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带着血丝。
老人紫黑色的眼球凸出来。
赵根吓一跳,你怎么了?
赵根去扶老人。老人的身子与棉花一样轻。皮包裹着骨头。
赵根扶正他。老人又向另一边侧去,喉咙里里面似乎有把挫。赵根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呼吸急促的老头。天空落下来,紧贴地面,白茫茫的太阳光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赵根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四周围上人。人们打量着他,打量着已佝偻成一团的老人。一个眉眼粗大的年轻人扔掉手中的烟芾,观察了几秒钟,蹲下身,背起老头,回头对赵根说,快,去通知他家人。我送他上市医院。
赵根迟缓地应了声。舌头被无名的恐惧揪住。头发竖起,额头冰凉。年轻人已开始奔跑,跑得真快,像马儿一样得得响。
在街头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中风了,脑子里的血管断掉了。哦。是老头吧。是的。在那摆书摊的老头。咦。那个小孩在那干吗?在偷钱吧?过去看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头儿又不是你爸。也是。那小孩在哭。那老头会不会是他爸?肯定不是。那是一个好老头。听说过去是图书馆的馆长。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是啊。谁知道自己啥时蹬腿?做人要想开点,好吃的多吃一点,好玩的多玩一点。不会是那小孩偷书被老头抓住,把脑子气崩了的吧?有这可能。那年轻人谁?好人呗。雷锋总不可能死绝……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激起一个个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透明与不透明的漩涡。在人们脑子里的漩涡。让人们身不由已的漩涡。漩涡的出现使得水流具有垂直向上的运动分量,它侵蚀人心,搬运万物。让世界在幻觉与真实中挣扎。漩涡的中心或许是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它现在看起来更近似于吞噬,像病毒一样吞噬,吞噬一切,也吞噬自身。
赵根的脊背发麻,搓了下手,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他们说得对,现在他想看几本就可以看几本了。老头的家人在哪?年轻人把老头送去医院哪来钱看病?年轻人真是雷锋吗?自己是走还是不走?该死。要上学了。快两点钟了。怎么办?自己走了,小人书是否会被别人哄抢掉?老头曾经是图书馆的馆长?图书馆里一定很多书吧
眼前浮出一道道青白色的光环。嘈杂的声浪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放大,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一个个念头砰然炸响。
很难受。非常难受。
赵根对围住他不让他走开的人群说,我没偷书。他让我白看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根害怕了。他们追不上那年轻人,就跑来看现场,踩着石头、甘蔗渣、脏水,像铁屑受不了磁铁的引力。一张张青白的脸庞不断重叠。
赵根低头想奋力挤出人群。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原地,按在地上,不许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一只体形俊俏的狗钻进人群。冲着赵根汪汪地叫。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赵根的身子像一根油条慢慢瘫软。赵根小声分辩,不是我把他推倒的。我没气他。
赵根的声音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
人们哄笑起来。赵根落下眼泪。
赵根看见了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她在人群中一闪而逝,戴红领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飘飘若一梦。
赵根说,我只是给他背《田忌赛马》,他说课文里有好多错误。赵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抹掉眼泪,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的。
声音七嘴八舌。
也许自己刚才是做梦。老头根本就不曾让自己背什么课文。哪有这么好的老头会让自己白看十本小人书啊!他们说的才是事情的真相。但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人群磨盘一样咯吱咯吱转动。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我们”是什么?“我”是提手旁加一个戈;“们”,是单人旁加一个门字。“门”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要捍卫的东西。上帝说,羊的门。上帝说,你们要走窄门。这是两个线条平稳、结构均衡的汉字,是一个奇异的复数,意味着两个人以及两个人以上。“我们”产生的那一瞬间,必然同时产生了“他们”与“你们”。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消灭“他们”,或者让“你们”变成“我们”中的一部分。“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手拿兵器,以“门”为信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是红小兵,“我们”是党代表,“我们”是群众,“我们”是人民。“我们”能让一枚硬币没有另一面,依然存在。在“我们”这个集体的语境里,只有一个“我”,一个抽象的强大的“我”,一个类似于红太阳的存在。
“我们”是乌合之众。进入“我们”的个人,会产生一种本质性的变化,由聪明变得愚蠢,由智慧变得无知,由儒雅变得粗暴。自我被简单的观念、简单的口号、简单的对错淹没,沦为一种噬血的野兽。这是一种强大的、残忍的、短暂的,像雪峰一样崩塌的存在。“我们”需要极端,需要偏执,需要教条,需要谣言。任何曾经约束个人的道德与其他都将在“我们”这种人数的叠加所营造出的狂热中失去踪迹。“我们”确信自身是不可辩论的真理,是不可怀疑的权威的化身。当然,事实上“我们”也是一切权力的来源于基础。“我们”是强大的,也是虚弱的,只要懂得驾驭“我们”,驾驭这种巨大的幻觉。“我们”只需要一个声音,一个意志。所以现在赵根成了贼,一个可耻的窃书贼。
人们急促地交谈,互相交换意见,变幻手势,不断抬高音量,丰富着事件的细枝末节,仿佛老头儿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
赵根脸若白纸,再也不肯让眼泪落下。
赵根说,我说的是真的。赵根反反复复地说。
太阳落到梧桐树枝丫上时,大部分的人终于从脑袋上沾满口水、冰棍纸屑、葵花籽壳的赵根身边走开,拖着巨大的快要垂落到脚边的胃。不管赵根说的是真是假,这不重要,人们的胃已经心满意足。赵根坐在地上,样子不比一个被弄坏了的塑料娃娃好多少。赵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感觉自己在梦里面,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里。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缓缓蹲下。老妇人头上落满霜雪,声音非常轻柔,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里面有很多悲伤。
他们说是你偷了小人书,是这样吗?
我没有偷。赵根歪歪头,把刚才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了一遍。这些话好像是自动从舌底下弹出来的。
老爷爷叫我背《田忌赛马》,说我背对了,让我白看十本小人书。我背好了。老爷爷说,课文里有很多错误。不过,老爷爷还是让我看了十本。我看完了,还想再看一次,老爷爷就倒下去了。我没有惹老爷爷不高兴。
老爷爷说课文错了啊?你还记得他说错了哪里吗?
赵根仰起脸,看老妇人,慢慢说了。
老妇人眼里的悲伤愈发多了,孩子,我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回家去吧。
我还要等老爷爷的家人。他还有这么多的小人书放在这里。我走了,别人会拿走了。赵根的心突突一颤。
老妇人苦笑一声,孩子,我就是老爷爷的家人。你走吧。这不怨你。
老妇人开始收拾小人书。她的手老在发抖,老抓不住小人书。指甲老在没有小人书的木板上划拉,划出深深的痕迹,这让她的指甲迅速皱卷。
赵根拍掉身上的脏东西,看看老妇人,脱口问道,老爷爷没事吧。
老妇人愣了下,脸色发灰,没事,抢救的还及时,是脑溢血。孩子,这与你没关系。你别自责了。回家吧。
老妇人把脸埋入手掌,无声地饮泣。
赵根点点头,跑起来,越跑越快。赵根对自己说,我能比马儿跑得还快。跑着跑着,赵根停下来,回头望,在长街的那头,在落日脉脉的余晖里,那个妇人还在哭泣。低低的哭声针一样扎入赵根的耳朵里,扎出血。
过了半个多月,小人书摊又在巷口出现了,不过,摆摊的是另外一个老头。也许老头们是土里长的韭菜,割掉一荏会长出另一荏。赵根背着书包,远远地看。他有点伤感。那天他不背课文就好了。老头或许是因为心疼他白看的十本小人书。赵根问过栗老师。赵根把老头的话对栗老师说了一次。栗老师想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放屁。
栗老师讲课像打仗,唾沫飞溅,手舞足蹈,还不时地向打瞌睡的同学们扔出粉笔头,扔得比杨凡的小李飞刀还准。被扔中的学生额头会出现一个小白粉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栗老师都给予同等对待。赵根喜欢栗老师。栗老师老是会与一些有趣的事情联系在一块。比如,栗老师让同学们去黑板上做题。做完后同学们各自下去。栗老师开始讲解黑板上的题,可能是口误吧,栗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题就问,这个学生是谁做的?大家面面相觑。于志强这时总忘不掉出风头,马上站起来,高声回答,报告老师,杨凡是杨凡的爸妈做的。是纯手工艺品。大家脸都笑红了。于志强懂的新词真多。杨凡也乐。栗老师愣了下,明白过来,那个枣核型的脑袋上露出一口焦黄的大门牙。
栗老师的烟抽得凶。抽二角五一包的“劳动”。一天要抽二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学生告到教导处,栗老师受了批评,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烟,还当场把烟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瞪着栗老师。栗老师腊黄的脸庞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门,说,大家先自习,我去倒垃圾。栗老师出了门。眼尖的同学看见栗老师手忙脚乱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点燃,斜靠在角落里美美地抽。大家笑得肚子疼。于志强说,栗老师是鸦片鬼。就是因为多了栗老师这种人,咱们中国才不能伟大富强。我要向我大姨检举栗老师。
但这回,同学们都没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于志强,看得他发毛。这可真解气。
赵根想,可能向教导处打小报告的人就是于志强。
于志强真是太讨厌了。其实栗老师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头的模样真的很帅。
五
从家里去青山路小学要走半个多小时。本来还有一条二十来分钟的近路,那得跳过铁轨,穿过盖石棉瓦的火车站台,再攀过一堵用碎石砌起来的围墙。现在围墙上插了玻璃,墙下还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赵根过去在路上常看到陈小兰与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们不再手牵手,互相看见,便迅速地扭过脸。也许女孩子们的友谊就与天上的云一样。一会儿好成一块,一会儿各自飘开。赵根已经知道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叶,是落夜,落下来的夜色,这听起来很美。不过,周落夜的父亲是棉纺厂新来的厂长,是一个秃头男人。这么丑的男人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想不通。赵根很想问问周落夜,那天在小人书摊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没敢问,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后,周落夜快,赵根也快;周落夜慢,赵根也慢。赵根觉得她与自己都是没有朋友的人。周落夜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瞪圆眼,大声地说,你跟着我干吗?
赵根傻了眼,赶紧跑,一口气跑上东门桥,这才喘出气,看着悠悠河水,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为何走不得?赵根捡起石头,捏在手里,使劲儿地捏,捏出粉末。当周落夜经过时,赵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说,此河为我开,此桥为我建,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钱。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赵根得意地笑了,觉得自己报了仇,虽然这仇报得有点晚。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从上海来的。来了没多久。
做课间操时,赵根拿眼睛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样子。周落夜做操时特别认真,韧带还特好,做第七节伸展运动时,能把双掌按在地面上。赵根顶多能按到足踝处。也许有的女孩儿天生是一根丝带。有几天,赵根放学后故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看四周无人,从门窗里爬进周落夜的教室。没有人的教室是这样安静,夕阳的光芒温柔地照射着每张桌椅。在黑板上方那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特别迷人。赵根找到周落夜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想像周落夜坐在这里的模样。赵根还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小块橡皮擦,是一块粉红色的印有大熊猫的橡皮擦。还没用过。非常香。赵根忍不住把它放在嘴里嚼,没舍得再嚼下去,嘴里有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赵根的成绩很好,年年考全校第一。栗老师问全班学生,‘把’和‘被’能连用吗?大家都没想出来。赵根想举手,又不好意思,眼里有了兴奋的光。栗老师叫起他,问你知道吗?赵根说,小明把被子叠了。这就连用了。
栗老师常叫他上台念范文。这时是赵根最骄傲的时候。不过,有一次,赵根惹栗老师不高兴了。赵根在念文章时,临场发挥,加了一段话说:解放军叔叔先匍匐前进,就像几条绿色的青虫在地上蠕动。后来,可能遇上了蛇,爬起来狂奔,又像一只只野狗。
赵根觉得这段话特别形象,以为会受到更大的表扬。栗老师却发了怒,说,你怎么可以把解放军叔叔比喻成虫与野狗?这是典型的比喻不当。同字们笑得七零八落,还有歪到桌子底下的。栗老师愈发生气,愤怒地用黑板擦敲讲台,说,安静。赵根同学,你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赵根委屈极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比喻,事实明明就是这样。再说,虫与野狗又有什么不好?
栗老师转身板书。于志强朝赵根扔来了粉笔头。很疼。赵根还是第一次被粉笔头扔。赵根瞪了于志强一眼,只觉得这一堂课真是好慢。往常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赵根没想到他瞪的这一眼竟然在放学后又惹下祸事。
于志强带着李小军与詹贵拦住他,说,你瞪我干吗?
赵根说,我没瞪你。
于志强说,你明明就是瞪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敢瞪老子。
赵根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分辩,你又不是我的老子。我瞪你,你会死啊?
于志强大怒,你丫挺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詹贵搡了赵根一下,一边帮腔,这小子已经忘掉自己吃屎的糗样了。得让他长点记性。
李小军看看赵根,说,赵根,你向强哥说声对不起。
赵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灰飞烟灭,垂下头说,对不起。
于志强撮掌成刀在赵根头上一敲,你对不起你妈。你妈咋生出你这样没脑壳的东西?
于志强还想打,栗老师出来了,上前拦住,说,不准打人。
于志强说,是他先打我的。
詹贵也随声应和,老师,是赵根先打于志强的。
栗老师看看赵根,手在赵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打架。要讲道理。
赵根觉得栗老师这轻轻一下比于志强在他头上敲的那下更疼,哇地一下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