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莫要偏袒燕然,只说臣与他打赌一事,官家金口玉言,只提及龙卫军,燕然你可认输?”
萧远叹了口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臣认输就是,只是侯爷现今身份不同了,可否不要在圣驾前口口声声唤臣表字。”
“有日子没听你们两斗嘴了,”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位臣子,“萧卿说来听听,你们俩赌了点什么?”
“臣的紫云驹和侯爷的练光弓。”
皇帝笑道:“明昭今日得了个好彩头。不过朕倒是有一点疑问,既然萧卿只需七日便能整肃天武军,南江侯治下是否放纵了点?”
杨明昭忙单膝跪地,拱手道:“臣治军不严,请官家治罪。”
皇帝抬手道:“厢军积弊朕也略知一二,萧卿的手段是猛药,不可长用,要革除这些弊端,虽当徐徐图之,但也不能太宽纵了。”
“臣自当尽力。”
“起来吧,如今连你也这样,朕实在是看不惯。”
“要是燕然肯回京,臣手头的事情便能活泛许多……”
皇帝看了萧远一眼,淡淡道:“劳烦明昭将夫人接进宫来,今晚就在昆玉阁设宴,清清静静的喝上几杯。”
南江侯知皇帝是借与他夫妇饮宴来给萧远接风,不然皇上在宫中为一个从五品的官员设宴,明日京城可要议论纷纷了,便会心领命而去。
待南江侯离开,皇帝的眼神缓缓落到萧远左腕的旧牛皮护腕,道:“当年之事萧卿依旧不能释怀么?”
萧远笑道:“恕臣不敬,顺丰七年之事,官家可已释怀?”
皇帝深吸了口气:“当朝也就你还敢提这件事。罢了,适逢秋猎之季,孙觅竟舍得派你来。”
“一来不用看见臣,二来不用逢迎京官,孙大人何乐而不为。”
皇帝点头笑道:“明昭终究太谨慎了些,你这性子又太野。”
“为了不使官家为难,臣才自请外放北疆。”
皇帝稍稍挪动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前倾,正色道:“高德兴一事,萧卿认为当如何处置?”
萧远心头一转,只答道:“高帅刚立下大功,又正是欲与武人立威之时,怕是须得从长计议。”
“你来这几日,可知有人于市集中刺杀高德兴?”
“略有耳闻。”
皇帝仔细打量了跪在面前这人的神色,缓缓靠回椅背上:“他不过恃白城之功已骄狂如此,岂可待羽翼丰满。你护送军粮回永定后,勿要耽搁,即刻回转,朕有要事需卿谋划。”
红霞漫天,秋风渐凉,皇上安排了贵妃陪着夫人在昆玉阁底层用膳,自己则和南江侯在二楼上观景饮乐,只命随身的几个太监在底层伺候,没有圣命不得上楼惊扰。南江侯圣眷浓厚,曾有救驾之功,平时也常奉诏携夫人进宫饮宴,故宫中皆不以为意,只是此番身边多一个校尉,也只当是新提拔的侍卫,虽有些奇怪,但这些伺候官家已久的近侍,自然不会随便议论。
唯独有些意外的,只是官家夜召户部尚书杜大人,亲自过问了武定岁赐拖延之事。不日粮钱酒赐俱齐,在西华门外与武定军将交接已毕,乘着天气晴朗,一队人马便赶着上路了。
萧远骑在马上,默数着粮车一一过去,正要催马前行,忽见一熟悉的人影站在城门边儿上,远远的行了个送别之礼,心下略有些吃惊。索性掉转马头,笑道:“萧某与杜公子点头之交,怎敢劳动公子大驾。”
杜书彦心头笑道:“三番五次设计接近,如今倒说点头之交,真是轻巧。”一边抬手鞠道,“将军不必下马,相识一场,在下略尽片心而已。”
“叨扰多日,杜兄受累了。”
“将军此去,不知何日来归,杜某念一曲相知……”
“到底意难平。”萧远沉声笑道。
杜书彦一愣间,萧远已拱手拜别,策马随粮队北去,呆立半晌,方直笑道,“到底是意难平啊。”
一、骤雨初歇()
刚过了夏至时节,老天爷便好像下漏了似的。所谓江南梅子黄时雨,应是温柔的、缠绵的,偏生这几日的雨,下的那个凄厉。城里几处低洼处的房子尽数泡在水里,顽童丝毫体会不到大人的烦恼,将家里的澡盆拖出来做小船,与同伴们玩的高兴。
城外的小土山上的植物多为蒿草,被暴雨打的腰也直不起来,有不少地方甚至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被连根拔除,露出一块块土黄色,好像癞痢头,难看的紧。
依旧是下着暴雨的清晨,在这片绿草与黄土之上,还有另一重颜色,红色,那是鲜血的颜色,泥土的腥气与草木气味也遮挡不住这浓浓的血腥气。方圆数丈之内,俱是一片血腥,被雨水冲淡,一丝丝被大地吸了进去,还有一些顺着水流,一起汇入了山涧之中,若是往日天晴之时,且不说这清澈的涧水变色,单是那浓重的味道,也会让山脚那些洗衣的村妇发觉。这会儿那浑浊的涧水已搅乱了一切颜色,更何况,谁会在这个天气出来洗衣服。若非不得已,连门都不出才是好呢。
若是有人出来,走上几步到这乱石堆后面,定然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做武林人打扮,兵器还在手里,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每人身上的伤口不多,只一剑,皆直指咽喉。轻薄短剑,若是寻常人见了,只道这是闺中女子防身之用,兴许连匹布也划不透。然而在这只手里,它却成了要命的凶器。一双纤长的手,却骨节突出,虎口厚厚结着一层茧的手,一个女孩子的手长成这样,不得不令人叹息。长着一张不识人间烟火的清秀脸庞,却有着一双如操劳数年的妇人手。
她就这么倚着松树,坐着。
那点可怜的树冠哪里能挡得住这样的雨势,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双目紧闭,身上有数道伤痕,却没有一处是在要害,如果有懂行的人看了,便知她身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地上那些尸体手中的兵器所留。
她竟以一人之力,对抗这十数名手持兵刃的男子。
朦胧中,耳边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这处战场正处在山谷之中,连日的暴雨,将山上石块泥土冲刷松动,最终挟裹在一处,如土龙一般从山上奔泄而下,世人称之谓泥石流。
她微微睁开眼睛,想起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然而拼尽了全身的力量,不过是使手指微微动了那么一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方才最后那人倒下之际便尽了。
罢了,天命。
她复又将双眼闭上,静静等待怒吼奔袭而来的泥石流将她撕成碎片。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泥水飞溅在脸上,却在此时,她腰身一紧,有人拦腰将她搂住,堪堪将她带离泥石流的行进线路。
那人开口,声音中带着关切:“姑娘,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一幅书生打扮,浑身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显露出颀长却不干瘦的身材,纵是这般狼狈的相见,他通身依旧有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腹部那道最深的伤口:“还行,差一点儿。”
只刚才他一把拦腰将自己整个人抱起的力气,还有那纵跃的轻功,她再傻也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她勉强笑道:“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摆摆手:“什么恩公,我只是路过的。虽然你这伤口不深,不过给雨水一泡,就难说了。不如我带你回城里治治?”
想到自己这一身的伤,她摇摇头:“不用了,只怕会吓着大夫,我有金创药,自己上药就行了。多谢恩公,若恩公有事,就不必管我了,还请恩公留下名号,日后也好报答。”
那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金创药又不是万灵丹,就你这一身的伤,涂了金创药也没用,我跟你打赌啊,今晚你若不发烧,明儿我就请你吃冰酪。”
原想着这人武器如此之高,又是这样的气质,谁料说出话来,跟个市井顽童似的。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却牵扯到伤口,又倒抽一口凉气。
“没事笑什么笑,别笑了。放心,我不带你去医馆,我那儿有药,替你治。”那人这么说着,脚尖轻点,便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飞快掠去。
伤口果然痛的厉害,全身依旧没有一丝力气,依偎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她的心情竟十分轻松,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么把我带回你家了吗……”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带着一丝调笑。
当他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你翻箱倒柜的干什么呢?”正忙着数屋里有几处漏水的金璜,对于薛烈抱了个大姑娘回来,还惊天动地的翻药柜的行为表示不解,“春天已经过了,隔壁家的大白都不叫了,你怎么这么大动静啊?”
若是平时,薛烈早跟她斗嘴斗上几个来回了,这会儿却一反常态的没开口,脸上也无玩笑之色:“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哎,上回你弄来的那个什么膏呢?”
金璜跳起来:“她是你什么人啊,我那紫玉生肌散可是好不容易从素雪帮那里得来的,你得给我个理由。”
薛烈急道:“先救人成吗?一天到晚就想着钱钱钱钱钱,难怪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五寸来高的白瓷小罐直向薛烈脸上砸过去,薛烈知道自己说错话,也不敢躲,硬生生用脸接下了这罐紫玉生肌散,疼得呲牙咧嘴,仍一路奔去给那捡回来的姑娘上药。
他仔细检视了一下伤口,多在胸背,犹豫一瞬,还是将手伸出去解姑娘的衣带,金璜踢门进来:“趁人之危占人便宜是不对的,你,滚出去。”
薛烈知道她的意思,只得悻悻将紫玉生肌散交回她手里,一边耳根子还不清净,听她叨叨:“都不知道东西放哪儿就翻,找不着东西还给老娘翻脸,男女有别都不知道,想偷看大姑娘,真不知道你这爱好是跟谁学的。”
薛烈隔着窗户回嘴:“知道的你比我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就这唠叨劲,跟四十多岁的刘婶差不多了。”
“不不不,刘婶不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赵叔端着他的旱烟袋,慢悠悠地溜达到这边,以薛烈之能,竟没有发现,不得不感慨道:“赵叔啊,您可真厉害,我竟没听见您什么时候来的。您老什么时候把这踏雪无痕的功夫教我啊?您说您现在也不接活儿了,白放着也是可惜。”
赵叔不紧不慢磕了磕烟锅:“小薛啊,你跟这姑娘,什么关系呀?”
一句话将薛烈噎住了,他眼珠向右转:“啊,没什么,顺手就救回来了。哎哟……”
赵叔手中的烟锅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子,你想骗我,还早了八百年呐。不想说实话就算了,我去跟门主说,小薛想成家退出江湖了,咱们得把这空缺补上。你猜她会怎么说呀?”看着他一脸老狐狸奸计得逞的表情,薛烈无奈叹口气,若是他当真这么跟金璜说,以金璜那爆炭的性子,他定然居无宁日。金璜最擅长的便是长时间、剧烈的表达不满,而她一旦不满,代表着各种可能都会出现,总之,就是千万不要惹着她。
“我招,我招。这姑娘是银月山庄的大小姐。”
银月山庄四字一出,连赵叔的表情都微微一变,那是许久以前的武林传奇之地。银月山庄、烈阳堂和耀星楼,是白道上有名的门派。这三家同气连枝,互相之间联姻通婚频频,若是谁敢动其中一家,必会遭另外两家同时攻击。
后来不知怎的,耀星楼忽然便消声匿迹,只一夜的功夫,人去楼空,一个也没剩下,东西都好好的,没有带走。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若说是避祸,谁有本事去面对三家同时出手。这上下数百口的大家族,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甚至没有人看到他家人有出去过。
再之后是烈阳堂,烈阳堂原是朝廷武将出身,世袭三代抚远侯,三代之后,族长便向圣上请辞,解甲归田,从自逍遥江湖。虽离庙堂,却依旧以沙场战法教育子孙,所用武器亦是战场常用的长枪与弯刀。家中子弟闲来还会研究阵法,祖宗发迹之德,从不敢忘却。
耀星楼集体失踪之前,正巧是朝廷与平夏开战之时,朝廷征兵诏令刚下,烈阳堂上下便齐齐请战,为国效力。当所有烈阳堂可用子弟开拔战场之后的第三天,耀星楼便出事了。
这事甚是蹊跷,难不成烈阳堂与此事有关。
耀星楼的二少爷,乃是银月山庄三小姐的夫婿,这三小姐是庄主夫人最疼爱的亲生女儿。千挑万选,将她嫁了过去,谁知成婚才几个月,便发生了这等事。庄主夫人不依不饶,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着三小姐,银月山庄便绝不放弃寻找。
二、往事难提()
正在银月山庄为耀星楼伤神之时,城中百姓互相奔走相告:“与平夏的战争结束了,圣上御驾亲征的王师大胜回朝。”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战争总有伤亡,子侄平安归家的人家喜极相庆,而更多的人没有等来亲人的身影。
烈阳堂上下出征百余人,只得年轻的兄弟三人全身而归,大哥齐思斌刚满十六岁,若非叔父以身相护,他不死也必重伤,回来时,是两个年幼的兄弟扶着进门的。很快,烈阳堂大门糊上了白纸,扎起灵堂,一时间全家哀声一片,所有人周身缟素,以祭那些在这场大战中死去的亲人。次日,皇家遣使前来封赏,御笔亲书牌匾“一门忠烈”,大哥齐思斌依祖宗旧法,封镇远侯,二哥齐慕贤封保国将军,三弟齐成勇封威远将军,更赐下金银物什无数,万世旌表。
与此相对的,便是麒麟将军刘觥弈指挥失当,斩首弃市,刘家迅速败落下去,曾经往来频频的知交好友个个避之不及,为避祸,刘家旁支纷纷搬出京城,虽圣上有旨不追究其家人,然族人众人皆视他们为洪水猛兽,族长甚至将刘觥弈之名自族谱中划掉。刘觥弈原有妻儿在侧,只是在家变之后,再也没人见过。
关于这件事,身为刘觥弈贴身副将的三兄弟应是知道的最清楚,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曾有家仆私下谈论若不是刘觥弈那厮瞎指挥,怎会害得老爷丧命,被大哥听到,狠狠责打一番关了几日才放出来,之后再也没人敢嚼舌头。
江湖上不知何时出了一个万花楼,似乎什么消息都可以探听到,银月山庄重金相托,望万花楼可以找出耀星楼消失的真相。
那一日,万花楼主亲自登门拜访,与庄主说了短短几句话,便起身告辞,银月山庄再没提起过,庄主夫人只在暗中抹过几次眼泪,却也没有再说起要寻找之事。外界有流言说耀星楼乃是平夏潜入的细作,隐了这些年,就是为了里应外合灭南朝,不想今上天命在身,纵使平夏与北朝联手外加个瞎指挥的将军竟也没动摇南朝根基分毫。
丞相之女虽是闺阁女流,却深慕齐家一门英烈为国捐躯,虽武人在本朝不受重视,她却主动对父亲要求嫁入齐家。丞相素来溺爱这小女儿,丝毫不怪她这有违闺阁训条的行径,竟真向齐府提了亲。待三年守丧之期一过,齐思斌便迎娶丞相之女为妻,转年便生了一女,爱如珍宝,这女孩儿生下便长发过耳,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次年,银月山庄的少夫人也生了个女儿,两家走动之时,侯爷夫人提及让这两姑娘结拜姐妹,少夫人笑道:“如今烈阳堂与往日不同了,堂堂侯府,银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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