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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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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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可以侮辱那么爱你的娟?
  放狗屁。全他妈的是放屁狗。娟?娟是什么东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下面全烂掉了?男人嘿嘿冷笑,眼里飘出绿荧荧的鬼火,洋人的那玩意儿是不是特别巨大而且黝黑,让你们口水直流?你有没有被他们搞烂掉?我倒真想看看。
  这一次,阚圆没压抑嗓门,发出尖锐惊恐的喊叫。破鞋,还敢鬼叫?男人攥起拳头,一砸。阚圆脸上溅出血,头往一侧歪去。
  于此同时,赵根豹子一般跃起,阚圆的这声惨叫击退了他内心的恐惧,赵根感觉自己似在空中飞行,手中的石头准确地敲在男人头上。
  男人呆呆地扭过头。淡淡星光下,这是一张刚经历过地狱凹凸不平的脸庞,上面布满人类所有的负面情感,眼睛死鱼一样,白多黑少。
  放开她。赵根的拳头打在男人脸上。
  哦,你不是鬼啊。你是他们派来的。你一直在盯我的梢。对吗?杂种。小杂种。男人形若鬼魃,意识似已完全混乱,嘴角涌出白沫,声音越来越大,一只像从坟堆里伸出的手猛然伸出,牢牢地卡住赵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可怕的力量不断击打赵根的胸腹。
  赵根听见自己颈部骨节发出的脆响。赵根用最后一点力气斜过眼睛。赤裸上身的阚圆恍惚已熟睡,脸部轮廓依稀可见,线条起伏,如同一件完美的浮雕作品。一颗颗有着几何形状的发光体从她似已进入甜蜜酣梦里的身体里跳出,不断变幻颜色,红的黄的蓝的黑的……它们在跳舞,并组成一圈明亮的光环,光环里依稀便是阚圆念过的一行行有香味的汉字——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赵根嘴角露出笑意,身子似在下午看见的那团乳白色的云雾里时浮时沉。原来死就是这样的啊。赵根想着,也赞叹着,意识开始涣散,一点点陷入晕迷。
  
  二十四
  天空渐渐变亮,呈现出一抹青蓝,继而抖落下种种奇妙的颜色。浅紫色的云静静地浮在那一块鱼肚白上,像几只已吃饱了的鱼鹰。当躲藏在被精心修剪成圆形的夹竹桃树丛中的麻雀开始鸣叫时,晨曦缓慢地推开世界的门,把一束光线抹在一个脏兮兮的少年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赵根掀掉油腻乌黑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毛毯,钻出巨大直径足有一米的水泥涵管,爬上去,抱膝而坐。涵管顶端缺了一角,露出几根钢筋。涵管底下,杂草蔓生。空气里有异样的味道,各种昆虫啾啾的鸣声此起彼落,如羽毛一样轻挠鼻孔。四周林木散发出幽灵般的蒸气,螺旋状向上飘散。已爬上公园外大楼屋顶的那轮红日,闪烁出万道金光。隔着高耸的阔叶林,能看见在假山旁边蕴山羊胡子打拳的白衣老人。一招一势,皆是弧形,圆弧、平弧、斜弧,凡能够活动的部位,均有各种不同圆形出现。神色忧郁的女孩把英语书本捧在胸口,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拉一下几株雪松绿得发黑的针叶。更远一点的湖畔边,一位已被岁月损坏容颜的中年女子仍在那无怨无悔地高吊嗓门,幽怨绵长的气流从丹田喷薄而出,通过喉腔共鸣不断发出凄婉的哀鸣,让人就想把她按住,把那个足以令人疯狂的发音器官按入湖水里。
  
  水泥涵管的另一头钻出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动作敏捷。这臭娘们又在鬼嚎啊。赵根,你信不,去年,有一只白色的大鸟被她这嗓门,硬生生吓断翅膀?
  万福,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赵根吸吸鼻子。
  我骗你作甚?听说好像是动物园里养的一只鹤,叫万福的少年指指隐藏在一排玉兰树后的围墙,鹤被吓坏了。翅膀撞在假山上。动物园把鹤送到医院照X光,说是粉碎性骨折。那只倒霉的鹤从那以后只能向驼鸟学习奔跑了。
  公园的管理处咋不提醒一下她?赵根初来这人民公园时,差点被这女人吓得尿裤子。为此,赵根甚至潜付于暗处仔细观察,学女人的模样,在肺部蓄足气,充分调动体内各器官,并协调好手脚,然后小腹用力,吐出自以为强大的气流,但那女人连头都不回,微闭双眼,完全陶醉在内心的好时光。
  你是不是希望他们也过来提醒我们不准在这安营扎寨呢?万福嘻嘻笑,不过,日日听,倒也习惯了。若哪天没得听,说不准还会惦得慌。赵根,你说那山羊胡子是不是绝世高手?我看他打得蛮地道嘛,手脚与圆规差不多。对了,你拿根棍子往他膝盖处敲一下,看看他的马步扎得稳不稳?嘿嘿,真金不怕火炼。
  赵根在涵管上放平身,阳光在额头抹上一层金光,这让他的脸透出与他年龄完全不吻合的忧伤,我们昨天在首饰店。里面那个瘦男人手里握的喷头上的火焰是青白色的,金子没一会儿就烧化了。要是这喷头朝人身上来一下,那可真得要呜呼哀哉。
  满口斯文。真受不了你。万福打了一个哈欠,也在涵管上躺下,眉毛至左下巴有一条斜斜的刀疤,一世人俩兄弟。若谁拿喷头对准我们,我保证使出吃奶的力把你推上前,让你成为黄继光,然后我站在全世界人民中间,与大家一起永远深情地怀念你。万福哈哈大笑,嘴角往下撇,要是谁能把喷头塞进我爸的屁眼里。哇,我叫他爹。
  赵根也笑,你还知道黄继光。我以为你只晓得韦小宝。
  韦小宝算什么?才娶八个媳妇。我以后发达了,靠,在咱们中国开一间最大的妓院,比这公园面积大十倍。每间屋子外面写着一个数字。我呢,每天晚上掷骰子。一粒骰子自然不够,得掷一大把。掷出哪个号码,就去睡那屋子里的女人。林青霞啊关之琳,王祖贤啊邱淑珍,当然,一定少不得叶玉卿、叶子楣。万福双手枕于脑后,翘起脚,脚尖抖动,满眼都是幸福。
  掷一大把?比如十粒。那么,九之前的数字不可能出现。那几间屋子,你搁谁啊?
  天空宽阔、湛蓝、温暖。赵根听见肚子咕咕轻叫,走吧,去弄吃的。赵根跳下涵管。万福跟下,嘟嘟嚷嚷,你这人没意思。我发发梦癫,你就要非得要拉屎糗人啊?
  俩个少年一前一后奔到湖边,蹲下身,各掬一把湖水洗过脸,齐发一声喊。中年女人吓一跳,转过身,瞪起眼,嘴皮龠合,估计是在骂小畜生,然后又复高歌。
  
  这是中国江西省的省会南昌市,曾有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之誉,号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几个月前的那场大暑让南昌人引以为荣的一江、两河、八湖几乎干涸见底。沙丘自裸露的河道中央升起,并托起一块块大片岩石。船,东倒西歪,搁浅在沙滩上。发黄浑浊的水流上堆着各种污秽的废弃物,似是水的痈疽。水几乎不见流动。
  赵根与万福走在街上。尽管子夜时分已下过微雨,铺着沥青的街道仍未醒过气,颜色发黑,像一段段被火烧焦的木头。头顶拖着两根麻花辫子的无轨电车摇摇摆摆,不断起步、刹车。手里捏紧两块烧饼像被枪声惊吓的兔子一样奔跑的人,拥挤在肮脏的车门处,你推我搡,时不时大声问候对方的母系亲属。赵根不大喜欢吃这种用炭火烘烤的烧饼。烤烧饼的人多半被碳火熏烤得面庞黝黑、嘴角溃烂、手掌皴裂。赵根喜欢吃米粉,不管炒或煮或凉拌,一根根粉条透明洁白,细嫩结实。撒上红辣椒末,再加一点绿色的葱花与黄色的姜末,真想把舌头也吞到肚子里去。李桂芝做的米粉特别好看,不过,也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这种口福。赵根咂咂嘴。
  
  赵根刚来南昌市时就吃了两大碗南昌米粉,二角钱一海碗,吃得舌底生津,满头大汗。肥胖的店老板光着膀子,浑身滴油,不断往赵根这瞟上几眼。在南昌市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种赤膊男子,甚至还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打赤膊,一手拿蒲扇,另一只手叉住腰,两只松松瘪瘪灰白的乳房像两个棉布口袋从胸口垂落。赵根暗自咋舌。而当夜幕落下的时候,赵根在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才真正开了眼界。
  在那座高耸的如同一颗射向天空的步枪子弹的纪念碑下,挤满消暑乘凉的人,石阶上是人,栏杆上也是人,就没见到穿上衣、长裤的男人,大部分的女人是能短就短,毫不避讳露出腋下的汗毛以及裙底春光,叉开双腿,让定力稍差一点的人目光呆滞。草地四周搁满竹床,有人还支起蚊帐。天气闷热,似蒸笼,连风都是滚烫,不管身处何地,哪怕啥都不干,也要流出几桶汗水。这就难怪大家放着有尊严的人不做,要做蛆。
  赵根望向太阳伞下卖冷饮的冰柜,喉咙里有了一块烧红的炭,拧开手中水壶的瓶盖,喝了几口。水壶空了。喝下肚的水很快又化成汗,钻出皮肤,粘粘的,混合着从这个城市东南角飘来的烟尘,变成被暴晒过的牛皮,往肉里缩紧。衣裳不知道湿了几重,又干过几次。赵根去找自来水笼头,赵根已有经验,沿广场南路在一家家店铺中间寻找厕所以及饭馆。厕所很少。饭馆很多。要先找到饭馆的厨房,再喊满手油腻的厨师叔叔。
  广场南路上多半是卖五金杂货与建材的店铺。不过,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还比较舒服。路两边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几乎遮盖了天空。树底下的人行道上摆起一张张方桌,在喝那种有白色泡沫的液体,居然还有人就着店铺里的灯光在打麻将。输了牌的肥胖女人一边稀哩哗啦地洗牌,一边大声诅咒,说老天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要热死人了。有人嗤嗤发笑,这样的天不热死人才奇怪?没听说那什么小区,前几天又热死一个孤寡老头?
  赵根知道那种有泡沫的液体叫啤酒,但还没尝过。赵根放慢脚步。在一个黑色铁盖旁边出现一个指甲大小的白色亮点,因为从树叶里漏下的灯光,散发出一小圈温暖的坚硬的亮闪闪的光芒。那是五分钱的硬币?赵根的心突突一跳,想起当年捡到的十块钱,热了,目光四下一扫,显然没人注意他。赵根疾走,想去捡,旁边小巷里彪出一道人影,疾如闪电,飞快地弯下腰,伸出手,突然手指头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他爹哟,哪个王八畜生养的把痰吐得这么圆?
  赵根情不自禁嚯嚯地笑出声。那人回转身,灯光下觑得清楚,是一个少年,竖起粗浓的眉毛,你笑什么?
  赵根一惊,缩缩身子,讷讷说道,我,我也刚打算去拣。
  少年也笑了,摸摸头,真他娘的晦气,晚一秒也是好的。少年劈手夺过赵根手中的水壶,让哥们喝一口。空的?我日你妈。少年把水壶摔在地上。赵根弯腰拣起,我妈死了。
  那我日你爸。
  我爸也死了。
  少年咦了声,讶道,有种。就没见过这样咒自己爹妈的。
  我说的是实话。赵根想绕开这位看起来模样非善良之辈的少年,走了几步,那少年从后赶上,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你爸妈真死了?听口音,你好像不是南昌人?赵根没说话。这少年的胳膊拳头都比自己大一号。你在找水喝?少年却不依不饶,像老虎发现兔子。赵根点点头。我知道哪里有水,而且是冰水。少年说道。赵根站住脚。
  少年一抹鼻子,你蛮好玩的呀。
  哪里有冰水?赵根咽了口唾沫。
  看我的。少年嘻嘻笑道,拉起赵根的手往黑乎乎的巷子深处钻去,七拐八转,来到一幢楼房前,有五六家门口透出一根根红色光线。少年在其中一家门口站住,猛地把赵根往门上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赵根跌入屋内。门里的竹躺椅上坐起一个只戴乳罩穿三角短裤的女孩。女孩疑惑地望望赵根。赵根望望女孩身边呼呼喘气的电风扇,急忙爬起,往门外跑。女孩明白过来,尖叫一声,追出门,追了几步,站住身,戟指破口大骂。
  赵根心里满满都是愤怒,真恨不得找把刀把刚才那少年一刀捅死,牙齿快要咬碎了。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堵褐红色的砖墙,停下脚,回头望望,身后无人。赵根靠着墙壁瘫坐下来,眼里刚涌出一点泪花,立刻伸出手掌抹掉。男儿流血不流泪。赵根对自己说。愈发渴了。嘴里冒出烟,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赵根下意识去摸水壶,想起水壶也扔在那屋里。逢人只说三句话,切莫全抛一片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赵根教训自己,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低头往回走。没走几步,看见出现在电线杆边的少年,眼里溅出血,咆哮出声,像一头愤怒的牛犊,直扑过去。
  少年的眼睛在茫茫暮色里发亮,你看,这是什么?少年手里出现一个热水瓶,还有一瓶赵根在路边见到的啤酒,我没骗你吧。你看,冰水,还有啤酒。少年露出白色的牙齿。赵根收住拳头,疑惑不定。
  这叫调虎离山。懂不?少年不由分说把啤酒往赵根怀里一塞,揭起热水瓶盖,嘴凑上去,呷了口,美美地咂咂嘴,晶晶亮,透心凉。爽得不行哇。来,赵根,你也喝。
  你这是偷。赵根说。渴,耳朵里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
  这叫借。等我们有了钱再还呗。少年眨眨眼。
  我不喝。赵根说。心里的怒火小了,身体的每个细胞却因为这眼前极度的诱惑都变成了熊熊火苗。
  你这人真好玩。少年放下水瓶,从赵根怀里拿过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泡沫涌出嘴角,滴在衣裳襟摆上,甜蜜的酒香飘散在盛夏的傍晚。赵根吸吸鼻子,手塞入裤兜。这是他惟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裤子。裤兜里有三张大团结。这是他从姑姑床底下的鞋盒里拿的。赵根还在里面留了一张借条。赵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热水瓶,真香,这不是冰水。冰水没有这样好闻的味道。喉咙里爬出蚂蚁,浑身躁热。赵根看看少年。
  少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眉毛、鼻子、嘴都在笑,笑得欢畅,你喝过没,这叫雪碧。那小妞每天晚上都要去灌满一热水瓶。
  她是干吗的?
  是鸡。
  鸡?
  嗯,就是陪不同的男人睡觉。如果是男人陪不同的女人睡觉,就叫鸭。你没看过录像吗?我爸有好多港台片。这里凡是屋子里亮红灯的,都是做鸡的。这叫红灯区,你懂不懂?当然,它们还有个名字叫发廊。
  
  万福说的,赵根当然懂。赵根不仅懂得什么是鸡,还懂得什么叫鸡棚。赵根舔舔早已干裂的嘴唇,那么漂亮的女孩是妓女?比起小旅馆里的那些女人,这女孩简直是画上的仙女。口腔里已没有唾液,舌头紧贴上腭,发苦,每说一句话都是那么困难。赵根想起胡丽。胡丽的奶奶曾是妓女,后来在文革被人剃阴阳头脖子上挂破鞋城店社万福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眉毛、鼻子、嘴都在笑,笑得欢畅。,每天早上从花街出发,敲一面铜锣,绕新华书店、当时的革委会、供销社,沿街兜圈,兜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敲到中午才可回家吃饭。胡丽与他一样,都没有朋友。
  我老家也有录像。赵根说。
  老家那个小城市起码有三十来家录像厅,不过门票一律是二角一张,若掏一元钱,可以在里面呆一整天。那里基本上是穿着圆领汗衫或旧西装但把袖子高高挽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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