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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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 作者:毕淑敏-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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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海群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着急地问:“你在哪里?我正在等你,怕你出了什么意外。不会是为了赶着来,叫汽车碰伤了吧?”关切的话语通过电流,夹着高海群的呼吸声传导过来,浦小提根本就没有力量拒绝了。

    她赶到高海群家,那是一座高层楼房。浦小提跨出电梯,手拿纸条核对着门牌号码,找到了那间房,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动开了。高海群身穿黑色便装,笔直地站在门内。浦小提说:“这么巧?”高海群说:“不是巧。这是我第100次开门了。只要一听到点动静,我就打开门。连自己都很奇怪,要知道让一个老兵风声鹤唳的事,可真是不多。”

第三十七章

    高海群的家是一套旧式的两室一厅,家具极少,四壁白。浦小提四处打量了一番,说:“卫生状况极好,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地方。”高海群示意她在简易的布沙发上坐下,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拾掇的。我刚刚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人家是打扫一净的。”

    浦小提说:“你平日住在哪里?‘高海群说:”我在总部机关学习,那里配有专门的宿舍。“浦小提说:”那是你的家属要来?“高海群说:”她和孩子刚刚来探视过。工作很忙,她暂时不会来了。就是来,机关也有很好的接待房。“

    浦小提说:“那你租了这房子干什么用呢?”高海群认真地说:“浦小提,那天我听钟老师你说愿意帮助大家打扫房子做工补贴家用,我就想我需要这样的房子。我还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就请你到我这里来打扫吧。”浦小提哭笑不得,说:“那你也不能租一套房子来让我干活啊。”

    高海群说:“如果我约你到饭店吃饭,到茶馆饮茶,到咖啡店喝咖啡,你去吗?”浦小提很干脆地说:“不去。”高海群说:“对呀,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只有租一套房子让你来干活了。”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就久久地沉默了。这是一套临街的房子,当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到急刹车时车轮碾地的摩擦音。

    浦小提说:“你寄给我的那些信,都被白二宝给贪污了。”高海群说:“那时候我望眼欲穿啊。像眼前这种情形,咱俩面对面地站着,我在大海深处想象过无数回,没想到真盼到这么一天,等了几十年。”浦小提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去做饭。”说着站起身来。高海群说:“我不能不提。我以为时间会让我忘了你,可那天在钟老师那里一见到你,我就知道说什么时间可以淡忘一切,真是胡说八道。你就像核潜艇,无声无息地完整地潜伏在海底,随时可以浮出海面。”浦小提说:“我还是给咱们做饭吧。就是你不饿,我也不是沉船,我饿了。”

    高海群乖乖地闭了嘴,跟随浦小提到了厨房,站在她身后,看她做饭。厨房里一应用品俱全,但是没有围裙。浦小提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块镶有带子的白布,说:“我估计就会缺这儿少那儿的,预备着呢。”说着把白布围在腰上,让高海群帮她从背后把带子系上。

    高海群用两个手指,像捏蝴蝶翅膀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浦小提身后操作着,谨慎地不碰到浦小提的衣服。即便是这样,浦小提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撞击。这是一个自己喜爱的男人和自己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气息喷溅到自己的后背,引燃了空气。浦小提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借着洗菜之机用冷水猛冲双手,终于把激情平抑下去。半小时之后,四菜一汤摆在了小小的餐桌上。高海群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浦小提做饭,一种略带倦怠的松弛和安宁涌上心头。他突然深切地感到,什么叫幸福?看着自己心爱女人为自己做饭,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一如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浦小提觉得安全极了,好像这间进入了不到一小时的屋子,已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吃完饭,浦小提忙着要去刷碗,高海群说:“不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浦小提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炮弹壳子制作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假梅花。

    高海群说:“卧室有一张大床。”浦小提说:“我看到了。”高海群说:“你累不累?我很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浦小提想到自己这一天的悲欢离合,心想岂止是累,简直是太累了。她无声地点点头,等待着高海群后面要说的话。她甚至连猜测的力气都没有了,像盲人似地跟随他往前走。

第三十八章

    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在一个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

    高海群平静地说:“要是我们都累了,就躺到那张床上休息一会儿。”浦小提略带琢磨,高海群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很率真地回望着她。浦小提说:“休息之后会怎么样?”高海群微微一笑道:“青梅竹马孤男寡女,所有该发生的都有可能发生啊。”浦小提大惊,惊的不是高海群说出这话的内容,而是他这种开诚布公的方式。浦小提噗嗤笑出声来,说:“高海群,你是想图谋不轨吗?”高海群说:“这可不算阴谋。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美好理想。我一生有很多理想。”

    浦小提说:“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她有一点挑逗,几乎可以说是挑衅,甚至有一点希望梦想成真。高海群说:“关于我现在和你讨论的方式,也是我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的。我不会用强,这是我的教养和我的身份都不允许的。而且这是对你的不尊重,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浦小提热泪盈眶。她已不年轻,更和梦想和美好这些优雅的词汇无关。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却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她定定地看着高海群的双眸,明澈镇定。他观察大海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吧?浦小提相信,那些话一定像浪花,在他心中翻涌过无数昼夜。

    因为哀伤,浦小提就格外清醒。她倚着卧室的门框,要把一些关键的问题闹清楚。说:“你不怕我赖上你这个将军吗?”高海群说:“这和将军无关,只和一个男人有关。”浦小提说:“嗨!将军,你说了刚才那些话,不对你的妻子感到内疚吗?”高海群摇摇头说:“不。我在认识她之前很久很久,就认识你了。我不会内疚,一个人不会因为梦想而内疚。”

    浦小提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高海群不解是何意思,说:“你觉得我说的可笑吗?”浦小提收敛起笑容说:“我觉得像咱们这样坐而论道的中年男女,实在是太少了。”高海群说:“一名军人,职业习惯就是把一切可能性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计划之内。”浦小提说:“要是我不愿意呢?你想过吗?”高海群说:“想过。我想你不会不愿意的。”


    浦小提很喜欢这样的讨论,又安全又有趣。她从门框向卧室内望去,淡蓝色的床单,平整洁净。淡蓝色的枕头,松软柔和。在静谧的灯光下,它们发出海水一般波动的光泽,蒸腾着淡淡的诱惑。浦小提多么想放浪形骸出神入化地放松一下啊。但是,不能。当讨论刚刚开始的时候,当高海群说到梦想的时候,她就有了答案。是的,那是一个梦想,既然是梦想,就一定不能让它在现实中降落。浦小提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她用一天的时间,温习了自己的半生。现在,功课应该结束了。她主动握住了高海群的手,她感到将军的手在微微颤抖。

    浦小提眉目柔和素雅安详,悄声说:“海群,我不会到那张床上去,我要走了。”

    高将军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一直想问问你,当年,你的瓶子里到底有多少只苍蝇?”浦小提说:“苍蝇数不是130只,要多好些呢。因为我要帮你把苍蝇数补回来。”

    将军默默不语,童年的苍蝇都那么可爱。

    浦小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提了。”

    浦小提走了。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她回头望望那座高楼的14层,凝视着那扇窗户。窗户黑着,但她断定将军在高楼之上眺望着她渐行渐小。她要自己和他都保留一个永远的梦境。玲珑少年苦涩豆蔻,一个美丽清贫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个她最尊崇的男人心中悄然而立。

第三十九章

    浦小提炒了头两个主顾——宁夕蓝和白二宝的鱿鱼,也不再光顾将军精心筑起的小巢。她开始寻找新的工作。需要保姆的人很多,特别是城市籍的下岗女工,很受欢迎。比起不谙世事的乡下妹子,雇主更喜欢人到中年的女性。觉得她们受过失业的煎熬,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对于家用电器,也精通和爱护些。

    浦小提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她善用工具,街上最新出现的强化洗涤剂、玻璃清洁剂、油污净、地板精,都被她一网打尽。她会寻找出最物美价廉的牌子,推荐给主顾用。主顾一一采纳,她就去批发,小小的房间堆满了瓶瓶罐罐,如同仓库,从中也可小赚一笔。浦小提干活不惜力,特别是第一次,她会趴进床铺地下,扫出蒲公英一般的尘絮,她会搬开暖气罩子,找到装修工人遗留下的破袜子,在女主人惊呼当中,把犄角旮旯收拾的干干净净。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小时工上工,也要一个下马威。浦小提不偷懒不耍滑,口碑鹊起,不几天找她干活的人就排得满满。刚开始雇她打扫卫生,很快她的业务就扩展到买菜做饭。浦小提总是有言在先,她只在超市买净菜,这主要是为了雇主的健康,绿色无污染,再说她也没法到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私心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怕雇主怀疑她克扣菜金。小贩那里的菜没个谱,今天便宜了,明天就贵了,谁也说不准。超市的菜都是明码标价,浦小提会把所有菜价的标签都整整齐齐地贴在一张纸上,雇主对于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浦小提很快就以她精湛的家常厨艺赢得了更多的主户,后来,她索性不再接普通的小时工的活儿,专司做饭,收入成倍地增加。

    惟一的安慰是高海群常常打电话来。比见到那个威武的将军,浦小提更愿意和他在电话里交谈。声音像钻石一样,能抵抗岁月的打磨。在电话里,他们谈的很快乐,好像要把几十年未及讲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说完。

    一天深夜,钟家的护理员突然打电话来,说钟老师不行了,请浦小提快去。浦小提三脚并作两步,以为看到的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想钟老师倚在床上,脸色与床单一般惨白,头发梳的根根不乱,精神还不错。

    护理员在门边拉住她说:“这是回光返照,没多久时间了。她一直不让惊动别人,女儿到外地出差,正往回赶呢。她说你是她的亲人。”

    浦小提一阵鼻子发酸,赶快走到钟老师身边。垂垂老矣的妇人,已像一片半融的雪花,瞬忽间就要消失。浦小提不想让老师伤感,做出笑脸道:“钟老师,我来看您了。”钟怡琴已无力说更多的话,叹息着说:“有……一事……托付你。我不放心老姚……没有人会管他……在所有的人里,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可我还是把他托付给你了……如果他万一醒了,千万不要让他再站起来祸害别人,紧紧地按住他的腿……”


    钟怡琴说完,等不及听到浦小提的回答,就闭上了眼睛。也许,作为一个深谙学生心理的老教师,她不用听就知道答案了。

    厂房被夷为平地,要在这里建起一片优美的经济适用房小区。职工宿舍在拆迁之列,浦小提会得到一笔补偿费,略加添补,就可以在原地买到一套一居室。父亲住院化疗,浦小提晚上服侍父亲,白天就到钟家照顾老姚。

    老姚更傻了,眼珠旋转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许多。当浦小提为他收拾粪便,按摩褥疮的时候,他会凝然不动地注视着浦小提,好像在思索什么。浦小提忙过之后,也会盯着老姚看两眼。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手,手指像箭簇般坚硬有力。如果老姚醒来,她能在第一时间按住他的膝盖骨,让他丝毫无法活动。浦小提有时会很奇怪地想到,这个老姚和以前那个老姚,是一个人吗?墙上像框中有钟怡琴微笑的脸庞,好像在说,浦小提,站起来,这个问题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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