职务,找个事儿做做嘛。”
“我只当过十二品小官儿啊。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好职位呢?薪俸微不足道,可我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啊。”
“可以到私人家里找个事儿去做嘛。 去做个管家吧。”
“谁能把庄园交给我管:我自己的庄园被我挥霍光了嘛。”
“哎,既然受到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那总得想个好办法啊。我回去问问哥哥能否找人在城里给你找个什么事儿去做。”
“不必啦,普拉东。 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我目前干什么也不行啦。 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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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衰啦,由于从前作孽的结果现在腰也痛啦,肩膀上还有关节炎。 我能干什么呢!去白拿国库的钱干吗!如今寻求肥缺的职员已经够多啦。 上帝保佑,不只为了我,为了给我发放薪俸去增加穷苦阶层的捐税啦:现在这么多的吸血虫已够他们受的了。 不必啦,普拉东。 米哈伊洛维奇,听天命吧。“
普拉托诺夫心想:“看这种处境!比我睡懒觉还坏。”
科斯坦若格洛跟奇奇科夫与他们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走在后边,边走边谈。“瞧,象所有的地主一样,把家业荒废了,”科斯坦若格洛用手点着说,“他把农民弄得穷到什么地步啦!
发生了畜疫以后,就不该吝惜自己的财产:应该全变卖掉去给农夫买牲畜,不能使农夫一天没有生产手段。 现在几年也休想改得过来。 农夫已经沾上了游手好闲的习气,都变成了酒鬼。“
“这么说,目前买这座庄园不完全合算罗?”奇奇科夫问道。一听这话,科斯坦若格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想说:“你真蠢!还得从字母教你吗?”
“不合算?!三年以后我就会从这个庄园每年得到两万收入。 看多么不合算!
隔十五俄里,算不了什么!
这地多好!
瞅这地!
全是河漫滩!
要种麻,光麻一年就能进五六千卢布;种上芜菁,靠芜菁一年也能赚个四五千。 您再往那边——山坡上长了一片黑麦;可这是往年落的籽随便长出来的呀。 他没有种庄稼,这我是知道的。这座庄园值十五万,而不是四万。“
奇奇科夫担心赫洛布耶夫听到,因而走得更慢了。“瞧搁荒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说着,生起气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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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事先说一声儿,愿种的人有的是。哎,要是没有犁杖耕,可以用铁锹翻啊。 可以翻成一片菜园子嘛。 他竟然让农夫们闲置了四年。 无所谓?!你这就使他们堕落下去,把他们毁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衣衫褴褛、到处流浪的生活啦!他们一辈子就要这样罗!“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咽了一口唾沫,气呼呼的心情使他的前额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看着这种杂乱无章、一片荒凉的情景我会气死!
您如今可以单独对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些把宝贝从这个混蛋手里夺过来。 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赐!“
科斯坦若格洛说罢就告别奇奇科夫,赶上去同主人告别。“哎呀,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主人惊讶地说,“刚来就走!”
“没办法。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他辞别了主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就走了。赫洛布耶夫似乎明白了他走的原因,说:“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忍不了啦。我感到象他这样的庄园主看到这种管理混乱的景象心里是不会快乐的。您信吗,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今年我几乎完全没种庄稼!我说的是真话。 没有种子,耕地的工具更用不着提了。 普拉东。 米哈伊洛维奇,据说令兄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康斯坦丁。 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必说了,他是本行中的拿破仑。 确实,我常想:‘哎,为啥一个人头脑里要有那么多智慧?
哪怕给我这个笨脑袋一点儿让我把家业管好呢!
我一无所长,一无所能。‘啊,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把庄园买去吧!我最可怜的是我这些不幸的农夫。 我觉得我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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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严格要求人。 自己就吊儿郎当,怎能要求他们遵守秩序呢!
我本想立刻就给他们自由,可是俄国人的性情好象没有人管教不行……否则他就会打瞌睡,就会变坏。“
“这确实怪呀,”普拉托诺夫说,“为什么俄国老百姓要是没人严加管束,就会变成酒鬼和恶棍呢?”
“由于受教育程度不够呗,”奇奇科夫指出说。“谁知道为什么。 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生活得怎样?
我大学也读过,每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经八本地生活,反而学会了花钱去追寻各种新玩意儿和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挥霍方法。 是因为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的同学也这样啊。 也许有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聪明的呀。 别的同学呢,只是努力学那些有害健康、浪费金钱的事情呀。 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我们从教育中只得到了坏东西;只学了些皮毛,根本的东西根本没学到。 不对,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另有原因,但这原因是什么,我确实说不出。“
“肯定有理由,”奇奇科夫说。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俄国人仿佛是垮掉的一种人。 没有毅力,没有常性。 啥都想干,什么都不会干。 总想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采用饮食疗法,但是一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眨眼,舌头也不会动了,象夜猫子似地坐在那里瞧着大家。 确实,全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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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靠理智啊,”奇奇科夫说,“要每时每刻跟理智商量,同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实在认为我们生来就是毫无理智的。 我不相信我们中间谁是有理智的。 就是看到有人正经八百地过日子、抓钱和攒钱,我也不相信他!到老的时候,他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花光!
我国人全是这样,不管是贵族还是农民,无论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个聪明的农夫,原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异想天开,修了个香槟酒浴池,天天在香槟酒里洗澡。 我们似乎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想去看看水磨吗?只是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象样子了。“
“那有啥看头!”奇奇科夫说。“那就往回走吧。”
于是三个人就转身往回走。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片荒芜和衰败的景象。 只是在一条街中央增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 一个村姑穿着满是油垢的粗布衣裳,大发雷霆,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稍远点儿的地方有两个农夫看着醉婆娘发怒,丝毫无动于衷。一个在抓着后背下边的地方,另一个在打哈欠。 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 房盖也在打呵欠。 普拉托诺夫看到这种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 奇奇科夫心中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是窟窿套窟窿,补丁摞补丁!”一家农舍没有房盖,上边盖了两扇大门,有些窗户要倒下来,就用从主人粮仓拿来的杆子支着。 看来赫洛布耶夫庄园管理使用的是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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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补西墙的办法。他们进了屋。 室内贫寒景象同一些最时髦的闪闪发光的摆设摆放在一起,使奇科夫感到有些惊讶。 在破乱的器物和家具中间有一些崭新的青铜雕像。 墨水瓶上坐着一个莎士比亚,桌上放着一只挠后背用的非常精致的象牙挠痒耙。 赫洛布耶夫把妻子介绍给客人。 女主人真是没挑的。 即使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 她衣着考究,打扮入时。 她爱谈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可以看出来,她比丈夫更讨厌农村,一个人独处时比普拉托诺夫更爱打呵欠。 不一会儿屋里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第六个抱在怀里。这几个孩子都很好,长相都很好看。 他们打扮得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 因此看着他们就更令人感到担忧。 假如他们穿的不好,是粗布裙子和普通衣衫,在院子里随便跑动,同农家子女毫无差别,那就会更好一些!不一会儿,女主人来了一位女客。 女主人陪她到其它的屋去了。 孩子们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几个男人。奇奇科夫开始谈买卖。 象所有的买主一样,他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 从各个方面贬完之后,他问道:“您卖什么价儿?”
“您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样做是无耻的。 我也不对您隐瞒:我村里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农奴,连五十个也不到,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要权当他们已经死了。 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不活,要三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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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五吧。“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我到当铺典当也能得两万五,您知道吗?
那我能得到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 我所以要卖,就是因为我急等钱用;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必须付钱给胥吏们,只是没有钱。“
“无论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替奇奇科夫感到不好意思,说:“买下吧,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庄园都是这个价儿。 如果您不肯出三万,我跟家兄就要合伙买了。”
奇奇科夫吃了一惊……
“好吧!”奇奇科夫说。“我答应给三万。目前给两千定钱,一星期后给八千,剩下的两万一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钱要马上付清。 现在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如何不能迟于两个星期。“
“我马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只有一万,等我筹措一下儿吧。”
奇奇科夫扯了个谎,他手边有两万。“不行啊,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
我说过,我马上就要一万五。“
“我确实缺五千,还不知道到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头说。“只好这样啦!”奇奇科夫说完,心想:“他能借给我正好。那就只好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把那个小红木箱子拿了下来,奇奇科夫马上从里面抽出一万来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其余五千答应明天送来。 答应归答应,可是他的打算却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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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送三千来,其余两千等过两三天再送来,如果能拖就再拖些日子。 奇奇科夫不知为什么非常不喜欢钱离手。 即使特别需要的时候,他也总觉得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 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喜欢让要账人多跑两趟啊。 让他坐在穿堂儿磨磨后背嘛!仿佛他不可以再等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宝不宝贵,他的事业受不受损失,和我们有何相干!
“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不得闲哪。”
“您以后想在哪儿住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有,我要搬到城里去住啦。主要为了孩子需要这样做:孩子们需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与跳舞老师,在乡下找不到啊。”
“一块面包都没有,还要请人教孩子跳舞。”奇奇科夫心想。“怪!”普拉托诺夫心想。“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
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都没有,却有香槟酒!”奇奇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不知道在想什么。香槟拿来了。 他们干过三杯,快活起来。 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亲,妙语联珠,谈笑风生。 他的言谈里显露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有好多事情,他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寥寥数语就勾勒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缺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明白啊;一些地主为什么破产,由于什么原因破产以及怎样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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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历史,他知道得多么详尽啊;那些地主的琐细痼习,他描述得多么有特色多么逼真啊,——奇奇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十分入迷,确实要承认他是一个最有才智的人了。“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有这样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竟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完立即搬出了一大堆方案来。 这些方案荒谬绝伦、怪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耸肩膀:“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擅长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距离啊!”
各种方案几乎都建立在需要从什么地方猛然借到十万二十万上边。他觉得那时一切就都会安排就序:经营管理也会改善,漏洞也会统统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全部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叫我怎么办呢?
找不到,找不到一个人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哪。 看来是上帝不愿意罗。“
奇奇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能赏赐给这个糊涂虫二十万罗!”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三百万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对教会和修道院,她肯布施;周济亲人却有些吝啬。她很特别,是个老古董,值得一看。她家里光是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吧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如今见不到的。她的仆人中最年轻的也快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
‘要是客人有些什么举动使她不中意,她吃午饭时就吩咐不给他上菜。 仆人真的就不给上。“
普拉托诺夫笑了笑。“她姓什么,住在哪儿?”奇奇科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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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住在本市,姓哈纳萨罗娃。”
“您为什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到她要是了解了你现在的处境,不管多么吝啬,都不会袖手旁观。”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
我的姨母脾气非常倔。 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 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早就有人在她身边巴结她了。 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还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会走运!随他们的便吧!我从前都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腰弯不下啦。“
奇奇科夫心想:“真是混蛋!
如果是我,我就会象保姆侍弄孩子那样去侍弄她!“
“这样干说话多多没意思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喝啦,”普拉托诺夫说。“我也不喝啦。”奇奇科夫说。 两人全坚决表示不喝了。“那起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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