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小提沉默无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赶到医院去看白二宝,医生说白二宝右脚粉碎性骨折,术后暂不能探视。浦小提眼泪汪汪地说:“他的骨头还能长起来吗?”医生说:“这很难说。”浦小提说:“报上都登过了,连人的小手指头扔到垃圾堆里多少个小时拣回来,还能接上,他那么大的一只脚,怎么难说呢!”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浦小提说:“工友。”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说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该明白,骨头碴子都被强酸泡酥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张口就问妈:“人骨头断了,吃什么最好呢?”妈妈说:“吃新鲜的猪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炖汤,脊梁骨断了都能接起来。”
浦小提找到父亲,说:“爸,你就杀一头猪吧。”老父说:“我家小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馋了?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啊。”
浦小提只得实话实说,说车间里有一个工友骨头断了,吃这猪蹄子大补。老父说:“这猪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说杀就杀呢!”浦小提耍开赖,说:“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新鲜猪蹄子,您要是不杀猪,我就自己到圈里砍下一只猪脚。”
老父虽然知道女儿绝无持刀砍猪的能力,但此话一出,知道了小提的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磨刀去了。当浦小提拎着香气扑鼻的瓦罐子走进病房的时候,前来慰问白二宝的工人们一下子都闪开了。
医生的担忧成了现实。白二宝被强酸腐坏的脚骨拒绝愈合,被酸剥蚀的皮肤也长久地保持溃烂状态。浦小提刚开始还想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白二宝的烂脚掌,觉得什么话都抵不上人能举步如飞。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在第一时间拿下的口供,对认定事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工人受伤,若如实报上,就成了工作时间打闹玩耍。责任自负之外,从上到下都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现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白二宝被断为“工伤”,劳保福利一概享受,还不停地有人提着麦乳精代乳粉之类的营养品慰问。浦小提只要不当班,就到医院帮着白二宝洗脸洗衣。其实白二宝伤的是脚,虽说行动不便,但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只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觉得良心不安。她总想等白二宝的伤彻底好了,自己的过失也就算赎完了。桥归桥,路归路,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宝的脚伤好的极慢,时不时地还有恶化趋势。炎症变成了很少见的产气菌感染,整个腿肿的像老树桩,一按直冒泡。医生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截肢了,要白二宝家里人有个准备。白二宝的妈哭鼻涕抹满了医院的半面墙,他爹说,保命要紧,该咋治就咋治。不过人是叫厂子给闹残的,厂里要一养到死。
好在最后用了一种进口药,白二宝才算保住了一条囫囵腿。右脚变成了一疙瘩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劲。出了院后,白二宝特别爱在人前夸张地显示自己的瘸和拐,一来二去的,全厂没有人不认识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宝终于可以重新上班了,只是干不得重活,在车间里当安全员。浦小提真比白二宝自己还要高兴。觉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狱了。
第十四章
这天,白二宝在工厂的主干道上拦住浦小提说:“咱俩啥时候办事?”浦小提说:“啥事?咱俩的事不是都完了吗?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当了你的护理员了。你的脚也好了。”白二宝说:“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妇。”浦小提说:“那我要是不乐意呢?”白二宝说:“那我就说你在医院里伺候我的时候,已经是我的人了。”浦小提咬牙切齿地说:“白二宝你不要脸!你不能胡说!”
白二宝说:“浦小提我特地挑在大马路上跟你说这个事,你看看周围人看咱的眼光,你就知道,我要真那么说了,你甭说跳黄河了,就是跳到电解池子里也洗不清了。”浦小提朝四下里这么一望,才发觉大伙儿看他俩的目光,真是暧昧不清的。浦小提气得转身就跑,白二宝也不去追。一是他瘸拐着根本就追不上,而是在心中窃笑,浦小提你跑不了。
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白二宝请老病当红娘。老病说:“二宝你要给我猪头,我才保这个大媒。”白二宝说:“那还不容易吗?我老岳父是养猪的,我住院那会儿,小提天天送猪蹄子,差点把奶汁给催下来。”
老病自己不出马,找到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好瓜子听了老病的话,说:“一个好姑娘。可惜了。”老病说:“白二宝是个害群马,要是没有浦小提这样的好姑娘管着他点,备不住成了个祸害。再说啦,他是工伤,瘸着半截腿,以后找不着对象,还不得咱车间里帮着忙活?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好瓜子找到徒弟说:“小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以同意也可以反对。乐意了,我高兴。不乐意了,我也高兴。总之要你自己拿个主意,甭看我的面子。要是先乐意了,以后又不乐意了,也别怪师傅我张了这个口。”浦小提说:“师傅,你不必张口。我不乐意。”
浦小提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师傅们旁敲侧击说什么,就是不松口。白二宝看出大伙都乐意促成这件事,也就百折不挠。每天吃饭时分,饭堂就成了白二宝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闹得半个食堂的人为之侧目。浦小提就不到食堂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个饭盒,中午在车间旁开水房的锅炉边热一热,凑合着吃点就是了。她家离厂里挺远的,路上要倒三回车,公交车挤得人仰马翻,饭盒无论怎样横拿竖握,到了厂里,也是汤水狼籍,汁液洒得到处都是,只好免了菜饭,天天带包子饺子之类有馅的面食。虽说少油缺肉素馅为主,白菜韭菜一统天下,但经浦小提的手做出来,就别有风味。吃饭时候,常常有人问:“呦,什么吃食啊,这么香!”浦小提马上从饭盒里夹出一个包子,说:“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尝尝。”受到邀请的人也不客气,张嘴就吃。家里不宽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经常半饥半饱。
白二宝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饭了,也改变策略,带饭上班。他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腆着脸走到浦小提面前,说:“人家都说你做的包子好吃,给我也尝尝。”浦小提赶忙在最后一个包子上咬了半口,说:“可惜没了。”白二宝嘻皮笑脸地指着浦小提放在饭盒里的大半个包子说:“这还有嘛!”浦小提说:“对不住,我都咬过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带一个包子给你吧。”她实在对付不了白二宝的死打滥缠,取个缓兵之计。白二宝说:“别拿明天哄我。我饿,现在就想吃。”
车间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显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说:“我也不是你们家人,也不欠着你的,你饿不饿的,我管不着。反正包子是没了。”白二宝说:“我就吃这剩包子!”说完,不待浦小提反应,一把抓起浦小提饭盒中的包子,在印着月牙印的包子摺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个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入肚中。连声说:“好香!”浦小提嗔怪之余,也生出一丝好笑。这个男人像小猪一样憨,别人吃过的东西他非但不嫌,还当成了宝贝。看着他的瘸腿,浦小提生出了怜惜之心。
第十五章
第二天浦小提果真多带了包子,馅里还掺了肉,把普通粉换成了富强粉,连包子的摺都多捏了几道,浦小提喜欢别人欣赏她的手艺。不想白二宝变的很拘谨,吃饭时根本就没到浦小提这厢来,远远地缩在犄角旮旯里胡乱垫了点什么,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浦小提看着饭盒里多出来的包子,恨恨地想,这个人真傻,看我以后还理你!浦小提看了不少文学书,知道愤怒出诗人这句话,此时的她,觉得改成愤怒出胖子肯定更对,她一怒之下,把包子都给吃掉了,看着空空的饭盒,怅然若失。
过后几天都是这样,白二宝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避着浦小提。上小夜班,从下午2点到晚10点。腊月天,天黑的很早,下班的时候简直相当于半夜了。工人们裹着大衣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出大门,警卫统着袖子,缩成一团站在门口,吐出一团团白气。
白二宝推着自行车,相跟在浦小提的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浦小提说:“我多带了包子,你怎么不来吃啊?”白二宝说:“吃,哪能不吃。我想吃一辈子呢。”闲话中,浦小提走出了厂门。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你停一下!”浦小提吓得一哆嗦,僵立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知自己犯了哪条禁令。警卫说:“不是说你,是说他呢!”说着,用警棍示意已经走远的白二宝回来。
白二宝一瘸一拐慢慢走回来说:“怎么啦?天飘粒子了,我腿脚不便,还得赶紧回家呢!”说“腿脚不便”时声儿格外大。
警卫走到白二宝的自行车跟前,说:“打开。”说着就伸手去拿白二宝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饭盒。不想,看着不大的旧铝质饭盒,如同被焊在了车后架上,纹丝不动。浦小提把在车间巷道里翻动金属板的手劲使出来,哐啷一扳,饭盒应声打开。盒子满满当当,在黯淡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磷光,一眼望去,像是一盒洗净码齐的带鱼段。浦小提立刻认出来了,它们是金属,是车间里通过了电解步骤之后完美纯粹的金属。这种金属非常昂贵,在世界金属交易所,喊出的都是天价。警卫露出得意之色,他是有经验的老手,没有任何密报,只凭着自行车带被压下的幅度,就敏感地觉察到所载并非空饭盒,贼就真让他憋住了。
“怎么回事?”警卫问。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一块吃的晚饭,后来就把空饭盒放在车后头了。再也没动过饭盒。也不知道这是谁,嫁祸于人。把偷来的金属放在我车后面了。真真气死人了!”白二宝振振有词。他们正点下班,因为路远,就压了下班工人的尾巴上,这会儿人都散尽了,几乎没有人看到这一幕。浦小提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和白二宝在一起吃饭,也没有看到白二宝把饭盒夹在车后面,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本来是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好像有一块沾满了电解液的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咽喉又呛又苦腐蚀到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警卫有些为难,即使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警卫,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定就是他偷的金属,但你没有抓住他的手,你就没法确定说是他。还有一个看起来这么本分的姑娘是他的证人,此事鲁莽不得。警卫换了一个口吻,说:“饭盒你是不能拿走了。你写一个东西,在这里。旁的等着明天再做处理吧。”白二宝把刚才所说写了下来,签了名,还按了一个手印。警卫示意浦小提也签名。浦小提愣了一下,她很想不签,看到白二宝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不忍心拒绝。如果她说白二宝干的事和自己无干,依警卫虎视眈眈的眼光,白二宝今天晚上就得蜷在地上冻一宿。她上了8个小时班,白二宝也上了8个小时的班。如果蹲到天亮,多折磨人啊。浦小提提笔签了字。
第十六章
“我们都是苦孩子”,这句话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黑暗而疼痛。
第二天,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找到浦小提,说:“你能保证是有人给白二宝栽赃吗?”
浦小提说:“我不能保。”老病说:“你既签了字,就是保了。现在,白二宝没什么事了,你也没什么事了。可我有事了。这个金属是谁偷的?厂子里很重视,要咱们查个水落石出。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这样倒腾啊。再说这金属军工上有用途,要是倒卖到台湾,麻烦可就大了!依我看,这也一定不是咱车间的人干的,许是外头的人干的。这两天,正有几个临时工在附近挖下水道,肯定是他们啦……”
老病这些话是凑在浦小提耳朵旁边说的,浦小提只觉得半边耳朵好像被山火燎了。几天后,他们已经倒成了早班,下午两点下班,浦小提特意等在后头,在厂门外避人处拉住白二宝,说:“你给我说实话。饭盒里的金属块是不是你偷的?”
白二宝说:“不是。”浦小提冷冷道:“你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告诉你,人家把金属块拿去做了指纹分析,上面除了你的指纹,根本就没有别人动过的痕迹。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你是个贼!”
白二宝默不作声,半天,突然抽泣起来,属于男人的大颗眼泪像榛子一样结实。他说:“浦小提,别人能说我是贼,你不能!金属块是我偷的,可我为什么要偷?为的是你!”
浦小提惊得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嘴,心就跳出来。关于查出指纹的事,有个朋友在厂部,向她透露了详情。金属块真是送到专门机构检查了,当时没经验,多个警卫把饭盒拿起放下翻看过一番,指纹太杂乱,已没有侦破的价值了。挖下水道的临时工死不承认,已成了悬案。浦小提本想敲山震虎,吓唬吓唬白二宝,没承想他竟招了,居然还胡说八道,说作案动机和自己有关。浦小提大怒道:“白二宝,你不能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让你偷东西来着?”
白二宝看看周围无人,苦着脸说:“我不是想娶你吗,可我家那么穷,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想让你过好日子,我要给你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东西,我要提着好多礼物去看你爹娘……这些都需要钱,我……太糊涂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浦小提全身又冷又硬,变成了金属。当初她默许了白二宝的假话,以为帮他逃过一劫,就没什么事了,不想却和这个甩不开的白二宝粘的更紧了。浦小提慌乱起来,稳稳神,岔开话题说:“白二宝,你不能信口开河。这一次就算了,厂里没法认定是你,反正金属也没有丢,就不打算追下去了。你以后千万可不能做了。”说完,浦小提转身就走,快快离开这让她担惊受怕的人。
白二宝死死拉住她说:“浦小提,你救人救到底。你嫁给我,我就变成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我再也不会动歪门左道的心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配不上你。可我肯定是世上最爱你的男人。浦小提,你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咱们俩是般配的!”
浦小提轻轻地拨拉开白二宝的手。当手和手相碰的那一瞬,她第一次感到了震悚和亲近。是的,他们都是苦孩子,这句话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黑暗而疼痛。
“你让我自己走走。”浦小提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白二宝没有拉她。
浦小提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原来是环卫局。她一点也没打算到这里来,脚是顺风漂荡的竹筏子,自动地把她给驮来了。她认出了这个大门,眼泪模糊了双眼,再也不愿有一分钟的停留,很快地折身走了。
第十七章
晚上,浦小提跟妈妈说话。妈妈拿着姐姐和弟弟的照片,在昏黄的灯光下落泪。浦大会到陕北插队,已经和当地的农民结了婚。浦远程当兵在西南挖山洞,很长时间没有来信了。浦小提说:“有一个男工追我。”
妈说:“你熬猪蹄子汤是给他喝的吧?”
浦小提说:“是。”
妈又说:“你包了差样的包子,带了一大饭盒,也是为了给他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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