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根歪头打量她们。圆脸大眼睛的父母是兽药厂的工人,家里有好多纸盒子。把纸盒子剪去边角,装订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画算式题或者画美人头像。赵根捡到过女孩画过的一张美人图,线条挺细腻。赵根在美人儿的下颌添上几笔胡子,折成纸飞机,在桥上放飞,让它一头扎入幽幽河水。
扎羊角辫的母亲是泼妇。她家丢了鸡,她母亲拿菜板与菜刀,盘腿坐在家口,奋力剁着菜板,大声咒骂偷鸡的人,骂得太阳都受不了,她母亲还在骂。人人在背地里竖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丢失的鸡神奇地踱回窝,人们以为她母亲会不骂了。谁想她母亲还要骂,一边夸口母鸡的英勇,一边痛骂偷鸡贼的胆小如鼠。只可怜那个檫木菜板被剁去一层。
穿尖头布鞋的女孩叫陈小兰,很凶,在学校里敢与男孩子打架,用伞尖差点捅瞎一个男孩儿的眼睛。还好,她爸爸是轻工局的股长。所以最后只付了一点医疗费了事。
这个小脸尖瘦的女孩是谁呀?
赵根想了半天,终于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荡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让它们凸,让它们凹,让它们尽情享受春日的气息。血液变得轻柔,骨头变得酥软。整个身体被无可言说的美妙所浸泡,里面有花香、青草、树木。又好像课本里的神笔马良为展示那根神奇的画笔,来到了这里。赵根掏出铅字按在泥土上。土的粘性不大好,字老缺胳膊少腿。赵根边按边擦。草根边出现一只触须透明的土鳖虫。这让赵根高兴。他朝它呵了一口气。它发现危险,立即奔跑。当神色惊慌的它快要消失时,赵根逮住它,拎回来,用铅字的边缘逐一弄断它的四肢,再在那嫩黄色的颈腹处挤压出一团酱黑色的内脏。它死了。生命溜走了,从那个破烂的躯壳内蹑足轻步挪开。色彩变得僵硬。手上有酸臭味。赵根捋了把青草,在手上来回擦。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在说话,“她怎么老赢啊?我都快累死了。”
扎羊角辫的女孩抬腿从腰间拽下皮筋,说,“不玩了。没劲透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木桩子了。”
陈小兰说,“你们真赖皮。跳不赢就撒赖。”
尖瘦小脸的女孩儿停止跳动,站在阳光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身子仿佛是透明的。
陈小兰说,“以后再也不与你们玩了。”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说,“谁稀罕与你玩?”
扎羊角辫的女孩说,“许朝霞,咱们去看火车吧。”
陈小兰说,“哼,落夜,咱们走。”
火车从远方驶来,驶向远方,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不是一株树,是树的影子。树的影子也有着长长的尾巴。它也像一只松鼠,突突跳跃,从山的这边跳向山的那边,在被电线切割的天空里出没,从这块天空移到那块天空。它把看不见的甲地与乙地紧密联系,让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同一节车厢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有时,它手上还抓着一顶帽子,那是从旅客头顶弄下的。每年春夏季节,旅客们在开启车窗时,总易被窗外的景色所惑,于是,风马上夺走了他们的帽子。
铁轨两侧的山坡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每辆火车都是打开这个藏宝洞的咒语,是那句神奇的芝麻开门。除了帽子,还有钥匙、毛主席像章、喝了一小半的荔枝罐头,军用水壶、衫衣、毛衫、果壳、煤块……还出现过一只系在网兜里的麻黄母鸡。
这实在是难以想像。
更难以想像的是,有次火车临时停靠,可能因为车厢太挤,肚子憋得难受,一个大姑娘哭着喊着蹦下车窗,躲在茅草丛里方便。问题还未得到彻底解决,火车已开始启动。车厢里的人不得不把身体探出大半个,冲姑娘摇手,拼命地喊。大姑娘急了眼,拎起裤子冲。在铁轨两侧游逛的孩子们都目睹了那两瓣白花花圆滚滚的屁股。孩子们拍起巴掌,为她呐喊加油。姑娘跑了几步摔倒了,看着火车越跑越快,扑通在枕木上坐下,嚎啕痛哭。孩子们围上去,吱吱喳喳。就有人忍不住打赌她是否擦了屁股。当垂头丧气的姑娘走过来,试图向孩子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时,孩子们立刻哄笑着散开。于志强坏死了,还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高高举起,说,阿姨,你还没揩屎吧。我这里有纸。
春日午后的阳光把脸晒得滚烫,把万物晒得清澈,把心晒得懒懒洋洋。此刻,远去的火车像羽毛一样轻盈。脚下的土把有节奏的微微震颤不断传递至血管。赵根写了落叶两个字,再用脚擦去。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儿的名字真怪。她的背影的确是一片青叶子,悠悠地飘动。赵根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无忧无虑阳光照。
赵根往山坡上走。双手齐肩平伸。
这样能把风握在手里。这样手臂能变成一对翅膀。这样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只红喙黑羽飞上云端的鸟。赵根的脚在坡道上发出叭搭叭搭的声响。丘陵饱胀、结实、温润。赵根歪着头笑,转过低矮丘陵坳处的灌木丛,愣了。
于志强坐在高高的土坡上,身后是一丛绿得透明的蚕豆荚,两条腿叉得很开,一只手正在膝盖上捶打。李小军与詹贵在他旁边,手里各拿一根棍子,眼里有不怀好意的笑。赵根怯怯地站住,看看于志强,看看李小军,看看詹贵。他们是班上的老大。是“三人帮”。赵根慢慢地低下头,咬紧嘴唇,拿不准主意是转身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走。
李小军扔来一块石头,说,“赵根,你手里拿的啥?”
赵根赶紧把铅字藏入口袋。
于志强说,“拿来瞅瞅。”
赵根想了半天,走过去,掏出铅字,小声说道,“我捡的。”
李小军接过铅字,掂了掂,递给于志强,“你偷的吧?”
赵根说,“不是偷的。是拣的。”
“捡的?我咋捡不到?你明天帮我在路上捡十块钱来?”于志强怪笑,手指挠挠眉毛。眉毛上有一处疤痕,是他与别人打架时,被玻璃弄伤的。为什么当时那块玻璃不再向下一公分呢?于志强真凶悍,血都糊住了眼睛,还用锄头在那个身高臂长的高年级学生的脑袋上敲出一个洞。
于志强把铅字搁入嘴里咬了咬,“赵根,你爸在厂里偷的吧?你又偷你爸的吧。”
“我在理发店那捡的。”
“你是说我诬陷你了?”
赵根没再言语。于志强挥挥手,“裤兜里还有什么?都掏出来。”
“没别的了。”赵根嗫嚅嘴唇,翻出裤兜底。
“态度这样不老实啊。”于志强歪歪脖颈,用力地捏手,手指节嘎啦嘎啦脆响,“李小军,我咋瞧得这般眼熟?是不是昨天我搁在理发店的那两个铅字?”
李小军嘿嘿地笑,“不错,就是它们。”
赵根心里一颤,“李小军,你别胡说。我在百货大楼对面巷子里的理发店门口捡的。”
“对,我就是放在那里。难怪我刚才没找到呢。”于志强哈哈大笑,朝李小军与詹贵挤挤眼睛,露出开心的表情,“赵根,你偷了我的铅字。你说怎么办?”
“我没偷。若它们真是你的,你就拿去吧。”
“可你偷了。”
“我没偷。”
“我说你偷了就偷了。”于志强不耐烦了,“赵根,你皮痒欠捧是不?”
赵根马上闭紧嘴,以免嘴里再飞出苍蝇与蚊子。
于志强眯起眼,对着阳光打量铅字,“詹贵。这是啥字?”
“一个是我,一个是们。铅字上的字都是反的。”詹贵接过铅字,折下几片蚕豆荚的茎叶,揉碎,蘸口唾沫,往自己手掌上按,又往李小军额头上按,“武松额头也有纹字。这叫刺配孟州。你是行者武松。我是豹子头林冲。于志强是花和尚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
“那他是什么?”李小军指指赵根。
“他是宋江。嘻嘻,赵根,你刚才看女孩子们跳皮筋,眼睛都看直了。她们中谁是你的阎婆惜啊?”詹贵咧嘴欢笑,唾沫在牙齿上一闪一闪。
“宋江是该死的投降派,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于志强伸手指指赵根,翻起眼睛,“过来。”
“过来干吗?”赵根说。
“你他妈的废话这么多?叫你过来你就要过来。老实点。”李小军喝道。
赵根看看四周,心下打个突突,撒腿就跑。
于志强、李小军、詹贵互视一眼,眼里有了热烈的光。“妈的,真有人皮痒啊。”于志强腾一下站起身,大声感慨,直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欢呼。三人更不多话,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于志强自后跟踪追击,李小军右侧迂回,詹贵左侧兜去。三个少年活像三只嗅到在羚羊体内鲜血的野兽,脊背上炸起一根根毛发,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啸。
赵根歪歪扭扭地跑,心里充满莫名的惊骇。
于志强在学校里也老莫明其妙地叫人过来,然后扇人大嘴巴,别人还不准动。若动了,得自己扇。若扇轻了,就再叫个人过来面对面站着互相打嘴巴,一直要把脸扇肿来。
赵根跑得快,于志强更快。赵根还绕着坡跑,于志强已从山坡上纵身蹿下。
“妈的,老子累惨了。”于志强坐在赵根胸脯上,甩甩手指头,叹道,“李小军,詹贵,按住这王八蛋的手脚。。”
李小军、詹强自两边赶来。李小军眉开眼笑。詹贵手舞足蹈。
“我操,还敢跑?你以为自己是神行太保?”詹贵笑嘻嘻地弹赵根的额头,弹得咯咯响,“你跑得这样卖力,做了啥缺德事?千万别说你没干。”
赵根喘出粗气,嘴角有粘粘的白色泡沫,胸脯因为被于志强坐住,两侧胁骨急剧地扩展伸缩,好像一只被人按在菜板上的青蛙。“放开我。”赵根嘶声喊道。
“放你妈哟。”于志强眉头皱起,“你妈也不能放。你妈是破鞋。”
“你妈才是破鞋。”赵根吐出痰。
于志强一抹脸,扇下一个大嘴巴,“知道不?你妈不仅是破鞋。你爸还不是你爸哩。你是狗杂种。狗杂种。”
赵根在于志强手上咬。于志强手掌上出现一个青紫色的牙印,破了皮,还见血丝。于志强喊了一声妈,食指与拇指钳住赵根的下颌,用力捏开,咳了下,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入嗓子眼里。又吐了一口。“操你妈。狗杂种。”于志强招手,“你俩按住他。詹贵,你压住他的腰,还有腿。李小军,你抓死他的胳膊,还有他的嘴。老子今天要在他嘴里拉泡屎。妈的,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咬人。狗杂种。”
于志强解下裤带,露出尖尖的黑黑的臀,在赵根脸上蹲下,冲着天空愉快地吹起口哨。屎落入赵根嘴里。
李小军哈哈大笑,“屎人。”
詹贵补充道,“眼里是眼屎。鼻里是鼻屎。耳朵眼里是耳屎。脑子里是脑屎。嘴里还是屎。不是屎人是什么?”
于志强打出响指,抬起臀部,抓起赵根的衣角擦拭干净,摆手示意李小军、詹贵松手,“下次再跑,就不在你嘴里拉屎了,老子绑起你的那玩意儿用木槌锤。”于志强这话有来历。附近村庄有一些气色散淡的阉猪匠,他们也阉牛。再不老实的牛,被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锤子砸烂后,从此就只知道吃草干活,人们说啥就啥,连被杀都不必拿绳捆。
他们走了。赵根跪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巴里,不停地呕吐,吐出青黄色混杂着黑色颗粒的粪便,吐出中午的米饭与莴苣,吐出蓝黑色腥臭的胆汁。赵根泪流满脸。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奶奶。”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妈妈。”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姐姐。”赵根抽抽咽咽地哭。山坡上飞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可能是斑鸫,可能是啄木鸟。额头、眼睑、颊、眉和颈侧是几缕白,额至颊部是淡花褐色;后头辉红;头顶以至尾部为黑色;外侧尾羽的端部杂以白斑,两翅黑色,内侧覆羽有一道白纹。
鸟飞行的姿势很美,像在空中翻跟斗。
周落夜停下脚步,“小兰,那边山坡上有人哭?”
陈小兰竖起耳朵,“是有人哭,哭得还真伤心。”
陈小兰笑了,“落夜,我回家了。我爸下班了。再见。”
陈小兰挥起手,赶在轰隆隆驶来的火车前,跳过铁轨。路口响起嘟嘟的警告声。红灯一闪一闪。横杆徐徐降落。从工厂下班的人们推着自行车,沉默地守在路口两端。脚上是尘土,手上是污渍,脸上是深深的疲倦。没人在意附近山坡上一个少年的悲声。云彩在天空中渐渐发红,好像爆米花机下被烧着的炭。他们仰起被岁月弄脏的脸,互相打量,脸无表情。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天都是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也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石头装满人们的口袋,让他们歪歪斜斜,让他们意识不到自已的歪歪斜斜。
火车喷出白色响亮的鼻息,像一匹黑色的马,慢慢踱来,缓缓消失。横杆扬起来。车的铃铛被当当按响,乱七八糟。赵国雄瞟了一眼哭声传来的方向,悬空提起自行车,提过铁轨,在近乎蜗牛蠕动的人流里,缓慢地踩动踏板。
三
赵国雄回了家。是一排瓦屋中的一间。瓦上淤着一片茵茵青苔。瓦下是几个日复一日保持某种姿势的人们。躺在竹椅上脸像板结的泥块身上裹着黑衣眼神痴痴呆呆的瘪嘴老人,叫阿爷,大家都这样叫他。阿爷的左腿是坏的。据说是文革中他儿子打断的。现在整天陪着阿爷的是一条叫阿黄的狗。阿黄趴在竹椅下。阿爷的婆娘前年过世了,得了血痨,说不上几句话,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大家说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可以闭目了。
抱着红灯牌收音机蹲在门口听评书的男人叫徐守文,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徐明银,在市第一机械厂的厂办小学教教语文,是临时工。因为只有初中文凭,在学校里很受人欺负,不仅要受别的老师欺负,还受学生欺负。也是前二年,学生没交作业,她多说了两句,不听话的学生翻起白眼,说你能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与厂办主任睡觉?她就在学校的后山坡喝了农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死得真可惜。徐守文的二女儿在棉纺厂做事,叫徐明玉。徐守文对徐明玉说,你要是敢与野男人困觉,我打死你。徐明玉当然不会与野男人困觉,她很努力,目前在考职大。徐守文的三女儿叫徐明金,与赵根差不多大,在青山路小学读四年级。
门口还有几个腰系围裙面庞衰老的女人,她们在交谈蔬菜的价钱以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见赵国雄过来,让开路。
徐守文的老婆说,老赵,回来了。
赵国雄点点头,算是应了,把车停在屋檐下,蹲下身,拿起窗沿上的碎布抹去车身的灰尘。阳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门口篱笆下几个二三岁大孩子的身上。他们用铁钉在松软的土壤里挖蚯蚓,发出快活的笑声。他们的影子在赵国雄的影子上一跳一跳。
赵国雄进了屋。门楣并不至于撞头,他还是下意识地缩肩,佝偻起腰。屋内没人。赵国雄在两节厨橱里掏出一个缺了口的大海碗,手指在碗沿寸寸抹过,又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白瓶子,倒出里面的食用酒精,再在水缸里抓起木瓢,兑上水,靠厨柜蹲下,一仰脖子,灌下大半碗,咳嗽几声,抹下嘴,眼神直勾勾盯着灶台。灶台上方有一张灶王爷的画像,因为烟熏火燎,已辩不出灶王爷本来的面目。
贴这张灶王爷,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还是李桂芝坚持要买的。赵国雄舍不得,买张福寿禄三星就够了。赵国雄没说出嘴,李桂芝看出