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慢慢把她推开了。她再一次张臂要抱他,但他举起了拐杖,做了个抽打的动作。他说:“我不要你来宽慰我。”
她轻轻握住他的拐杖,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手软下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搂住他,亲了亲他下巴。范懿乏力地把下巴放在她头顶。她说:“您无需别的东西证明您自己。”范懿无力地抗议着:“我不是在证明……”她说:“您好好画画吧。给我画一只乖乖猫,啊?”范懿不说话。她摸摸他的脸,说:“啊?”他把她的手掰开了。他朝后退出去,冷冷地看着她。
他说:“我以为,你是唯一不找我要猫的人。”
小艾脑子嗡地一响,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她想说什么,但不晓得怎么说,也不会说清楚。
“你走吧,”范懿指了指门。“你再也别来了。”
七
何主任催过小艾几次了,范懿的访谈必须快交稿。因为新手满三月,人力资源部就要作评估,如果她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那就很难留下了。小艾去意早定,推说初稿杀青了,但老有新材料要补充,改来改去,还没最后定稿。而她在心里,已在琢磨离开报社,又该去哪儿?她给下嫁深圳的女生发了邮件,投石问路。她很快回复,说婚后生活,不过尔尔,她正在保险公司做推销;深圳米贵,万商云集,但以小艾之勤快,不愁没饭吃,运气好,空手套了白狼;如果走麦城,就到肯德基卖鸡腿。小艾读罢,稍感踏实。除此之外,她还给老家的母校写了信,问可否让她回去教初中?因为山高水长,鸟道不通飞机,也没铁路,迄今还没收到回信。但诸事想妥,小艾已是不急,没有必需的采访,她就帮部门收发信函,上网浏览新闻,也给各地同学发发邮件。何主任说,也好,网上发现有趣的消息,比如老画家梅开二度,或赝晶卖了百万元,都不妨复制、改写,可以算她的工分。
有一天,小艾记得是八月八日立秋的下午,吹着风,下着雨,她从收发室抱回的一堆信件中,有一封是写给自己的。她先以为是母校的回信,字迹却是妩媚、遒劲的瘦金体。她小心剪开口子,把宣纸的信笺抽出来。
范懿的来信没抬头,径直就说到了那“柜子”。他说,柜子其实早就选好了,造了拆,拆了造,没完没了,因为这个人总是不能分解成那个人。查其原因,是天启遗著中要求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他怎么拼,都只能用上一百零七块,多余的那一块,想不出究竟安置在哪儿?这多余的部件,一定就是关键的所在,可遗著就是这最关键的一页残破了。他为此冥思苦想地补缀,都被证明不可行。他几乎都要崩溃了,也许已经崩溃过多次,但南辕北辙,越来越没谱。那多余的部件在手边陪了好多年,一看就头痛欲裂,解开了,是天机所在;解不开,木块一个。后来索性不再多想,喝苦茶,读老庄、读禅,一直读得脑子大乱,只记住两个字,放下。差不多就在那时,小艾为找一幅猫,初次来了十八条巷……信写到这儿,戛然而止,字如铺砖,最后一字恰好夯在信笺的右下角。小艾不解,范懿是只写了这么多,还是另有信笺遗落了?她拿起信封朝里瞄了又瞄,里边空空的。雨水拍打着窗户,像炒豆子一样沙沙响。
她走到何主任办公室,他正埋头看小说。她把范懿的信递给他,她说:“反正也不像是写给我一人的。”何主任很惊讶地瞟了她一眼,细细把信看完了。他很冷静地问了句:“就这些?”小艾说:“就这些。”她再想了想,把对范懿的印象,拣能说的,都说了。何主任听完,不说话,从摊开的书上拣起那块镇纸,反复把玩着。何主任大概是经常这样把玩的,镇纸摸得黑澄澄,像是浸了油。小艾说:“就是这块木头吧?我再看一看。”她伸手过去,何主任却往椅背上一仰,刚好避开了。那本小说慢慢合拢来,如大幕拉上,现出宫墙的朱红色,叠印着几个字,《午门的暖昧》。小艾听同屋女生讲过这部书,好像是写崇祯皇帝的。
何主任侧身看着窗玻璃,玻璃被头一场秋雨淋毛了,粘着发腻的水珠,往外看,街上车流如同奔跑的河。他说:“去看看范懿吧。范懿大概要走了。”
雨水落到傍晚,满城都有了秋意。小艾走在少城,湿漉漉地面映着街灯,她远远看见,十八条巷巷口,站着个黑塔似的黑人,她正在迟疑,黑人朝她叫了声“嗨”!小艾不喜欢叫“嗨”,就回了一个微笑。这是马尔科姆·金,也就是所谓的金宰予,还是那么魁梧,慵懒而不疲倦。她走过去,才吃惊地发现,他胳膊上还架着个瘦削男子,正是范懿。范懿戴了红色的棒球帽,看起来精神许多,但他已经穿上了夹克了,胸口敞开,里边还是烟灰色的毛背心。她说:“您好,范老师。”范懿点点头,微笑不语。金宰予说:“范今天约我来干活,完了坚持要送我,说在巷口等个人。”他侧身问范懿:“范,您还要一直等下去?”范懿答非所问,他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巷口就有一家稀饭铺,三个人坐下来,范懿从腋下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一旁。雨水小了很多,蒙蒙如雾,在街灯里漂浮。范懿给自己要了一碗荷叶稀饭,两碟新鲜泡菜:青笋条和红辣椒。再吩咐斟两碗豆浆,打三张锅盔,都夹酸辣的川北凉粉:这是给他们俩的。金宰予有力地嚼着锅盔,辣得嗞嗞叫好,嘴角糊满了红油。范懿双手端起碗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再平平放下,说:“夏天过得真快,荷叶都要下市了。”小艾说:“范老师,您是不是要走了?”范懿侧脸看她,问:“谁说的?”小艾说:“猜的。”
“是的,我要走了。”范懿再把碗举起,一直喝到了见底。他说:“还是升庵桂湖的荷叶最好,可惜谁也吃不到了。”小艾说:“什么味道呢?”范懿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品尝过,那是公园的财产啊。”金宰予哦了一声,说:“我懂了。”小艾说:“你懂了什么了?”金宰予说:“别说,一说就错。”小艾不理他,问范懿:“您去哪儿呢?”范懿说:“去当年下乡的农村住上一阵子,想想事情,也算疗养身子,那儿的空气和蔬菜都新鲜。”小艾又问什么时候走,范懿说,明天就离家,大概得呆到冬天才回来。说着,他把塑料袋递过来:“这就是那本天启的画册,你能替我保管吗?”小艾想说,有这么征求意见的吗?但她没吭声,把袋子接下了。范懿补充了一句:“等我回了家,会给你打电话的。”
后来他一直埋头吃泡菜,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咀嚼声。棒球帽檐把他的脸遮住了,直到他们在街檐下分手,她再也没能看清他。她握握范懿的手,还是细尖的柳叶指,还是手温烫烫的:她晓得他依旧感到冷。金宰予提出要送小艾回山上,但她谢绝了。她也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回头再见吧。”金宰予推出一个失意的笑,喃喃说:“回头已是百年身。”小艾心里骂了声“傻瓜”,转身走掉了。
八
试用期满,何主任找小艾谈了话。她的工分没完成,转正自然没可能。但如果她还没去处,可以暂时留下来:文娱部正考虑雇个勤杂工,分发信函、上网浏览、接听电话、打扫卫生……每月工资300元,从小金库里开,如果她写了稿,采用后报社付稿酬。“你不觉得委屈吧?”何主任拿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说:“没有,已经非常谢谢了。”“这么说,”何主任再问:“你是留下了?”小艾不回答,点头默认了。家乡的母校还没回信来,而深圳的工作还需要再落实,她得安心等上些日子。
她小心、周到做好每件事,随后影子似的蜷在角落里,好像她本是角落的一部分。天冷了,风把树叶吹下来,雨水把树叶粘地上,车轮再把它们辗进黑黝黝的柏油路,就像一张张废弃的底片。何主任忽然对她说:“范懿回家没有呢?”小艾说:“没消息,大概没有吧。”他说:“还准备给范懿写访谈吗?我可以把当年的笔记借给你,也许可以写出个大东西。”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采访本。但是小艾谢绝了,她说:“我没能力写,我也不想再做记者了。我把我的笔记给您吧,随您怎么处理它。”关于范懿的笔记,她密密写了大半本,有谈话记录、主观印象、补充记忆、背景资料、访谈草稿……以及种种的疑惑,大概有三五万字吧,她自忖是“字迹清晰、明白晓畅”的。何主任把本子接过去,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说:“我该给你点什么呢?”小艾指着桌上的镇纸:“把这块木头给我吧?”
深圳的女生又来了封邮件,简单一句话:小艾执意去,她可以把自己在保险公司的位置让出来。小艾不解,问留守的女生,那她做什么?留守女生说,她回省城考研啊!要不,就去弄传销,省城市场潜力大。小艾吓一跳,连问为什么?留守女生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说,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学校放了寒假了,山上风清鸦静的。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总是很阴晦,风挟着郊野的湿气吹过来,冷得人心慌。星期天早晨,小艾走到北大门外买了烤红苕。苕壳在小火炉上烤焦了,铁似的硬,掰开了,嫩甜的苕心液汁一样往外流。她把红苕放在手心拍,把手拍得暖暖的。后来都吃了,吃得胸门烫烫的。一小块苕党粘在左边嘴角上,但她不晓得。忽然想起范懿来,他一直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还在山里住着吧?
小艾踌躇一小会,抬腿上了83路公交车。乘客只有三五个,见了她吃吃笑。她心里骂句“神经病”,不晓得他们笑什么。到了范懿的院子外,她刚敲门,忽然有狗扑到门脚汪汪地叫唤。小艾惊喜交集,有片刻的恍惚,是柴门闻犬吠、疑是故人来的晕眩。她把门推开,颤声喊叫道:
“范老师!范老师!范老师!”
葡萄藤满架西风,木工坊房门大开,一个妇人在屋里应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喝狗:让它别乱咬。狗是白色的哈巴犬,一溜烟跑进了屋子去。小艾一下愣住了,木木地立在院子里,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就在小艾进退两难时,那个妇人走出来。狗走在她脚跟前,睥睨地看小艾。小艾稍稍朝后挪了一小步:那妇人要比自己高大了很多。高大而又非常的苗条,蓬乱的头发后束着一根紫色纱,鼻梁很挺拔,嘴唇厚墩墩,红得湿得直逼人,眼睛却是倦怠的、黑黑的,布着小皱纹。“你找范懿吗?”她说,声音挺低沉,还有一些沙哑。小艾嗫嚅说:“我是《南方晨报》的记者。”她哦了一声,很客气做了个手势,说:“进屋吧。”她先走进屋。她穿着黑毛衣,线条饱满而凸露,黑毛衣衬得脸颊异常的白皙,但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那一束菖蒲和艾叶还挂在门框上,已干得像把枯草了。
屋内整洁得让小艾感到不真实,东西一丝不乱,桌面一尘不染,在宽阔的大案上,除了一只没上漆的小木盒,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范懿的藤椅还在那柱弱光下,椅背上套着他的毛背心。她吸了一口气,鼻子冷飕飕,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眼泪、鼻涕涌上来。她唏嘘说,“对不起……您是?”“我姓有,范懿的妻子,”妇人淡然道,拿起一只线团来。她一边绕线团,一边绕着藤椅
走:烟灰色的毛背心,从下摆一丝丝抽走了。小艾忽然觉得很害怕,她说,“范老师,还没问家吗?天气这么冷,他还住在大山里?”
范懿妻子的手停了停,她说:“是范懿跟你说,他去山里了?”
小艾说:“是啊,就是当初他下乡插队的那个生产队。”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懿妻子拿手捋了捋额头,轻轻吁口气。她的额头很宽广,脸颊是好看的椭圆形,在那柱柔和的弱光下,乍看就像壁龛里的一尊佛。她说:“我不晓得他还给你说了些什么,他有好多话都不是真实的……他没有下过乡,他是先天小儿麻痹症。”
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他跟谁学画呢?如果没下乡,他怎么会画猫?”
范懿妻子还是淡淡的。“他不用跟谁学,他生下来就会画猫了。范家是抗战迁来的下江人,世代都画猫,大概总有七八代,或者十七八代吧?”
“我不信。”
“不信就算了。他不坏,只是脑子有些乱,”范懿妻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老装些奇怪的念头。”
小艾说,“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欺骗人?”
“他没那么坏,”范懿妻子接着绕线团,绕着那把藤椅走。她说,“他是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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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喘了口气,问,“范老师现在在哪儿呢?”
范懿妻子停了手,停了脚,直直地望着小艾说:“他死了。”她把脸转过去,瞟了一眼桌上的木盒。
小艾再次打了个喷嚏,但她没流泪。她看着木盒子,看了又看,她说,“那只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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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火化了,”范懿妻子伸手在光柱里接了接,接住弱光和旋转的灰尘。她说,“留着做啥呢,一口活棺材。”
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木盒那么小,却把一个男人和梦想,全都收走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和这个男人肌肤相亲过?她看着范懿的妻子,像当初观察那只仿造的大柜,她承认她也是天衣无缝的。小艾说:“有总,我可以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对不起,”范懿的妻子说,“是私人的问题,最好你就别问了。”
小艾没告辞,就默然地走了。到门口,范懿的妻子把她叫住了。
范懿妻子走到她跟前,伸出食指来,把她粘在嘴角的苕壳细心擦了去。
九
小艾大病了一场。这几年在这座省城里,她年年冬天都要伤风、鼻子塞,这里的冬天真难熬,屋里比屋外还阴冷。她还睡在沙发上,那间空房住进了一个短线自考的老大姐。老大姐拿红糖、火葱和生姜,天天给小艾熬汤喝。她全身火炭一般烫,一点气力都没有,就连眼皮都抬不起。姜汤喝下去,再多压了层被子,逼出一身汗,把床单都湿透了,身子渐渐轻下来。她想对老大姐说一句谢谢,喉咙肿得话都无法说。痊愈的时候,已经快到春节了。
她终于接到母校那边发过来的信,其实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封。信封上草草写了一行字,大意是该校已被打散、分散、合并……没有了。她本想把信撕粉碎,转念之间又罢了。她把信好好收起来,放在箱子里,算是曾经有过的念想。她做出个决定,依然回到老家去。
她是大年三十启程的,换乘火车、大巴昏头昏脑到重庆,明晨再搭船直下老川东……家家都在关着门团年,大路是空旷辽远,长江亦风平浪静,乡野、山头炸响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淡淡硫磺味如花香飘进小艾鼻子里,她没来没由地掉下几颗泪花来。身边一个黑塔般男人,展臂把她揽进怀里去。
跟小艾—起回乡的,有那块多余的木头,据称是天启的遗著,和自称金宰予的马尔科姆·金,一个非洲裔的美国人。
深秋的时候,峡谷里山山铺满了红叶。金宰予倚在诊所的门框,一边望夕阳归鸦,一边擦拭亮闪闪的银针。小艾在结账,不时瞟着网上的新闻。有一条消息翻过去,她又把它翻回来,那是关于一次匦展的报道。
已故国画大师范懿的遗作展《千只猫》昨天在绵绵秋雨中开幕,不计其数的美术界专业人士、海内外字画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