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玉家挤满了人。吕玉高烧41℃,躺在阴暗中暗红的旧式老床上昏迷不醒。人们低声交谈,躁动不安。
阳光照不到北窗,把房子的阴影描画在雪地上。雪地只有黑狗和吕玉的脚印。开了灯。房间里影影绰绰,都小心翼翼。一钵炭火很快烧红。赤脚医生来了,搭脉、打针、开药,皱着眉头说:“病得不轻”。他环视房间,朝橘园瞅了几眼,右手大拇指手指循环点击其他四个手指头,然后紧掐中指,欲言又止,只是奠名其妙地摇头。
一声不太引人注意的闷响从橘园里传来。吕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蓦地发疯般惊坐起来,低首,眼睛朝上看,眼光有些凶狠的怪异。她面无表情地呓语,宛如他人借她的嘴在那里说话。人问话,吕玉默然不答,眼睛向四面瞧着,浑身发抖。过一会儿,嘴里胡言乱语,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又躺下去,闭着眼,睫毛颤动,两行泪水滚下来。胆大的诧异地看着,胆小的赶紧逃离,恐惧地散布消息:“吕玉中邪了”。
更多的人围到了吕玉家,同情与不解的眼光,在阴暗的房子里扫来扫去。
有人很有经验地说:“给她灌煤炭水”,被阻止了;有的提议灌大便,把秽气冲出来。医生再来时,在吕玉家所有的房门上贴上了黄色的纸条,画满了看不懂的红符。吕玉看着“鬼画符”,傻笑,冷冷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与嘲弄,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徐家也挤满了人。徐鹏的尸体停放在徐家堂屋,蒙裹着一层白布,尚无棺材,暂且搁置在门板上。雪映得屋子里异常的白亮。徐鹏的父母正从另外一个城市赶回来。
吕玉开始照镜子,很认真地辨认自己,细致地触摸自己。忽而又握着镜子奔跑,像是追逐镜中的什么东西,满屋子乱转,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吕玉真的中了邪。五年前在吕家橘园附近绕了一个通宵的女人及其丈夫,开始琢磨黑狗的事。那个晚上的事像块巨石,长年累月重压在他们的心头。无论如何,黑狗是幽灵、鬼魅一般飘忽与难以捉摸的,很不友善。它十几年不吠一声,面对一具死尸,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全村人都听到了它的狂嗥。亲眼看见黑狗狂吠的只有河边那户人家,她描述黑狗狂吠时,前爪腾空,仰着脖子,若嘶鸣的马,它原地转了几个圆圈,撕咬着自已的尾巴,然后撒蹄奔跑,不知去向。
黑狗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橘园。堤岸上的行人,常能看到穿梭林中的黑色身影。它有时蜷卧坟顶,如一张黑皮。
黑狗一直没有露面。吕玉母亲回来的时候,仍不见黑狗踪影。吕玉母亲确信黑狗被人毒死做了野餐。村里有一群无事的青年,以偷鸡摸狗解馋为乐,更有败德的,杀了狗去集市卖肉,一条狗能卖几十块钱。
狗毕竟只是狗。吕玉的病,才是母亲心里的病。吕玉吃几回药,却似乎好转了,嚷着要去寻找黑狗,还说黑狗不是哑巴,黑狗在外面很冷。
母亲陪吕玉在橘园里转,不断地叫“大黑!大黑——”母女俩的声音此起彼伏。
残雪如地图一样分布,堤坡上东一块西一块,房子外背阳角落有一大片,橘树下呈现不规则的残雪图形,叶片上还残存星星点点。
阳光仍是耀眼,橘园明亮起来,橘树叶儿绿得格外清新。冬天的麻雀在枝丫间轻呜着欢快地跳来跳去。一只大鸟飞过天空,落在不远处参天大树的顶端,与树丫间的巢里扑腾飞出的几只鸟结伴新的旅程。
走到坟边,发现坟塌了一大块,忽地低了许多,新泥旧土胡乱地覆盖。先前的黑洞不见了,整个坟像堆积的乱土,黑的黄的,干燥的,潮湿的,混在一起。吕玉痴呆,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蓦地,她弯下腰,手指狂扒泥土,动作迅速而又猛烈,泥土直往身后飞弹,鲜血从她的指间流出来。
母亲上前紧紧抱住了吕玉,哭喊着:“我的孩子,你醒醒啊!有什么事跟妈说啊!”
吕玉挣扎着,一阵疯狂。母亲好不容易拉扯吕玉进屋,手让吕玉给咬了一个很深的印痕。吃过药,吕玉浑身战栗,又号啕大哭,半晌恢复平静,昏睡过去。
外面有多灿烂,屋子里就有多阴冷。
母亲不停地擦眼泪,悲伤。
好冷。吕玉哆嗦着醒了,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头发、衣服、被子,全部湿透。
暮色浸润,房子里泼了淡墨般,窗前微光幽幽,驱散些许阴暗。吕玉睁眼便见床边有个黑影一动不动,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妈呀!”
“孩子,醒啦?”答应的真是母亲。
“妈妈,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妈妈,好冷。”吕玉如梦初醒。
母亲摸索半天,找不到拉扯电灯开关的那条线。台灯按钮也是坏的。母亲说电线老化了,要找电工来修理,转身弄了蜡烛点燃了。她摸了摸吕玉的额头,烧已退。
“饿了吧?”吕玉状态很好,母亲阴沉沉的心里有了一缕阳光。
有熟悉的冥乐飘扬,如棉絮一样轻悠、单薄与脆弱。人们已经习惯了它,它是空气,融入了村里。死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人们管它叫“白喜”事,往往是包个红包,撮一顿了事。村人出些劳力,帮忙做几桌白喜事的盛宴、抬棺材、掘坟、下葬,旁人有节日般的乐趣。
“妈妈,谁家死人了?”烛光摇曳着母女俩的身影。开关电线断了,尚余一小截在开关盒外。吕玉脚踏上凳子接线,漫不经心地问。
“徐大爷的孙子,淹死的。”母亲话音未落,吕玉“咣当”从凳子上跌下来,带过一阵风,扑灭了蜡烛。
“妈妈,好黑啊。我怕。”黑暗中吕玉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轻抱着吕玉,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孩子真的“回来”了,彻底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重新点燃了蜡烛。
“去看一看,妈妈。”吕玉一字一顿。
母亲牵着吕玉,去了徐家。
鞭炮声不时地响起。正月里传统节目——民间“地花鼓”耍起来了。喇叭、笛子、二胡、锣鼓、哨子,各种声音混杂,远远地传入耳朵;近处,一种类似民间乐器“埙”吹奏的冥乐低沉徐缓,水一样浸入心灵,无声地弥漫,将人悄然割裂,却又紧紧包裹。
已无围观的看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打理事务的人,晃来晃去。站在地坪上,能看见堂屋正中悬挂的遗像,黑白分明。
“我梦到我爷爷让我娶你。”“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
吕玉看到的是死人,耳边是鲜活的声音。
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直奔堂屋,紧接着爆发出女人悲恸的哭喊:“天啊,我的孩子啊——”这一声呼喊拉开了吕玉母亲心底的闸门,她仿佛失而复得抱紧了女儿,不断地抹着眼泪。
吕玉朝堂屋走去,母亲默默地跟随。
吕玉在堂屋的角落蹲下了。她微笑着,打量着房子里的—切,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春天来了,河水满涨,淹没了河滩;嫩绿点缀着杨柳枝条,堤岸边逶迤着新绿的长龙;金黄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村舍仿佛建立在金色土地之上。和煦的阳光决乐地奔跑,催促仍在沉睡中的事物。万物苏醒。然而,吕玉家的橘园,没有一棵开花的橘树。农人吆喝着犁开雪后的田地。春天覆盖冬天,就像犁开的新土翻盖旧泥,抹平所有痕迹,然后淹没在浅水里,这片田地,即将栽下新的作物,开始新的生长,新的收获,新的故事。
吕玉被锁在屋子里。她手指头的指甲已经脱落,指尖粗糙,手指如树枝般干枯短促。由于母亲的疏忽,吕玉总是溜到橘园,用双手狠命挖刨坟土,当母亲发现的时候,吕玉的手在滴血。她坐在自己刨挖的坑里喘着粗气,若无其事地用受伤的手指弯曲着计算:“初一,初二,初三……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我去上坟……”
村里要修一条灌溉渠道,必须从橘园穿过去。吕玉母亲趁机提出掘坟移坟之事。胆小的隐知吕玉的失常与这坟有些说不清的关联,怕惹鬼上身,早就躲了。所以掘坟的村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汉,他们斫伐了一片荆棘,砍倒了一排橘树,在坟上放了一串挺长的鞭炮,开始动坟土。
太阳忽然躲进云层,云聚拢了,要下雨的样子。细碎的腐朽的棺材屑和进泥土,已然成泥。小心翼翼地往深里挖,铁锹捣碎了青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仍不见有什么东西。忽然,有人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陷入一个天然黑洞,感觉脚下毛茸茸的柔软。壮汉再胆大,也觉双腿冰凉,寒气浸骨,喊一声“什么东西”,慌忙攀了上来。
零碎的白骨旁,赫然一具狗尸——准确地说是一张黑狗皮。狗皮有些干燥,眼睛的两个黑洞很大,龇牙咧嘴,如在狂吠。
繁霜
■ 舒飞廉
月亮又圆又小,高高地挂在天上,寒风吹得满村光秃秃的杂树沙沙作响。他由镇上的火车站下车,拎着小小的一捆行李走了七八里地,到村口,已经是午夜。福堂家的黄狗由漆黑的前廊里跳出来叫了两声,到底还是认出了他,也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又钻进它温暖的狗窝。说不定它又下了一窝崽,此刻五六只刚长出毛毛的小狗,像豌豆荚中的豆粒一样,正摆在它的家里等着它去照看呢。又干又冷的冬天,谁也没有熬夜看电视打牌的兴头,大伙自然是睡得早了。穿过村巷,他竟是没有看见一盏亮着的灯。
他的妻子叫秀枝,他们四岁的儿子叫宝伟。他们一定也都睡了,这么冷的天,就是应该在被窝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一会儿他敲着门,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打开门,一定会惊奇得不得了。宝伟未必一下子认得出他来。他还是一个小家伙,记性未必会比福堂家的黄狗好。
他在外面做了三四年的工,直到去年他和秀枝才攒够了钱,拆去父亲手上做的灌风漏雨的老房,盖成这五间敞亮的砖瓦房。他家里的灯却亮着,是他和秀枝卧房里的灯,全村唯一盏没有灭掉的灯。
这么晚,她还没有睡,她在写信吗?今年她已经很少给他写信了。她用福堂家小卖部里的电活和他通过几同话。他刚出去做工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她的来信,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村子里的事,讲他们正在慢慢地成长的儿子,怎样给他断了奶,他怎样学会了走路,他开始学说话了,他会叫爸爸了,这些,当然都是他愿意看的。秀枝和他读初中的时候是在一个班上,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表扬,她是大伙公认的女秀才,如果不是运气不好,她几乎能考到城里去读高中,那样也不会嫁给他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念书可真是一团糟,要是宝伟像他那样子可不行,不过,他曾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男孩子们的智力接着妈妈的要更多一些。
卧房的窗子是用一格一格的松木条拼起来的,窗扇上嵌着一小块—小块的天蓝色的毛玻璃。这是他由城里学到的样式,又好看又洋气,秀枝也非常喜欢,他说镶这样的玻璃,用不着挂窗帘,秀枝还红着脸,专门跑到屋子外面贴着窗朝房间里看了半天,当时他站在房里,看着她挤在玻璃上的扁扁的鼻子和小嘴巴,像一只小鸭子,就—个劲地直想发笑。玻璃—格格地映着房间中的灯火,又暖和又明亮。
这时候他却听见了一个男人低低的笑声。他像一棵树被闪电抽了一鞭子,差一点就叫出了声。扶着墙,他尽量站直了身体。接下来是秀枝的声音,那哑哑的略带磁性的呢喃,他就是过了奈何桥变成鬼,也听得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喉咙又干又冷,像卡上了一块生铁。他摸索着行李里做工用的瓦刀,长长的扁扁的,也许他应该举着它冲进自己的卧房里,将那个家伙的脑袋像一块砖一样分成两半,他也可以叫醒全村的人,将他们从他的床上扯下来,捆着扔到这亮晃晃又干又冷的月亮地里。
他只觉得脑袋里好像无数只马蜂在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房子前面是一间小披屋,前半截堆放着农具,后半截是猪圈,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披屋,门开着,他将行李卷放在地上,他坐在行李卷上,小屋里漆黑一团。
他摸出一根烟卷,点上火。小屋门外一尺远便是冰凉的月光,月光筛着弯曲的树影,再向前是他的房子,一扇明亮的布满小格子的窗镶在墙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窗子,直盯得它仿佛在他眼中生出红红的火头,最后燃烧起来,他的鼻子里充满松木燃烧的焦香。他觉得被火焰烤得浑身出汗,他喉咙里那一块铁也掉了下来。但是不久,房间里的灯熄掉了,窗子变得漆黑一片。
小屋里,隔着一堵短墙便是猪圈,只闻得见淡淡的臊臭味,她一向是将猪圈收拾得不错的。那头白猪是他春节离家前买回来的,品种好,现在应该长得很壮实了,再过十来天,它就会被屠夫杀掉,因为年关近了。黑暗里传来白猪一阵紧一阵的鼾声。他跟秀枝讲,猪也会打鼾,她不信。有一天他们打了赌,一块由床上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到猪圈里探看,猪却还没有睡着,正在那儿散步,手电筒的光打在它身上,令它直眨眼睛。人很难得发现一件事情的究竟,如果你不细心,或者是运气不好。结婚前,他还睡在老房子里,那时候父亲已经得了病,却还没有死,一夜要起来好几回。他的床和猪圈只有一墙之隔,他想着父亲的病,墙那边的猪又发出来一阵接一阵的鼾声,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抽完了烟卷,把烟盒子扔到地上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他的儿子,宝伟。他一下子由行李卷上跳了起来,头砰地撞到了小屋的檩条上。
大门锁上了,但他知道在小屋中间的短墙的墙缝里,有一支备用的钥匙。他打着打火机照着墙,那把钥匙还藏在那儿。那个人肯定也用过这把钥匙,他悲愤地想,恨不得一扬手就将钥匙扔进猪圈里,他的心都快要裂开了。
他轻轻地开了门,他不愿吵醒他们。宝伟睡在堂屋另一边的小房间里,房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门开合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不过他们实在是睡得很沉,那边房间里没有传过来一丝声响。
关上门,他站在宝伟的小床前,窗前透进来的微光让他看见了宝伟藏在被子里的小小的身形,他的脑袋大半都埋到了被子里,一只手却半握着伸了出来。他打开打火机,房间里升起一圈微红的光,他盯着宝伟漆黑的头发和头发下的一张小脸,火苗将他压着打火机开关的手指头烧得火烫,他都不愿松开手。那是一张他永远都看不够的小脸蛋,以前他在照片上反复看过无数遍,活脱脱就是他小时候的模样。他拿给工友们看,他们开玩笑说:“哈,一看就是你的种,你照着你的模样在你媳妇的肚皮里凿出来的小玩意。”
他闻到了空气里一缕皮肉烧焦的糊味,才觉得打火机已变得像一块烧红的铁一般,正吱吱地烫着他的手指。打火机掉到了地下。他蹲下身,捡到手里,却没有站起来,他伏在宝伟的床头上,把脸孔压在床单上。他的鼻子里充满了儿子留在被褥间的汗水的气味,他听见了儿子舒缓的有节奏的呼吸。泪水一下子由他的眼眶中冲出来,他直觉得喉头一阵一阵地发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用牙齿咬着被子,来和这在喉节间蠕动的肌肉作斗争。他想,如果他哭出声来,将宝伟由梦中吵醒,他逐不如死掉的好。
他站起身的时候,已拿定了主意。他将宝伟和他放在床头的棉衣棉裤一道,裹在被子里,整个横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