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与蝴蝶睡觉。周落夜手里捏着一根马蹄莲草,我在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动翅膀,好玩极了。
周落夜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小片茵茵绿草。几只色彩斑斓的蝶并不害怕被太阳烧毁翅膀,翩翩起舞,迎向那些生命中的花朵,哪怕仅仅是一小朵淡黄色的野菊花。在酷热的下午,这里无异于天堂。赵根喘了口粗气,把栗老师的事情抛于脑后,心中一动,想起水房边那块椭圆状的草地,那里的草与狗的皮毛一样柔顺。
赵根咳嗽一声,说,我们去水房那吧。看看那两只鸟有没有飞回来。
周落夜眼睛亮了,好啊。
俩人上桥,过铁轨,翻过几个山坡,周落夜抹了下脸上晶莹的汗,指指山坡下不远处的棉纺厂,不无骄傲地说,赵根,你看,我爸管这么大的地方。
空气里有隐约的臭鸡蛋味儿。
赵根去过一次周落夜的家。秃头男人盛情款待了他,周落夜更从屋内搬出各种好吃的东西,富士苹果、大白兔奶糖、香云片糕,还有沙琪玛糕。赵根临出门时,秃头男人把这些零食塞满赵根的衣兜,要他常来玩。赵根回了家,嘴里含着糖,快乐地淘米做饭。李桂芝回来了,问他吃什么?赵根嗫嚅着唇说,吃糖。李桂芝问,哪来的糖?赵根老实说了。李桂芝当即变了脸色,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厉声喝道,吐出来。赵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哭了,万分委屈。李桂芝说,咱们穷人要穷得有骨气。以后,不准你去他家。更不能与那个姓周的丫头的玩。我若再见到一次,打断你的腿。
李桂芝一点道理也不讲。但她是妈妈,所以必须听她的话。赵根伤心地拿出衣兜里的糖,眼睁睁地看着李桂芝把它们抛出屋外。这几天,赵根与周落夜的来往小心多了,尽量避开棉纺厂以及李桂芝上下班的路线。
周落夜问怎么了?赵根说没事。
周落夜再叫赵根上她家玩,说她爸都问了好几次。赵根只好找各种借口推托。
赵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再也不肯吃周落夜拿来的东西,不管是苹果、冰棍还是沙琪玛。穷人,更要有骨头。不过,这应该不影响做朋友。周落夜从没嫌过自己穷。周落夜的爸爸,那个秃头男人也没有摆出一副势利的嘴脸,相反,赵根能真切感受到秃头男人的亲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无法言喻的感受。赵根从小到大看都看腻了那种势利的嘴脸,早已看习惯了。秃头男人这样待他,还真让赵根受宠若惊。赵根怕妈妈生气,不想再与周落夜玩,却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好几次,都情不自禁地走到通往周落夜家的那条路上。所以,刚才遇见周落夜时,赵根又高兴又不安。
赵根叹口气,说,落夜,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爸爸。我爸都要下岗了。
两个少年的脸色沉重起来。这些年,许多企业都不景气,一些小工厂昨天还在生产,今天厂门外便贴了停产启事。尤其是这些日子,电视、广播、报纸里老是一些下岗人员再创业的故事。比如某某某,四十岁下岗,没学历、没专长,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靠捡净菜开始创业,不怨天由人,不等不靠不要,艰苦奋斗,办成了净菜合作社,成为下岗再就业职工的楷模,受到市领导的亲切接见。比如某某工程师,下岗失业一年,毅然放下架子,提着擦鞋箱走上街头为人民服务。前不久,全市三级干部会议,市长说,下岗有什么可怕呢?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还不照样上山下乡?农村是广阔天地,大可有作为,可以搞立体农业,搞水产养殖,搞山林承包,搞养猪畜牧。再说,我们这只是下岗,发达国家的工人还失业呢。为国家减轻负担。幸苦你一个,幸福全社会。现在最难的就是一些职工没把观念转变过来。观念通了,事情就好办了。
市长的发言铿锵有力,手势很让人振奋。许多下岗再就业的语录出现在街头被拆迁的工地围墙上,其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句是“早一日下岗,早一日致富。”
不过,下岗与致富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大人们无不为此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李家的姑娘因为不想下岗,陪车间主任睡了,结果与车间主任双双下岗。张家的小伙因为下了岗,用菜刀把厂长追得满街跑,厂长的老婆还在一边拍巴掌,砍死这个没本事的甭种吧。老娘好嫁过别人。刘家的大人双双服了农药,只留下一对孤儿。
上星期,市红星民族乐器厂的一百二十六名职工跑到市政府门口静坐。职工们把唢呐、古筝、琵琶、长笛摆了一街,手里还拿着风油精、清凉油。多半是老头老太。日头很大。影子很短。有的市民干脆扛来方便面与矿泉水为他们加油助威。他们坚决不喝,要求与市长对话。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在人群里跳来跳去,满脸惊惶,就差没磕头下拜。一个老头摸起长笛吹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几个看热闹的小孩接上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笛声悠扬,童音清脆,热闹像一场热热闹闹的街头文艺汇演。
晚上,李桂芝神色严峻地说起这事。赵根捧着饭碗听得入神,插嘴,那事情最后怎么了?市长出来了吗?
李桂芝瞪起眼,说,你小孩子管这么多事做甚?早点吃完,回房做作业去。
赵根怏怏回屋,竖起耳朵,趴在门缝里往外看。李桂芝找出圆珠笔,在围裙上拭净手,开始算收入支出,边算边念念叨叨,说印刷厂这个月怎么一分钱奖金也没发?
一直沉默的赵国雄这才吭了声,说,能发工资就不错了。
李桂芝就不再言语,拿圆珠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好像与它有仇似的。
后面的事,赵根是在街头听人说的,在法院门口的报纸宣传栏边。三个男人在议论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矮。胖男人说,那办公室主任真聪明,这一跪,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一场大风波化于无形。瘦男人嗤嗤笑说,他完全被猪油蒙了心,傻了吧唧,这一跪,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只怕这官没几日可做了。矮男人说,这人还是有点良心。胖男人与瘦男人马上异口同声地说道,能当办公室主任的人还有良心?早被狗吃了。矮男人是年轻人,很惭愧地笑。
赵根的心闹哄哄。
周落夜见赵根脸色不豫,小声说,你爸不会下岗的。你妈也不会。你看,棉纺厂烟囱里的烟冒得好高啊。
那滚滚黑烟在天穹下,宛若是一条活过来的龙,翻滚腾跃,鳞甲箕开,须爪张扬,直欲择人而噬,形容颇是丑恶。赵根勉强地笑,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
棉纺厂的污染其实很严重,在厂区附近见不到几株绿色的树。鸟也不从那十几亩的天空飞过。
八
赵根与周落夜一前一后到了水房,攀上穹形房顶。当日用碎砖搭的小房子还在,那两只腿上绑了布条的鸟自然不在了。俩人并肩坐下。天地有黛色,四周清明,野花蝴蝶互相追逐。阵阵热风卷过枝叶。枝叶发出种种细微之声。只一小会儿,俩人鬓角额头又是细细密密的汗。周落夜眉尖鼻翼下颌流出一颗颗汗水,好像身体里藏着一个泉眼。周落夜用手扇风,皱起眉头,说,赵根,我热死了。我们去山坡那边的树荫下吧。
周落夜指的正是那块在山腰里的草地。那里林木葳茂。周落夜耳朵后面的头发滴下汗水。赵根想起成语“心有灵犀”,脸色微红,点头应了。
下了水房,周落夜自然而然地牵住赵根的手。周落夜的手柔嫩纤细,与葱一样。周落夜玩起来这般疯,手还这么漂亮,泥土、碎石、河水、树枝都不能伤害它,甚至阳光也没有把她的手臂晒得与赵根一般乌黑,想想也真不可思议。赵根的心有点发慌。还好四下无人。山道逶迤曲折,山麓苍翠欲滴。阳光从头顶密密匝匝的叶子里投下一枚枚金币,发出幽静的声响。微风拂去汗水。尘埃在一根根光束中飞舞。四周阒无人声。周落夜整个人变得晶莹剔透。脚步沙沙响,仅仅是百把米的距离,这里恍惚已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几百米外的城市毫不相干的世界。路在脚下不停地向上,人一点点升高。
赵根哑着嗓子说,落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个人的地方。
赵根说的是实话,自几年前他发现了这块被掩映于灌木与树林之中的草地后,每年的春夏,他都会在放学后跑去那,独自躺下,手枕于脑后,或者去看白云苍狗,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让那青草的味道淹没自己。
青草油绿,没有一丝杂色,惟有边缘有几茎野花,因为树木的遮蔽,突立着,不随风摇摆,只是静静吐出芬香,吐出一个个甜蜜的梦。
周落夜嫣然,哎呀呀,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啊?
要说见不得人,那还真一些。
在小巷口摆摊老者过世后,赵根终于潜入了那间传说中的图书馆。在一间挂满蛛网的藏书室,寻找着盘旋的梯子、圆形的房间以及圆形的循环的书。那里的书多得令人胆战心惊,被绳子捆着,一匝匝,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呛鼻的霉味让赵根有了把它们带出去的勇气。这些被印在纸张上的汉字不应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成为蠹虫的食物。赵根胡乱地挑了几本,把它们夹在裤带里,再从摇窗里翻出去,一口气奔到那块草地里,躺下来,享受着阅读所带来的喜悦。
也不仅是喜悦,还有惊心动魄。在一本被撕了封皮作者署名张贤亮的书里,赵根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小说里面关于性的细节比比皆是,弄得赵根神魂颠倒。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兽跳入心脏,在里面奔跑嚎叫。赵根面色赤红,觉得图书馆把这样的书藏起来也不无道理。那些年,与青山路小学一路之隔的青山路中学抓住了几个传看“黄抄”的学生,都马上给予了开除的处分。所谓“黄抄”,即“黄色手抄本”。赵根没看过。赵根拿不准手上这本没封皮的书是否也属于黄色刊物,想撕碎,又舍不得,思忖许久,把它藏在草地附近的泥洞里,并用石块掩上。
赵根微笑起来,落夜,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
周落夜也笑,赵根,我觉得这几天,你在故意疏远我哦。你下午去学校,为什么不先来我家找我呢?我都无聊透了。
赵根尴尬地笑,没提李桂芝的禁令。
赵根说,你知道我们班上栗老师的事吗?
周落夜点点头,我听我爸说了。
赵根说,你爸怎么说?
周落夜说,我爸觉得他很不理智。我爸说,人在世上都是浮萍,聚散离合自有定数,那是强求不得。
赵根说,那你是怎么觉得呢?
周落夜眯起眼笑,要是我呀,我把那个女人也杀了。哼。我最讨厌这样的女人。自己有了老公,还要那个什么红杏出墙。她以为自己是满园春色啊?
赵根沉默了。远处,火车在吼。吼声微微。有透明的蜃气在树梢闪动。鸟已收住鸣声,满山都是虫儿唧唧之声。山路开始一点点向下。再拐过几个弯,穿过几蓬林子,就要到那草地了。赵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前面仿佛潜匿着一只爪牙锋利的野兽。
天空垂下来。仲夏的绿,在这山林里绿得沉,绿得酣,绿得触目生凉。浓绿、淡绿、翠绿、苍绿、暗绿、浅绿、墨绿、碧绿,层层叠叠,无边无涯,若大的宇宙此刻被装入一个绿色的口袋。柏树、榆树、杉树、桉树、枫树、槭树,静静地喷洒出一树树绿色的光。它们是一只只皮肤发绿披头散发的鬼。
赵根放轻步,蹩着脚,拉着周落夜在灌木丛里移动,耳朵竖起来。前边的草丛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蟋蟀在摩擦前肢,像猪呼噜呼噜啃食物,像两只狗在一块打滚,像一台饱受破损零件折磨低低轰鸣的马达。
赵根回头看周落夜,周落夜目光里透出一丝狐疑。俩人下意识地蹲下身。声音猝然停止,又兀地响起。这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在哽咽,声音断断续续,有点耳熟。
乐天,不能再这样了。乐天,我们会有报应的。
赵根抓紧周落夜的手,指甲几乎要掐入周落夜的皮肤里。周落夜也一脸愕然。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十六年了。我对不起你。
声音疲惫黯淡,是一块被生了锈的铁。铁上洇着黄色的水渍。
赵根试图把周落夜从这个令他不安的地方拖走。周落夜马上瞪起眼,眼里有极亮的光,那是像杨凡的小刀一般亮的光。周落夜缓缓摇头,葡伏身子,一点一点,借助于凹凸起伏的地形,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迅速爬去,像壁虎一样。赵根愣了下,也爬过去。草木在身体下腹燃烧,手背处有着不可言说的疼。赵根抓住周落夜的手,两个人互视一眼,一起把眼睛透过斑驳的草叶往前面看去。
草地上的那对男女是秃头男人与李桂芝。
周落夜的身子仿佛被枪打了,顿时僵硬,张开嘴,想叫,赵根迅速把手塞过去,堵住她的嘴。周落夜的牙齿落在赵根手上。赵根的脸缩成一小团。赵根摇头。周落夜眼眶里一下子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比石头还重的泪珠打在赵根手背上,那被草缘锯齿割伤的手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痛。赵根的泪也下来了,牙齿咬住嘴唇,咬出血。周落夜的头往后仰,想摆脱赵根的手。赵根把周落夜搂入怀里,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周落夜在赵根手臂里剧烈颤抖。
李桂芝光着身子,乳房松松软软地垂下来,像一个口袋,在哭,泪水涟涟。
秃头男人也光着身子,坐在李桂芝后面,腰间突出一圈赘肉,说,你与他离婚吧,我带你回上海。
李桂芝在摇头,拼命地摇头,乐天,我已对不起他了,我不能再捅他一刀了。
秃头男人说,桂芝,这不是对得起或者对不起的问题。
李桂芝猛地站起身,白白的身子被草木映得发绿。李桂芝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去擦脸上的泪,乐天,你别说了,我还有孩子。
秃头男人说,我见过他,我也喜欢他,我会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与落夜很处得来,或许这是老天爷的誊顾。
李桂芝的身子僵住了,低低地叫,乐天,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秃头男人也站起身,开始穿衣,桂芝,你给我一句实话,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怎么听人说他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的眉眼与我年轻时候很像啊。
李桂芝撸掉鼻涕,回转身,怔怔地看着秃头男人,牙齿在打战,眼神里有惊惧,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入了心脏,终于静默,神情里有了一丝庄严。
李桂芝一字一字地说道,不是你的。你别妄想。
秃头男人的神色黯然了,伸手欲抱李桂芝,桂芝,跟我走吧。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的,我都会爱他。
李桂芝拍开秃头男人的手,眼里又涌出泪水,手指在衣襟上胡乱扣着,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与你怎么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我会与他过完这一辈子的。我欠他的太多。
秃头男人叫起来,可你爱的是我。
李桂芝没再说话,跄踉着往外奔,在穿过灌木丛时,几乎被土坡绊倒。秃头男人喊了声桂芝,飞速追出。一时间,万物寂静,时间亦化作虚无,惟有两个少年惊骇的互相注视的目光。
放开我。周落夜终于摆脱赵根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