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落夜的哭声撕心裂肺。泪水弄皱了她的脸。
赵根手里捏出汗,心弦绷紧,胸膛里有十只猫爪在抓,想下去,拿不定主意。自己并不受周落夜欢迎。这时候下去,恐怕更不合适,眼见周落夜缩成一小团白色的身子,脖颈发硬,抬眼望望,四周并无晾晒衣物的人家,想了半天,屈身褪去外衣长裤,拣了块瓦片裹住,朝周落夜扔去。周落夜抬头,颤声喊了句谁?
赵根马上哈下腰。周落夜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尖在触及衣物时又飞快地缩回手,继续喊,谁在那?赵根没吭声。天空明亮澄净,阳光落在脸上。周落夜咬住嘴唇,慢慢地拿起衣服,终于飞快地套上身,又把碎了的裙子捡起来,在手中揉成一团,站起来,喊,谁躲在那?赵根屏住气息,身子尽可能伏低,不敢动弹。碎了的瓦片下有一枚铜钱,上面有泥土、锈迹。赵根抓起它,用掌心拭去污垢,上面有四个字,大唐镇库。一只黑色的猫跳过前面房屋的脊,在屋脊最顶端伸了一个长长的杂耍似的懒腰。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瓦片一张张叠着,前一张瓦叠着上一张瓦又被后一张瓦覆盖。它们互相拥挤,挤成了一片黑色的河流。被阳光晒热的瓦片烙得脊背发麻。赵根小心翼翼翻转身,让胁骨舒缓因为压迫带来的不适,朝檐下望。周落夜已经不在了。
赵根吁出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愣了。血液在头顶凝结了。
穿着男装的周落夜站在门楼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短裤的赵根手足失措,结巴了,我,我,我……我在这里睡觉来着。
周落夜哆嗦着,甩掉手中的裙,解开扣,就想脱掉衣服,脚下歪倒,人从门楼上摔下。这一下摔得可不轻,闷哼一声,就爬不起来。
赵根大惊失色,叫道,落夜。团身溜下屋檐,蹿过墙垣,跳下门楼,伸手想扶。周落夜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啪一下推开他的手,尖声叫道,别碰我。赵根讪讪缩手。周落夜呻吟着,抓住门边的石坊抖抖索索搀起身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赵根小声说,你的头在流血。
周落夜瞪了他一眼。
赵根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周落夜眼眶红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滚开点。
周落夜嘤嘤地哭,拖着腿一瘸一拐往门楼处走去。淡淡阳光穿过屋脊、构柱、檐柱,在青石砖间撒下点点斑绿。那寸许长的草在周落夜脚下。周落夜的影子长长地拖下,也拖在赵根身上。赵根打了个寒颤。天并不冷。心里冷。
赵根把手中的大唐镇库放在嘴里嚼。一股生冷的铁锈味进入口腔进入舌底进入喉咙进入肝脏进入四肢百骸。骨头好像变成了黄连,又涩又苦。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眼睛、鼻子、嘴古怪地蹩成一团,双手束在袖子里,嘴里小声哼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男人头左摇右摆,曲调却难听得紧。男人的背影与周落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赵根呆呆地望着,弯腰摸起周落夜扔在地上的碎裙,捧在胸口,眼里慢慢地滚下一颗泪。
赵根咽下口里的沙与土,回了家。
李桂芝见穿着短裤回家的赵根,眼里溅出火,你去哪玩了?
赵根没解释。说谎是困难的,不说谎也是困难的。
李桂芝伤心地落下泪,你是不是去河里玩水,被水冲走了衣服?你知不知道一件衣服要多少钱?你爸你妈挣几个钱有多么难?
李桂芝的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赵根默默地跪下,直挺挺地跪,任母亲的巴掌把自己的脸打肿。暴怒的李桂芝终于把碗摔在赵根头上。
李桂芝说,你哑巴了?
赵根听见心里有风驰电掣的喊叫,却听不清这喊声的内容。会与周落夜有关吗?赵根摸了一下头,把沾了血的指头放入嘴里。血是甜的。赵根对自己说。
赵根并不认为妈妈的惩罚错了。衣服是要花钱买的。头上的伤口迟早会愈合的。
这天晚上,赵国雄用棉花、碘酒为赵根清洗了伤口。赵国雄的手始终在发颤。赵国雄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目光凄凉。父亲又喝了那种用酒精勾兑的酒。月光飘入屋内,在地上静静燃烧。赵根嗅到从父亲体内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精味。赵根的鼻子发了酸,躺在床上,看着逐渐在黑暗沉下来的天花板,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是比头上药棉还要轻的白。当父亲掩上房门出去后,赵根睁大眼,慢慢地抓起床头一套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衣服。那是父亲搁下的。赵根把脸埋入衣物里轻声抽泣。赵根说,对不起。爸爸。
这天晚上真黑啊。
几天后,赵根的衣物出现在后窗台上,整整齐齐叠着,已经被洗干净了。
李桂芝诧异了,怎么回事?
赵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能说什么呢?隔了几日,赵根在一个石头遮蔽的洞里,取出秃头男人送的笔记本与钢笔,把它们送回周落夜家的后窗台。
十
铁路很长,永远走不完。它是一个圆,穿过了平原、沙漠、戈壁、丘陵、高山、大海,还有天空,最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赵根背着书包,在铁轨上走,脚尖脚跟脚尖,努力保持平衡,没走十步,身体重心失去。赵根跳下铁轨,踩着黑色的枕木向前走。太阳在脖子上,像一块块粘粘的狗皮膏药。铁轨两边的房子东倒西歪,在树的影子里晃动。
火车开过来,突突突;开过去,突突突,偶尔停歇下来喘出粗气,把一些人带走,把一些人留下。它们是一个个梦,在大地上飘动,给了生活着的人们一个能引起他们无数遐想的词语:远方。但远方又在哪里?在那片已经被收割的甘庶田的尽头吗?而在世界的尽头,远方又在哪里?
远方有北京的天安门,远方有上海的黄浦江,远方有刘德华张学友。赵根痴痴地看着,把这个词语放在嘴里再三咀嚼。站台上,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处,大声欢笑,猜测着下一班火车经过的时刻和目的地,借此打发时间,也借此赢得对方手中的一张洋纸片或几枚硬币。路上偶尔飘来几张疲倦的死寂的脸庞,与甲壳虫一样的脸庞,只不过色彩是灰色的或腊黄色的。他们的明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区别。日子周而复始。
远方除了遥远还有什么?也许,它还有一个梦。梦装在火车上,被生活推动,又在生活之外建立起一个虚拟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改变着人们的内心空间。只是,什么才是内心?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去?这满世界的人,这么多的想法,真是奇怪。
赵根从裤兜里掏出大唐镇库,蹲下身,把它放在铁轨上。铁轨冰冷坚硬,像冬天里的冰碴。可惜没法把它握在手里。但当车轮驶过的一瞬,它会滚烫,会冒出点点火花,会把这枚已经在世上流传了几百上千年的铜钱改变模样。
冷与坚硬,都是把内心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描述。它并非是单纯地描述内心,也并非单纯地描述那个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世界。
就像刀与刀锋。就是这样。
火车来了,是一颗黑色的子弹。轰隆隆的声响与时间有着奇异微妙的联系。被铁轨反复打磨得铮亮的车轮铿铿铿地吐出内心闪亮的火花。
火车来了。火车在大叫。火车在一点点跑,撵过一寸寸铁轨,辗过一寸寸土地。路两边散落的叶子被卷起,有的越飘越高,飘上了车厢。黑色的枕木是黑色的楼梯。黑色的火车装满黑色的煤炭。那些在一起打赌的孩子们发出尖锐的喊叫。有人赢了,有人输了。也可能大家都没有赢没有输。这是一辆无法得知其目的地与发车时刻的货车。火车横冲直撞,在天地之间撞出一个个看不见的洞。
当大地陷入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粟,火车像山峰坍塌下来时,赵根跳下铁轨,任那团白色的水蒸气将自己紧紧包裹。火车远去了,仿佛从未出现。时间消失在洞里。隐藏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各种机器开始缓缓发动。在铁路两边跳动的电话线和铁轨不断分叉与合拢。赵根弯腰捡起大唐镇库。现在,它与纸片一样薄,边缘锋利,能把手割出血。
赵根把手中的铜钱朝山坡上的树扔去,手臂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当食指快指向树干时,铜钱自掌心旋转飞出,“啵”的一声,牢牢地嵌在树干上。这是一株年头不久的杨树。赵根拔出铜钱。树的伤口淌出青色的汁液。
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赵根在心底不停地问。这是一个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嘴的疑问。
热气升腾,天地类似蒸笼。世上万物在此间沉浮,更无一人一物都逃出笼外。赵根来到学校。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幸好校园里的树木不少,大大小小的树荫如同一泓泓阴凉的水。正是午后,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赵根没进教室,挑了个树荫坐下,双手抱膝。树下有蚂蚁奔走。各种各样的蚂蚁。黑的、黄的、黑的。黄的看起来最是瘦弱,但最勤快,忙忙碌碌,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彼此之间也很友好,互相碰碰头,摆摆须。红的,也不赖,爬满一只死去的昆虫。昆虫太大,它们没法搬走,所以干脆齐心协力掏空它,一点点撕碎,背在肩膀上,往洞穴里运。黑的个头要大一点,到处乱走,见到黄蚂蚁、黑蚂蚁,便上前摆出凶恶的姿态。
周落夜家里有一本书,上面讲了许多关于蚂蚁的知识。蚂蚁虽然不起眼,但把所有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在有组织的桀骜不驯方面远远超过人类。如果蚂蚁掌握了核武器,它们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毁灭世界。如果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剩下的生物势必恢复生机并繁荣兴旺……如果所有的蚂蚁都消失了,其影响正好相反,而且后果将是灾难性的。那真是一本有趣的充满了自然和智力奇观的书。
赵根啧啧嘴,折下一根草去拨蚂蚁。也许它们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
赵根看见了于志强,于志强叉着腿站在他面前。詹贵在他旁边舔冰棍。是香蕉冰棍。詹贵咂吧咂吧地舔,肩膀上挎着书包。
赵根转过脸。操场那边有一颗很老的槐树,树干笔直,树冠又大又圆。树下坐了几个人。树下没有蚂蚁。不知道是为什么。赵根听人说这是一棵神树。说从前这学校还是县衙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青天大老爷栽下了这棵树,并许愿要秉公执法。后来,出了一场官司,与王氏族人有关。王氏族人动用关系,惊动朝廷,要把那老爷调走。老爷觉得自己未能为民伸冤,便吊死在树上。那一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老爷成了树神,并开始保佑老百姓。那时,学校四面都是田,老百姓在田里耕作辛苦后,便来到树下歇息。蚂蚁便成群结队地爬到人们身上。人们向老爷许愿,说,我们不指望老爷能让整个世界干净,惟愿在此树下能拥有一点不被蚂蚁叮咬的清凉。老爷便答应了人们的要求。从此,树下再也找不到一只蚂蚁。
赵根起身朝槐树走去。
于志强拦住他,眼里有挑衅的光,伸手去按赵根的头,说,赵根同学。
赵根没吭声,身子僵硬。詹贵吱吱歪歪地笑,似乎听到一件极可笑的事,嘴角抖动,拖长声调说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赵根同学在这里指点蚂蚁啊。
赵根绕过于志强的手臂。于志强一把揽住他的肩,歪着头,说,赵根同学,现在咱们都不是小孩子,最是同学少年时。于志强咳嗽了一声,瞟了眼詹贵,很为自己嘴巴冒出的这句话得意,咱们都是从青山路小学出来的。以后,你有事,我罩你。谁敢欺负你,报我的名字。
于志强在赵根背上用力地拍。赵根恍惚。于志强今天吃啥药了?没多想什么,轻轻点头,嘴里应声。
詹贵一边接话,赵根,你过去的那个情妹妹,叫周落夜的,也是青山路小学过来的,昨天我摸了她的手,真是又嫩又滑。赵根,你给我说说,你有没有摸过她的奶子?嘻嘻,我和志强都见过。有这么大。詹贵扔掉冰棍,双手比划出一个圆圈,看了看,嫌不够大,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有这么大呢。
赵根面无表情。詹贵伸手揽住赵根的肩头,继续说道,昨天我们上体育课跑步,我故意跌倒在她身上。你猜她怎么着?嘻嘻,她故意把奶子朝我身上蹭。别提多骚了。真是不要太骚了。
赵根甩开他的手,你放屁。
于志强乐了,怎么着?就允许她把奶子蹭你,不允许她蹭詹贵吗?咱们都是青山路小学出来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一起上。
赵根脸部肌肉抽搐,不再说话,拿开于志强揽在肩头上的手,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
于志强发出疯狂的笑声,詹贵哈哈大笑。赵根不敢回头,眼见路边的学生一个个拿诧异的眼神看自己,表情古怪得紧,心里莫明其妙,快步来到槐树下。槐树下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看了看赵根,乐了,一个往后打跌,一个揉肚子,一个扯起嗓子喊妈。一个女生顿时胀红脸,低低啐了声,流氓。几个小女生也纷纷别过脸,强自忍住嗤嗤响的笑意。赵根原地转身,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笑声愈发大。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朝自己的后背指了指。赵根恍然,扔下书包,脱掉外衣。血轰一声,在脑袋里炸开。外衣上有一张有铅笔漫画。被大头针别在后衣领上。是一只狗,一个女人。狗的生殖器画得极是夸张。旁边还有两行字,“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赵根的头发竖起来,一根一根,牙齿从嘴里突出,直打寒战,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脑门。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撕碎。于志强跟过来,伸手朝赵根指指点点,笑容欢愉。赵根全身的骨头都在响,一个声音自内心最深处喷出,越来越大。赵根的手死死地摸住裤兜里那枚已经被擦亮的铜钱。
于志强朝着他挤眉弄眼,詹贵,这狗杂种好像生气了哦。真不简单。吃屎的家伙也会生气。
赵根眼前一阵阵发黑。
于志强快乐地扭起屁股,嘴里呜啦呜啦,摆出脱裤子的样子,嘿嘿笑道,詹贵,你瞧他这张嘴,张得真大啊。还真别说,他这张嘴当马桶还真好用。你见过马桶吗?我大姨家就有。都是瓷的。摸上去,比那个周落夜的奶子还要滑。
詹贵的下巴都要笑脱了。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悄悄起身走出槐树下。
赵根掏出铜钱,朝着这张可恶的脸甩出。铜钱割过于志强的脸颊。于志强呆了,伸手去摸脸。赵根扑上去,似发了疯发了癫发了狂,膝盖顶住了于志强的下腹。于志强哀嚎一声,向后跌倒。赵根随之仆倒,一口咬住于志强的耳朵。于志强高声惨叫,妈呀。
詹贵往旁边一跳,目瞪口呆。赵根的泪水不可抑止,咬牙瞪眼,多年来所受的种种欺凌,像老虎一样,在胸口发出巨大的吼声。是的,老虎。那只浑身涂了黑油漆的老虎。
于志强清醒过来,攥起拳头敲打赵根的双胁。赵根的拳头砸在于志强的鼻梁上。一股来自内心的力量让他的拳头比石头还要坚硬。于志强鼻血长流,在这暴风骤雨的击打下很快丧失了还手的力气。詹贵回过神,一脚朝赵根腰间踩下。赵根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