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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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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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落夜这一连串的“你知道吗?”是机关枪喷出的密集子弹。赵根想了半天,说,我知道黄浦江。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比如,咒某人,就咒你去跳黄浦江。黄浦江上没盖盖。
  周落夜生气了,一跺脚,说,不理你了。拧身就走。
  赵根愣了,不明白自己说错哪了。周落夜的脾气真大,怪不得陈小兰受不了。可是自己是男的,好男不跟女斗。赵根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早早来到铁轨边,眼见周落夜低头过来,赶过去。他往左,周落夜往右;他往右,周落夜往左。赵根歪下头看,周落夜的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赵根沉痛地忏悔,我错了。
  周落夜不理他,甩着手臂迈大步。赵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竹节人,给,我昨夜上做的。送给你。周落夜一把夺过,看了看,抛地上,我才不稀罕呢。我家还有变形金刚,我早都玩得要不要了。你做的这个竹偶难看死了。
  赵根慌了神,捡起竹节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它的胳膊与腿会动哩。
  周落夜说,你的胳膊与腿不与会动?
  周落夜的话还真是有道理,赵根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大段路,走到东门桥上,灵光一闪,福至心田,大声说道,落夜,我知道了,黄浦江上是有盖子的。等下了雪,就有盖子了。有比天空还要大的盖子。
  周落夜扑哧声笑了,歪过头横来一眼,你个小瘪三,小赤佬,就会瞎说说。黄浦江又不是乌苏里江。
  俩个少年这才重归于好,一起蹦蹦跳跳,放声歌唱“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层网,船儿满江鱼满仓。”走了一会儿,赵根鼓起勇气问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落夜,你怎么不与陈小兰玩了?
  周落夜马上沉下脸,我爱与谁玩就与谁玩,你管得着吗?
  赵根不敢再吭声了。
  隔一会儿,周落夜也问,赵根,你整天玩,怎么考试老得双百分?是不是你爸你妈晚上会给你辅导?
  赵根摇摇头,我爸妈才不管我呢。我只是上课时认真听,就自然会做了。功课又不难。对了,我妈说,如果我考试有一门没上九十分,就要打断我的腿。你爸会打你吗?
  周落夜说,我爸从不打我。他舍不得。我妈死了后,他把我当心肝宝贝。要不,我叫我爸打我。这样我也会考双百。
  赵根停下脚步,你妈?
  周落夜的眼圈突然红了,哇地一下哭出声,赵根,我恨死你了。
  周落夜撒腿就跑。赵根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己又说错哪句话了?赶紧去追。
  
  少年的时光与栀子花瓣一样。时间匆匆向前,吐出缕缕清香。有人把花瓣藏于衣兜,有人把它用绳子吊起挂于脖颈处。八月初的一天,赵根遇见周落夜的父亲,那个秃头男人,那个棉纺织厂的厂长,那个威严的不苟言笑的穿四个袋子中山装的男人。
  阳光并不大。天空蓝得令人心疼,接近透明。几块白色的云比女孩子怀里藏着的手帕还要轻柔。它们也像是女孩子的指甲,有着馥郁的香。草与树木热烈地迎向太阳。在几排民房的后面,在几棵松树与杨树的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甘蔗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生长。那两根永远平行却东弯西转的铁轨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并最终消失在甘蔗田里。一群孩子在铁轨边疯玩。精力充沛的他们把铁轨当成独木桥,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走,但没走几步,就失去了平衡。这是一些与赵根差不多大的相互面熟的孩子,李小军也在里面,这几个月,李小军不知为什么,不再与于志强、詹贵在一块玩了。见赵根与周落夜过来,点点头,也没说啥。
  周落夜兴奋地跳上铁轨,学他们的样子踮起脚尖走,也没走几步就掉下来。
  赵根看了半天说,或许有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在上面走一百步。
  周落夜不信,说,你吹牛。有本事,你上去走走啊。
  李小军听见了,把头伸过来,赵根,你真能走一百步?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是说或许。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我们。
  周落夜龇出牙齿,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李小军也笑,赵根,你考试老拿第一,我不信你玩这个也比我强。我天天玩。看见不,我能走二十多步,是最厉害的。走铁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重心。这需要训练。要不,我们打赌。赌一块钱。你能走五十步,这一块钱就是你的。
  李小军掏出一张脏不拉叽的女拖拉机手,对赵根笑。
  赵根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我没钱,我不赌。
  周落夜不高兴了,哼了声,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张机床工人,是一张崭新的二元钞票,在空中一甩。纸币刮刮响。周落夜皱起鼻子说,赵根,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赵根吸吸鼻子,向李小军伸出手。李小军一愣,你干吗?
  赵根说,不干吗。我拉你的手,我们各自踏上一条铁轨,手拉手,身体稍向外倾斜,这样我们可以通过互相的拉力来保持平衡。我也没试过。但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李小军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地一下抓起赵根的手,来,我们试试。
  赵根不是没牵过周落夜的手,但当着李小军的面还是第一次,脸不争气了,腿发软,只觉得这双平时没啥稀奇的小手是说不出的温软柔腻,心脏扑扑跳,下意识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一瞪眼,你拉着他走,怎么赢钱啊?
  赵根老实了,当下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铁轨,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迈越快越迈越稳,别说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难事。周落夜嘴里念着数,念到一百时,跳下铁轨,放声大笑,一溜烟跑到李小军面前,把手一摊,拿钱来。
  李小军毫不迟疑地把一块钱放在周落夜手里,冲着赵根笑了,你真行,赵根。对了。我昨天下午到学校问栗老师,你考上市一中了,还是全年级第一,恭喜你。
  真的?赵根挠头。
  我没骗你。对了,赵根,过去我对不住你的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嫉妒。再过几个月,咱们都是初中生,不再是小孩子了。李小军抓抓头发,抓出一头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小声地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军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去学校。周落夜把那一块钱拍在赵根手里,你跟我一起去问老师吧。我的心跳得慌。
  赵根刚想说话,铁轨下方走上一个男人,头是秃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干瘦的,眼睛是细细长长的,脸色是打了一宵麻将还输了不少钱的那种。周落夜急忙放开抓住赵根的手,怯怯地喊了声,爸。
  秃头男人点点头,落夜,你在这玩啊。爸爸找你老半天了。
  秃头男人看看赵根,看看李小军,看看不再呼喊的孩子们,咳嗽了声,说,你是赵根吧。
  赵根看看周落夜,看看李小军,看看眼前这位秃头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心脏咔了下,被某种硬物敲中,淌出粘粘的热乎乎的液体。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伸手去触摸镜子,镜子却如水银熔化开来。
  赵根迟疑地点头,我叫赵根。
  秃头男人十根手指合在一起绞动,不断地打量赵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就差没到赵根身后去看一眼。
  赵根浑身难受。李小军向他使了个眼色,拧身跑开。
  毫无疑问,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都是不受欢迎的生物。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非常讨厌。或许,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从白色变成灰色,太阳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现一块椭圆形的阴影。
  赵根想对周落夜说再见,学李小军的样子跑,秃头男人笑起来,赵根,你考第一了。了不起。是好孩子。你想要什么?伯伯送给你。
  周落夜叫道,爸,你怎么知道?
  秃头男人微微一笑,我怎么不知道?
  周落夜咬住下嘴唇,声音低了几个分贝,那,那我考第几?
  你考三十六名,比起人家差远了。
  那我不是上不了一中了?周落夜的眼泪哗一下比长江还要长了,回过头盯了赵根一眼,再恶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我恨死你们了!
  周落夜拔腿想跑,秃头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你是考全校第三十六名,不是考全班第三十六名。我的乖女儿,你一样考取了市一中。以后,你与这位赵根同学还在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是同班。
  秃头男人抱起周落夜。周落夜破涕为笑,噘起嘴,在父亲胳膊上重重一拧,爸,你坏死了。
  赵根在一边也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市一中那是通向大学的大门。大家都说,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区别只在于是进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要感谢栗老师,还有教数学的游老师。可拿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赵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块钱上,心中有了计较,就买两张卡片,在上面写上最真诚的祝福。爸爸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坏了,或许爸爸还会与秃头男人现在一样,把自己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秃头男人放下周落夜,从怀里取出一个带塑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递给赵根,谢谢你这么久辅导我女儿的功课。
  赵根脸红了,要说辅导,周落夜倒也问过一些功课,可赵根并不觉得那是辅导,不过是把自己懂得的东西详细说上一遍,这叫复习?何况,与周落夜在一起一大半的时间都是玩。赵根没敢接。周落夜不乐意了,赵根,我爸给你的,你敢不要吗?
  周落夜夺过本子与钢笔,用力地塞进赵根手里,说,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刚才拉着我在铁轨上走,把我的骨头都捏疼了。
  赵根哭笑不得,犹豫地说,我爸妈会骂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会藏起来吗?笨死了。
  秃头男人摆手,收下吧。孩子。以后,你们俩要多多互相照顾。还有,落夜,哪天,你把赵根带到咱们家吃饭吧。
  周落夜欢呼一声,又跳起来,在父亲脸上吧唧一亲,爸爸,你真好。
  
  火车开来了,“咔哧、咔哧”,声音与往日大不一样,像喜悦的孩子,嘴角噙笑。三个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着浑身涂满绿油漆的火车说道,赵根,你知道吗?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是一辆客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许许多多的脸庞飘过来,飘过去,恍若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赵根眯起眼,老老实实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对,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秃头男人哈哈大笑。
  赵根想了想,也轻轻地笑。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一样隐隐约约。
  
  七
  栗老师出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戴眼镜的男人会这样。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拿刀剁人吗?凭栗老师的人才学问,再去乡下娶一个嫩皮细肉的女人还不是二根筷子挟肉?
  人们喋喋不休。学校里倒入了一盆沸腾的水。
  赵根惊疑不定。栗老师被抓进公安局。赵根听人说了事情的始末。栗老师的老婆,那个像他女儿一样的女人,与菜市场一个姓姚的屠夫好上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种事情,丈夫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愤怒的栗老师来到姚屠夫的摊位前试图把手指头点到姚屠夫的鼻尖上,被姚屠夫用两根油腻的手指头轻蔑地拨开。
  姚屠夫说,你女人痒,你硬不起来,我替你代劳,你要感谢我才是。
  姚屠夫摸起尖角刀刷挑起一块腰子,往栗老师面前一甩,说,拿回去补补吧。
  姚屠夫放肆地笑。
  卖肉的、买肉的,都笑。卖菜的,买菜的,也笑。
  栗老师抓起剁骨刀劈过去,劈在姚屠夫脖子上。
  姚屠夫真蛮,脖子上的血像泉水一样冒,还能跑,跑出菜市场,从一个买菜的女人手中抢下自行车,翻身踩上,要朝医院奔。女人吓瘫在地。姚屠夫回过头,张嘴想说什么,人在自行车上打起一阵颤栗,重重地摔下,就不行了。
  有人说,姚屠夫与栗老师的老婆原本是一个村子里的老相好,栗老师仗着自己是城里人,给了那女人父母几千块钱彩礼,便强行霸占了那么一个漂亮的闺女。要不,瞅栗老师鼠头獐目的样,哪个女人肯嫁啊?千错万错,还是栗老师错。
  也有人说,栗老师不吃亏。常言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几年,栗老师的那玩意儿应该是舒服了。
  还有人说,你知道个屁。你是没与栗老师做街坊。有段时间,栗老师家天天吃腰花,什么炸腰花煮腰花清蒸腰花荷包腰花……栗老师哪来的钱?还不是他媳妇见他那玩意儿不来事,没法子,拿自个身体去换,指望姚屠夫的腰花能治好栗老师的暗疾,没想栗老师这般不谙人情世故,非要去把事情挑明,这不,人人都下不了台,只好以血案收场了。
  又有人说,这搁过去封建社会,非得把那对奸夫淫妇装猪笼沉河。栗老师不仅没罪,还有功。武松杀了潘金莲,人人都夸武松是大英雄。栗老师今年带的班,不仅出了一个姓赵的全市状元,还有十几个学生考取了市一中。栗老师这么有学问的人,若就这样死了,太可惜了。我们要联名去保栗老师。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这事不能怨栗老师,不能怨姚屠夫,不能怨那女人。这是命。是老天爷安排的,让他们在世上走一遭,偿清上辈子欠下的债。天子山的许道爷掐指算了,这是一场冤孽。栗老师前世是书生,那女人是狐狸精,那姚屠夫是一只狼。
  
  赵根出了校门。八月下午的太阳把街道晒得空空荡荡。路上到处都香焦皮、甘蔗渣、葵花籽壳,还有小孩子拉在路两边的一砣砣没有臭味的屎。马路上那层耀眼的白光沾滞不动,让人觉得窒息,觉得皮肤里正炸出一根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蝉的叫声时大时小忽强忽弱,似乎要停下来,千万只蝉一起在某个时刻闭上了嘴,几秒钟后,那聒躁声蓦然同时发出,耳朵里嗡嗡响,心脏便透不过气。喉咙里有一块炭,一块烧着了的炭。
  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站在树荫下吃冰棍,嘴里还小声哼哼,“下岗女工不用愁,浓妆艳抹上酒楼,包吃包喝还包睡,比起在岗还实惠;下岗男工不用愁,操起斧头和扳手,风风火火闯九州,该出手时就出手。下岗女工不落泪,挺胸走进夜总会,谁说我们无地位,昨天还陪书记睡……”赵根拐上东门桥,在桥上停下,把卡片折成一只小船,抛向盈盈水面。赵根未能把卡片递给栗老师。
  在桥那头的一家小卖铺前,一个不时撩起衣襟察看腰间BP机的男人在太阳伞下对着手中的电话机声竭力嘶地吼着什么。一个穿无肩装露脐装模样娇媚的女孩儿蹲在男人脚边,用手中的果丹皮去逗弄一只皮毛发黑的狗。狗汪汪地叫。那女孩儿突然尖叫。可能被狗咬了一口。那男人愈发怒,一个巴掌扇在女孩儿脸上,破鞋,哭你妈?女孩儿顿时收声,想想不忿,脚踢在狗腹上。狗呦呦叫,跳起来,蹿过马路,消失在河边的树林里。
  周落夜从树林里跑出来,边跑,边骂,死狗,吓死我了。
  周落夜见赵根在桥上,脸上有了惊喜,赵根,你死下来。
  赵根犹豫了一会儿,跑下坡,落夜,你在这里干吗?
  我在与蝴蝶睡觉。周落夜手里捏着一根马蹄莲草,我在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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